一


    爺爺把小鳳送下山,便盼著早日下山過太平日子。他後悔當時沒有打死周少爺斬草除根。周少爺一家逃到了天津衛,從此也給爺爺後來的命運留下了—條禍根。爺爺時刻注意著周家的消息。


    爺爺沒有等來周家的消息,日本鬼子卻來了。這回來的不是日本浪人,卻是打著太陽旗的日本大隊人馬。住在山下靠山屯鎮的是一個日本大隊,大隊長是日本少佐北海一郎,後來爺爺才知道他當年一拳打死的那個日本浪人是北海川雄,少佐北海一郎是北海川雄的哥哥,哥哥這次來爭取到駐紮在大屯鎮,要為弟弟複仇。


    日本鬼子來了沒幾天,便開始搜山了。爺爺知道此次日本鬼子來,是帶著當年的仇恨。爺爺那時十幾個人,幾條槍,明顯不是日本鬼子的對手。好在大興安嶺山大林密,爺爺帶著十幾個弟兄沒黑沒夜地在林子裏周旋。日本鬼子雖然人多,但想在偌大的大興安嶺裏找到我爺爺的蹤跡,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天夜裏,爺爺帶著躲了一白天的隊伍,回到了瘋魔穀他們的營地。營地沒有了,被日本鬼子一把大火燒了。爺爺望著一地的殘跡,想到了在自己那間溫暖的窩棚裏和小鳳的日日夜夜。此時,爺爺無限地思念小鳳。山被日本鬼子封了,他不知道此時帶著小鳳的餘錢,怎樣地和小鳳生活。


    爺爺他們沒有了營地,白天也不敢死在一個地方呆著。他們為了活命,像野獸一樣地在林子裏奔逃。晚上在山坳裏摟一堆樹葉,麵朝著天空睡覺。他們再也不敢下山去要糧食了,於是又開始抓山裏的野獸。野獸們也不好抓,他們就饑一頓飽一頓地過著野人般的生活。


    那幾個隨爺爺東躲西逃的兄弟也受不住了,黃著臉衝爺爺說:“大哥,別跑了,就是和日本人戰死,也比這個強。”爺爺望著眼前這些精神渙散下來的弟兄們,想到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要籠絡住弟兄們,和日本鬼子打一仗是不可避免的了。


    爺爺知道,日本鬼子白天總是要分若幹個小隊搜山,硬碰硬肯定不行。那夜,爺爺帶著幾個人一直坐到深夜研究對策。爺爺他們這些人都是長工出身,在當時不可能有什麽戰略思想,也不懂得什麽戰略戰術。打日本人時,他們想到了瘋魔穀。瘋魔穀是一個天然的洞穴,要是能把日本人引到瘋魔穀再打,老天若是開眼,會讓日本人葬送在瘋魔穀的。


    轉天,爺爺他們埋伏在瘋魔穀旁一塊林子裏。他們眼睜睜地看到幾十名日本鬼子打著太陽旗,端著槍爬了上來。爺爺手裏舉著從周大牙手裏奪來的駁殼槍,其他一些人,手裏大都是單筒火藥槍,還有的手裏握著棒子。爺爺他們這是第一次和日本鬼子正麵交鋒,不免有些緊張。爺爺他們埋伏在草叢裏,爺爺舉槍的手不停地顫抖著,一群日本鬼子越來越近了,爺爺他們已經能清晰地看得見日本人的眉眼了。爺爺手裏的槍響了,一個日本鬼子搖了搖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地上,其他人手裏的家夥也響了,“轟轟”,像一群獵手在伏獵,日本鬼子又倒下了幾個。待他們清醒過來之後,子彈像蝗蟲鋪天蓋地向爺爺他們射來,爺爺他們這些人沒打過仗,不知怎麽對付那些子彈,趴在地上,把腦袋埋到草叢裏,身子露在外麵。爺爺看到有幾個兄弟的屁股被子彈打開了花,鮮血橫流。日本鬼子射擊了一陣,見沒有了動靜,想看個究竟,這時爺爺大喊了一聲:“快跑。”


