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鳳生下了我父親,小鳳順理成章地成了我奶奶。


    奶奶小鳳在父親滿百天以後,逃了一次。餘錢對我爺爺忠心耿耿,不僅是因為我爺爺在瘋魔穀救了餘錢,更重要的是爺爺當年那身豪氣。餘錢看守著奶奶形影不離。


    奶奶小鳳那天躺在炕上,不梳頭不洗臉,也不喂父親,讓父親餓得“哇哇”大哭。奶奶喚來餘錢,奶奶說:“餘錢,去抓藥吧,我病了。”餘錢看著奶奶滿臉通紅,又聽到我父親大哭不止,以為奶奶真的病了。餘錢不敢耽擱,撒腿就往大屯鎮跑去。


    傍晚的時候,餘錢手提著兩副中藥回來了,推開門,屋裏屋外空空如也,晾在繩子上的被子和尿布也不翼而飛。餘錢覺得事情不好。連口水也沒喝,就拐著腿跑出院子,餘錢喊:“嫂子,嫂子。”山野寂寂,空曠無聲。餘錢就急了,知道事情不妙,咧著嘴就哭了,邊哭邊說:“大哥,嫂子她跑咧--”餘錢哭了一陣,才醒過神來,哭管屁用,一定要把嫂子找回來。餘錢擦去眼淚,拐著腿一聳一聳地奔向了通向山外那條路。餘錢知道小鳳跑了是去天津衛找周少爺,去天津衛必須走出山裏。


    餘錢馬不停蹄,渴了就抓一把地上的雪塞到嘴裏,終於在天亮的時候,他看見了坐在地上懷抱父親的小鳳。小鳳剛生完孩子,體力還沒完全恢複過來,就抱著我父親,走了一天一夜也沒有走出山裏。後來她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在雪地裏哭。哭了一氣她不哭了,敞開衣衫奶了一氣我父親,便坐在那裏發呆。她想自己快要死了,這荒天雪地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的,還不得活活把娘倆凍死餓死。這時餘錢趕來了,餘錢一見到我奶奶就癡在那裏了。他張著嘴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嫂子,可找到你了。”餘錢說完這句話,就激動得哭了起來。哭完的餘錢就跪在了奶奶的麵前。餘錢說:“嫂子