    十幾個人一躍從草叢裏鑽出來,像瘋魔穀口跑去。日本鬼子清晰地看見爺爺這些人跑進了瘋魔穀。他們一邊射擊著,一邊嘰裏呱啦地追來。爺爺他們對付瘋魔穀已有了經驗,他們貼著崖邊飛快地往前跑。日本鬼子的子彈貼著他們的頭皮,“嗖嗖”地飛過去,又有兩個兄弟中彈倒下了。爺爺他們已經管不了那麽多,隻是瘋狂地往前奔,他們巴望著瘋魔穀再顯神威,封死那些狗日的日本人。


    就在爺爺他們山窮水盡,不知往哪裏跑時,奇跡終於再一次出現了。瘋魔穀發作了,山搖地抖,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爺爺他們各自選了一塊巨石後麵躲下身來,這下可苦了那些緊追不舍隨在後麵的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先是被這種景象嚇呆了,抱著槍衝著瘋魔穀胡亂地射擊,最後大風吹得他們東搖西晃,接著飛來的石頭,砸得他們嘰裏呱啦,抱頭鼠竄……


    那一次,有很少一部分日本鬼子跑了出去,他們向更多的日本鬼子敘說當時的情景時,麵色蒼白,“哇哇”大哭。他們認定,瘋魔穀是被爺爺這些人施了魔法。後來,駐在大屯鎮的日本兵在少佐北海一郎的帶領下,來到瘋魔穀口,瘋狂地往裏麵射擊;他們親耳聽到瘋魔穀那種山呼海嘯般的聲音,整個大地也都隨之顫抖。從那以後,日本人談瘋魔穀色變,噩夢不斷。他們暫時放棄了圍剿爺爺這些人的打算,但仍是封山。


    是瘋魔穀救了爺爺他們,但他們那一仗也是損兵折將,現在爺爺這支棒子隊隻剩下10個人了。10個人的隊伍,為了生存,在大興安嶺上東躲西藏。


    就在爺爺為了生計東躲西藏時,小鳳快生了。


    跛子餘錢帶著小鳳住在遠離靠山屯的一個山坳裏。爺爺在日本鬼子來之前,為他們準備了足夠的糧食。日本人來了,一時還沒有發現遠離村子的山坳裏那兩間木格楞,餘錢卻發現了日本鬼子。小鳳要生了,他想去大屯鎮為小鳳找一個接生婆。他在去大屯鎮的路上,就看見了一群日本鬼子從山上撤下來,就是在瘋魔穀撤下來的那—群人。他們抬著屍體,一路哭喊著,瘋了般地向大屯鎮逃去。餘錢一見日本鬼子就傻了,他知道大屯鎮是不能去了,便拐著腿往山坳裏那兩間木格楞裏跑。餘錢這段時間一直擔心我爺爺他們,他不知我爺爺這麽長時間音信皆無,是死是活,他又看見了日本鬼子,更為我爺爺擔心。但看到日本鬼子慘敗而歸的景象,他斷定爺爺他們還括著。他暫時忘記了小鳳生孩子的事,他想把這一消息告訴小鳳。


    餘錢拐著腿跑得急三火四,跌跌撞撞,大汗淋漓。半夜時分,他終於跑回到了木格楞,一進門就喊:“小鳳,小鳳,日本鬼子來了。他們還活著。”他喊完話,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餘錢看見小鳳脫了褲子,半臥半躺地仰在炕上,叉著光溜溜的兩條白腿,白腿中間,已有烏紫的血緩緩流出,小鳳的肚子像山一樣隆著。餘錢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小鳳不停地大叫著,如豆的油燈在窗台上飄搖,小鳳一見餘錢就罵:“餘錢,你死了麽,疼死我了!接生婆在哪裏?我操你那個死媽呀——哇哇——”


    餘錢僵在那裏許久,看著小鳳這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久久才囁嚅地說:“大哥他們還活著!”小鳳又罵:“他是死是活,我管不著。我要死了,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疼死我了,哇哇——”小鳳大叫著。


    餘錢望著要死要活的小鳳,急得束手無策,站在那裏,眼見著越來越多的血從小鳳兩腿間流出。餘錢已看見一個孩子的頭已經慢慢地露了出來。小鳳大號道:“餘錢,操你個死媽,你還不快幫我?”說完就暈死過去。


    餘錢這時才清醒過來,他感到了身上的責任,大哥把老婆、孩子托付給了他,他可不能眼睜睜地扔下他們不管,要是小鳳和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他日後死也沒法向大哥交代啊!餘錢想到這兒,衝小鳳大叫了一聲:“大哥哇——小鳳要死了——”說完他就奔過去,去接孩子的頭。那孩子的頭向外走得很慢,小鳳又暈死過去,使不上勁兒了。那孩子的頭半裏半外地就卡在那裏。餘錢又望一眼此時已無人樣的小鳳,一急把手從孩子頭的一側伸了進去。他要幫小鳳把孩子生出來。小鳳在昏死中,疼得大叫一聲。這一叫,小鳳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猛地一用勁,孩子“轟隆”一聲,就生出來了。隨著孩子掉在炕上,一股濃重奇臭的濁血也噴湧而出,噴了餘錢—身—臉,餘錢差點沒暈倒。他深怕那汙血把孩子淹死,急忙伸手從汙血裏把孩子撈出來。孩子便“哇”地一聲大叫了。餘錢抱起孩子時,才發現孩子的臍帶還和小鳳連在一起。他便一手抬起孩子,一手抓過那臍帶,想掐斷,那臍帶卻不斷,他猶豫片刻,用牙把臍帶咬斷了。


    這時小鳳臉色蒼白,如釋重負,她無力地吩咐著餘錢燒水、擦孩子……餘錢暈頭轉向地忙裏忙外。天亮時,他才把一切收拾利落,把自己擦淨包好的孩子放在小鳳身邊。小鳳昏昏沉沉地睡著。突然,小鳳睜開眼道:“餘錢,你要餓死我了。”


    餘錢這才想到,該給小鳳做吃的了。餘錢煮了9個雞蛋,他親眼看見小鳳不停氣地把九個雞蛋都吃了下去,然後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餘錢也困了,他蹲在地上,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小鳳生的那個孩子就是我父親,小鳳成了我奶奶。


    餘錢一覺醒來的時候,看見奶奶已在給我父親喂奶。餘錢看到平安的大人和小孩,舒心地笑了。他看到我爺爺時,已經能有一個完美的交代了。這時,餘錢還不知道,艱辛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奶奶滿月後不久,餘錢就帶著她追隨我爺爺的隊伍,開始東躲西藏了。


    那時餘錢沒認識到這些,隻昏昏沉沉地睡著。


    二


    父親自從那次出院後,心裏莫名其妙地就多了—份東西。他不論幹什麽,總覺得有一雙又深又亮的眼睛在看著自己,有幾次,父親還在夢裏看見了那雙眼睛。他恍若覺得在什麽地方見到過那雙眼睛,但細想一時又想不起來。


    終於有一天清晨,父親一覺醒來,才想起那是娟的眼睛,父親的心裏一下子變得明亮了,父親再想起那雙眼睛一下子變得形象親近了。30多歲的父親,在那天清晨從心底裏就湧出幾分柔情,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父親的想像變得具體後,娟的笑,娟的氣味都非常逼真地向父親走來。心裏裝滿了血與水的父親,陡然多出了一份娟的位置。父親不清楚自己是在戀愛,他覺得自己對娟的那份思念是對妹妹式的。父親沒有過兄弟姐妹,不知道怎樣一種情感才算做對妹妹的親情。


    父親從那天早晨開始,心裏多了份內容,似乎一下子就年輕了許多。那天早晨起床後,父親還試著吹了口哨。


    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不論是在打仗還是在行軍途中,冷不丁就想起娟,想起16歲少女的形象。


    部隊一連打了幾個月的仗,有了一段休整的時間。父親就在休整的日子裏,愈加思念起娟來了,那時思念愈來愈頑強,在父親的心裏洶湧澎湃不可遏止。


    那是一個很好的春天,有陽光有草地,天不冷不熱,蔚藍的天空裏有幾朵淺淺的雲在天上遊戲,父親騎著一匹棗紅馬去了野戰醫院。父親在去野戰醫院的途中,曾下了幾次馬,采了一把黃燦燦的金達萊。父親捧著這些花,躍馬馳騁,向醫院跑來。遠遠地,他就看見了野戰醫院那印有紅“十”字的帳篷了。此時馬和人一樣賣命,棗紅馬似從雲裏飄來,載著父親朝醫院落下來。


    在沒有戰爭的日子裏,醫院裏顯得很安靜,有少許尚未出院的傷員,閑散地走在草地上。還有幾隻鳥,不停地在帳篷後麵的樹林裏啁啾。父親的心情很好。他剛在帳篷前的草地上勒住馬,一眼就看見了在一溜晾著白床單後麵的娟。娟穿著軍裝,沒戴軍帽。她在床單後麵探了一下頭,就望見了馬上的父親。娟叫了一聲,從床單後跳到了父親麵前。她漲得滿臉通紅,背著兩隻手在身後擰來擰去,她不知道該叫父親什麽。半晌,她才仰著頭望著馬上的父親說:“真的是你,好高哇——”父親一眼看見娟也笑了。他人還沒下馬,就把懷裏的金達萊花向娟扔來。娟猝不及防,伸手去接,人整個就被花束掩住了。父親這時跳下馬。娟已經從花束中鑽出來,慌忙伏下身去拾那些散在地上的花。父親說:“別撿了,要多少我帶你去摘。”娟就停住了手,偏過臉望著父親。娟就說:“你真高——”娟調皮地踮了踮腳,頭也剛及我父親的肩。


    我父親一絲不苟地望著眼前的娟。娟亮亮深深的眼睛,苗苗條條的身材,頭發不太濃密卻很黑,剛發育的少女挺拔又結實。


    娟望著父親的眼睛不知所措,半晌她才問,“你又受傷了麽?”父親被娟的問話逗得哈哈大笑。父親一彎腰,把娟抱到馬背上,娟一定是第一次騎馬,她嚇白了臉,雙手死死地捉住馬的韁繩,整個身子伏在馬背上。父親打了一下馬背,棗紅馬輕快地向山下跑去,父親隨在後麵。


    不少傷員看到這樣的情景,都在想,父親一定是娟的父親,以後傷員就問娟:“你爸也在朝鮮呢,他當多大的官。”每次這麽問時,娟就紅了臉,卻也不說什麽,衝人詭秘地一笑,那一笑又增加了人們心裏的幾分猜測。


    父親帶著娟來到山下的泉心旁,馬不再走了,父親也不再走了。他從馬背上抱下娟。他脫下鞋,把腳伸到溪水裏麵。溪水異常清澈,能看見水裏明淨的石子,在太陽下閃著五彩的光,娟就蹲在溪邊,莫名其妙地望我父親,嘴裏莫名其妙—遭遍地說:“你真高。”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我父親,隻一遍遍地說父親真高。棗紅馬散漫地走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草。父親對娟說:“唱支歌吧!”


    娟就唱:


    小黃花呀,開滿地


    黃花開在春風裏,


    春風吹呀,春風去


    我的花兒在哪裏,


    ……


    父親聽著娟尖細的歌聲,似乎就沉醉了。娟沒有得到父親停下來的命令,就一直唱下去。最後,娟累得小臉通紅,額上還冒出一層細碎晶瑩的汗珠,父親就說:“歇歇吧!”


    娟就歇下來,然後伸出手捧起溪水玩。


    父親眼看著眼前的娟,心裏陡然生發出幾分寧靜。他一下子覺得回到了尚未出世以前那般夢境中的田園。白雲映在溪水裏,鳥兒在林中歌唱……


    不知不覺,時間到了中午。


    娟清醒過來,叫一聲:“哎呀,我該去給傷員換藥了。”


    父親穿上鞋,說一聲,我送你回去。父親牽過馬,彎腰把娟送到馬背上,就在娟準備在馬背上抬起頭時,父親在娟的臉上吻了一下。娟的臉騰地就紅了,像二月裏盛開的桃花。父親沒望娟,牽著馬向回走。娟的臉一直紅著,她騎在馬背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醫院門前,父親停住了,把娟從馬背上又抱下來,這次他感受到少女的胸房正緊緊地貼在他的胸上,他感受到了少女柔軟又結實的身材。就在這一瞬間,父親的心間柔情頓生。他伏在娟的耳邊輕聲說了句:“以後,我還來看你。”


    父親跳上棗紅馬,頭也不回地跑去,草地上剩下娟睜著一雙新奇又水汪汪的眼睛看著父親遠去。娟好久才從癡迷中恍怔過來,衝父親遠去的背影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真高哇——”幾年以後,當娟已不再是少女完全變成一個大姑娘以後,她在父親強有力的懷裏感受到父親那種男人的野性時,她又不由自主地呻喚一聲“真高哇——”,父親清晰地聽到了那一聲呻叫,他恍若又回到了朝鮮,回到了那條溪邊,那座門前晾著白床單的野戰醫院。父親年輕的血液被喚醒了,他讓整個身子向娟壓去,娟深情不能自禁地叫了一聲,便暈了過來。


    父親果然履行著自己的諾言,隻要他一有空就去看娟。娟也似乎知道父親什麽時候去看她。父親的馬一到,她已經站在父親的眼前了。父親的馬蹄聲攪碎了少女娟的心。


    那清脆的馬蹄聲在娟的心裏響了一生。


    三


    我20歲那一年,在越南戰場上被炮彈炸得昏死過來,眉背了我三天三夜走出密林,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我在眉的背上,又嗅到了20年前,我出生時娟把我抱在懷裏我嗅到的那種熟悉的氣味。


    當醫生把我從死亡的陰影裏救出來的時候,我望見了麵前站立的醫生、護士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我知道我回來了,活著回來了。是那種熟悉的氣味牽著我,把我帶回了祖國。我望著眼前一張張無比親切的臉,突然淚水縱橫。一個大眼睛女醫生如釋重負地對我說“終於回來了。”我聽到那一聲親切的感歎,我差點嗚咽出聲。那個大眼睛女醫生又說:“你知道嗎,是一個女孩子背你三天三夜,才把你背回來。”我又想到了那股熟悉又親切,仿佛在遙遠夢裏的氣味。


    我說:“她是誰?”


    大眼睛醫生說:“她叫眉,她也倒下了,就住你隔壁。”


    眉的名字是大眼睛醫生告訴我的。我是第一次從醫生的嘴裏知道了眉的名字。我衝大眼睛醫生點了點頭,意思是我知道了。


    接下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想像著一個女孩子在茂密的樹林裏,趔趔趄趄,磕磕絆絆,背著一個失去知覺的男人,走了三天三夜,過河翻山,終於回到祖國的動人場麵。


    我想像不出眉應該是什麽樣子,但我想,憑著眉這種堅忍不拔的毅力,應該是個很了不起的女孩。那大眼睛醫生還告訴我,眉才19歲。一個19歲的女孩有著如此毅力,一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女孩。


    我現在還下不了床,不能去看望我的救命恩人眉。我望著潔白的牆壁,想像著眉的樣子。眉除了不平凡外,還應該是個什麽樣子呢?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我想像眉時,大腦空白一片。這種空白使我百無聊賴,我想像不出眉的樣子,隻能望著那潔白的牆壁發癡。


    醫生每次來查房換藥,我都不厭其煩地問醫生:“我什麽時候能下床。”醫生驚詫地瞪大眼睛看著我,半晌答:“你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沒有一個月,你別想下床。”


    一個月很短。可對我來說太漫長了。我急於見到救我的眉,眉就住在我隔壁,近在咫尺,卻遙遠如天涯海角。我望著牆壁兩眼發酸時,就望窗外的日光一點點在樹梢上爬過去。一隻蟬,單調地躲在樹後鳴叫著。我心裏很煩,想大聲說話,哪怕衝窗外的蟬,可蟬聽不懂我的話。大約我在醫院住了十多天時間,我正望著牆壁發呆時,門鈴輕輕響了一下,我沒有去望那扇門。我猜想,一定是討厭的護士小姐給我打針了。那聲音,停在了我的床邊半晌沒有動,我一下子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我驚愕地扭過頭,立在我床邊的是一個女病號。她穿著醫院發的白底藍格的病號服,肥大的病號服穿在她的身上有些滑稽可笑。齊耳短發,瓜子臉,臉孔白白淨淨,細長的眼,彎彎的眉,嘴角向上翹著,似乎總在衝人笑。我憑著那股熟悉的氣味,猜想她就是眉。我便說:


    “你是眉。”


    她嘴角翹了,沒點頭也沒搖頭,眼睛一直專注地望著我。半晌,她才說:


    “你可真重,有130斤吧。”


    “不,138。”我答。


    她笑了,露出一嘴潔白的牙齒。


    我斷定她是眉之後,就想爬起來。救命恩人就在我身邊,我不能躺在床上。我兩手撐著床沿,可受傷的腰卻不爭氣,鑽心地疼了一下。我吸了一口氣。眉忙按住我的手輕聲說:“不能亂動,對傷口不好。”


    我看著眉說:“你怎麽和醫生一個口氣。”


    她說:“我是護士呀。”


    她說話時,我又看見了她那口白淨的牙齒。我就說:“你坐吧。”


    眉就後退兩步,坐在我對麵那張空床上。眉後退時,我看見她的雙腿不怎麽利索,我就說:“你腿受傷了嗎?”


    眉掀了一下她那寬大病號服的袖子,我看見她的小臂上纏滿了繃帶。我突然就恍悟過來問:“你是爬回來的?”


    眉笑了一下,沒點頭也沒搖頭。


    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這樣一種景象,我死狗似的壓在眉的身上,眉吃力地在地上爬著,她用膝用肘當腳,艱難地向前移動著,汗水、淚水、血水流滿了她爬過的草地。


    我望著眼前的眉,喉頭有點緊,想對她說點什麽,可什麽也說不出。我那麽癡呆呆地望著她。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聰明的女孩子很容易看出男人的心思,她就說:“醫生說了,你的傷再有20天就會好的。當時我以為你死了。你壓在我背上一動不動,真沉呢。”


    “你的傷。”她說完,我才想起這樣一句話。


    “沒事,我隻傷了點皮肉,過幾天就會好的。”眉說自己傷時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我就去望她纏著繃帶的雙肘雙膝,眉知道我在注意她,不好意思地動了動身子。我沒見到眉之前怎麽也不會想像出,這麽一個細皮嫩肉的姑娘,會把我這個100多斤的男人背了三天三夜回到了祖國。後來醫生告訴我,眉的雙肘雙膝都磨出了骨頭,我的心就猛地抖顫了一下。後來眉的傷好了,可在膝和肘上卻留下了一片片模糊的疤痕,那一片片似圖畫一樣的疤痕,在我的眼裏是那麽美麗,那麽生動:我一次又一次拚命地吻著那些美麗的疤痕,眉靜靜地躺在那裏,眼角流出大顆大顆晶瑩的淚珠。後來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美麗的疤痕在眉的身上漸漸地淡去了,直到消失,可那些美麗的疤痕已經印在了我的心裏,仍然是那麽生動、清晰。我和眉第一次相見,該說完的話說完之後,她坐在我對麵床上,我們倆一直靜靜地對望著。我望著眉,覺得認識眉已經一輩子了,我從眉的眼睛裏也讀懂了和我一樣的心境。病房裏很靜,隻有窗外那隻蟬,在單調而不厭其煩地叫著。


    後來眉就走了。眉走時說:“我有時間再來看你。”


    我一句話也沒說,一直用目光把眉送出門外。眉走路的樣子讓人看了發笑,她的腿傷還沒有痊愈,膝關節還不能靈活彎曲。眉是拖著兩條腿走路。


    後來的日子裏,眉每天都來看我。大部分時間裏,我們都不說話,一直靜靜地望著窗外。眉坐在我腳下的床邊,我嗅著從眉身體裏散發出的那種熟悉的氣味。


    當我們望著窗外,望得兩眼發酸時,我就扭過頭,衝她說


    “我好像很早以前就認識你了。”


    眉笑一笑說:“我也是,我背你時就有了這種感覺,要不然還不一定背你呢。”眉說完這話時,調皮地皺了皺鼻子。


    我也無聲地笑了。


    當我開始能下床活動時,在屋裏待不住,到外麵走動時,我看見眉正用兩輪車推著一個年輕的軍人。那個軍人眼睛瞎了,兩眼戴著墨鏡,雙腿的褲管裏也空空蕩蕩。那個年輕軍人不是坐在輪椅裏,而是被綁在輪椅上。


    後來我知道,眉推著的那個軍人就是著名特級戰鬥英雄林,某部的排長,是眉的男朋友。林不僅失去了雙眼,雙腿也被高位截掉了,林隻剩下了一個生命。


    眉推著林一點點地向我走來,眉的嘴角仍那麽翹著。我遠遠望見眉,眉就一直衝我笑著。眉走到我的身邊時衝我說:


    “這是林。”


    林已經伸出了手,衝著我站立的反方向。我忙走過去,握了握林的手。林的臉色在墨鏡的襯托下顯得很蒼白,林說:“你好。”我說:“林,你好。”林就笑了笑。我笑不出,去望眉,眉仍是那麽笑模笑樣的。


    林是英雄,後來眉別無選擇地和林結婚了。眉和林結婚滿10年的時候,30歲的眉終於和林離婚,含淚告別祖國,單身一人去了澳大利亞。


    這一切都是十幾年以後的事了。


    四


    母親自從隨父親去了新疆,身體從沒有好過。母親從那次長春被困,忍饑挨餓,後來就留下了病根,時不時地出現胃痙攣,母親餓時胃痙攣,吃多了時也痙攣。每次發病時,母親先是疼得起不來床,趴在那裏疼得滿身是汗,然後是嘔吐,把吃到胃裏的東西又都吐出來。


    時間長了,母親便開始貧血,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加上到了新疆之後,水土不服,母親就三天兩頭地生病。


    父親在外麵勞累了一天,先是推車送糞,割麥子,後來當了農場戰備的副總指揮,就更忙了,帶領隊伍操練演習。母親怕父親身體頂不住,就變著法地讓父親吃好。農場裏每戶按人頭供應,每個月每人隻有5斤白麵是細糧,其餘的都是玉米麵。父親愛吃油餅,母親就把一家3口人的細糧都給父親做了油餅。每次吃餅時,母親和姐姐媛朝不吃,先讓父親吃。父親吃完了,母親才讓姐姐,媛朝不吃,母親和姐姐媛朝吃的是窩頭。


    父親一身都是傷,還有十幾塊彈片一直在父親的身體裏埋藏著,每逢下雨陰天,父親的身子就隱隱地發疼,坐立不安。這時,母親就不聲不響,幫父親按摩,母親按摩的技術是和娟學來的。娟後來成了父親的保健護士,母親便多次看見娟給父親按摩。來到了新疆,母親便承擔起了給父親按摩的任務。母親身體不好,沒有多少勁,每次按摩都氣喘籲籲,汗水從蠟黃的臉上流下來,滴在父親滿是傷疤的身上。父親躺在那一聲不吭,臉上毫無表情。母親又想到娟給父親按摩時,父親總是一副快樂無比的表情,睜著眼睛一直望著娟那紅潤鮮亮的臉頰。娟一邊按摩一邊還和父親說話。母親給父親按摩時,父親從來不和母親說話。母親想到這,淚就顧著蠟黃的臉流了下來,和汗水一同滴在父親的背上。站在母親身邊的姐姐媛朝這時就會拿起一條毛巾幫母親擦去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母親就掩飾什麽地,把臉別到一邊去,她怕姐姐看到她在流淚。


    父親很少和母親說話。母親有什麽事,也都先看父親的臉色,父親的臉色溫順一些的時候,母親才把要說的話說出來。這時父親垂著頭不望母親的臉,然後答一聲。時間長了,母親也就習慣了。習慣的母親不抱怨父親。母親知道父親很忙,心裏也很苦。


    晚上的時候,父親都回來得很晚。母親就先讓媛朝先睡下,自己坐在屋子裏等父親。她不時地望著漆黑的窗外,聽著外麵的動靜,母親最多哼的就是當時非常流行的紡織工人的歌。母親在夜晚等父親回來的時候,就會一遍遍哼那首歌:


    轟轟隆隆機聲響,


    條條棉線纏又纏,


    織起錦繡好山河,


    社會主義好處說不完,


    說呀說不完,


    ……


    姐姐媛朝就在母親哼唱的歌聲裏睡去了。我小的時候,母親還沒有去新疆以前,她就經常哼那首歌,一手拍我,一手拍姐姐媛朝,我們就在那歌聲裏漸漸地睡去了。


    母親在新疆那間小屋裏,哼著那首紡織工人的歌,一邊等父親,一邊思念著她昔日的生活。母親是個紡織工人,紡織車間裏,有一大群她的姐妹。母親的整個青春就是伴著紡車度過的。母親一聽到窗外父親那熟悉的腳步聲,便慌忙下地,先是舀半盆清水,讓父親洗臉。洗完臉,母親又把清水倒掉,再端來一盆熱乎乎的水,讓父親洗腳。父親把腳浸在水裏,母親就蹲下身,用她那雙軟綿無力的手仔細認真地替父親洗腳。父親這時靠在椅子上,仍是一句話不說。母親幫父親洗完腳,遞過來一條擦腳巾,父親擦完腳,就脫衣上床睡下來。母親忙完這些,便熄了燈,自己脫衣,也躺在了父親的身邊。


    父親隻留給母親—個脊背,母親就用溫暖的身體緊緊貼著父親。母親的一雙軟綿的手開始在父親滿是傷疤的身上摩擦。母親太熟悉父親的身體了,她能數得清父親身上的每一塊傷疤。父親在母親的撫摩下很快就睡去了,母親卻睡不著。她望著黑漆漆的夜,淚水慢慢地流了下來,打濕了枕巾。


    母親愛父親,一直愛到死,可父親不愛母親。父親要母親是為了一種責任。


    那一年的冬天,母親病了,一直高燒不斷,並不住地咳嗽。高燒使母親臉頰發紅,母親不時地昏迷沉睡。父親領來了農場的衛生員給母親看病,打了針吃了藥。母親仍不見好。


    那年冬天,在我母親生病那幾天,飄著漫天大雪,雪愈下愈大,覆蓋了整個戈壁。農場突然接到通知,蘇聯人已經打過來了,離石河子還有100餘裏路,命令石河子農場全體人員準備戰鬥,連夜出發,迎擊敵人。那時農場經常接到一些真真假假的情報,一次次演習這些戰爭預備隊。


    我父親在接到這項通知的時候,精神無比亢奮,兩眼熠熠放光。他集合了農場全體人員,站在白雪飄飄的場部門口的空地上。父親的腰間插著駁殼槍,那是部隊淘汰下來的一種槍,配發給農場戰鬥預備隊。父親在每次演習時都要插上那支駁殼槍。父親兩眼熠熠放光,站在隊伍前。柴營長就小聲地說:“師長,嫂子已有病,你就別去了。”父親說:“她經常病,你是知道的,敵人就在眼前,打仗要緊。”柴營長張下張嘴沒再說什麽。


    母親那時高燒已經達到40度了。她從昏迷中醒過來,看到姐姐媛朝用一條涼毛巾撫在她頭上,不停地在一旁擦眼淚。


    父親臨出發前,回來了一趟,他從衛生員那裏拿來了一些藥,藥是滴溜注射用的含百分之五葡萄糖的生理鹽水,還有一些注射用具。父親放下藥,就說:“要打仗了。”說完轉身說走了。姐姐媛朝含著淚喊了一聲:“爸。”父親回了一次頭,看了一眼姐姐,父親有力地揮了一下大手,就走進風雪裏。


    母親這時清醒過來,衝姐姐說:“媛朝,扶我起來。”媛朝不知母親要幹什麽,扶母親下了地,母親就顫抖地下了地,她走到門口,手撫著門框,看著我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中。母親眼裏流下了兩串淚水,那淚水很快被母親滾燙的臉燒幹了。母親當時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看父親最後一眼了。


    父親帶著全農場所有的男人出發了,向石河子100裏外的地方。


    母親躺回床上,有氣無力地咳嗽,高燒不止。父親一走,便走了三天。第三天時,母親便不行了。母親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不願意死,她還有父親需要照料,還有兩個孩子。母親無時無刻地惦記著遠在大姨家的我。母親想活下去,她想到了父親留下的藥。母親懂得一些醫學上的知識,便讓姐姐媛朝把那些藥拿來,母親就抖著手把針頭紮在血管裏。姐姐媛朝舉著滴溜瓶,讓那藥一點一滴地流進母親的血管裏。母親這時很清醒,她衝姐姐媛朝說:“你爸身體不好,你大了,要照顧好你爸。”停了停又說,“你弟命苦,他小,不讓他來新疆,你是姐姐……以後你再大就去接你弟,一家人在一起……苦一點沒啥,隻要能在一起。”母親說完這些時,就昏死過去。媛朝一邊舉著滴溜瓶,一邊流淚,她不停地喊:“媽,媽……”母親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一點一滴的滴溜水再也流不進母親的血管裏了,姐姐媛朝去摸母親的額頭。母親已經涼了。母親死於肺炎。


    母親死後的當天晚上,父親就回來了。那次自然也是一次演習。


    母親死後,就埋在戈壁灘上。


    十幾年後,我去新疆接回了我的母親。我手裏捧著母親的骨灰,母親的形象在我的印象裏很淡漠,淡漠得讓我回憶不起來母親的形象。我8歲的時候離開了母親,以後便再也沒有見過。我8歲印象中的母親很年輕。


    我把母親埋在大興安嶺的山裏,那是母親的老家。我跪在母親的墳前,心裏一遍遍地呼喚著:“媽。”


    從那時起,我開始恨我的父親,我不能原諒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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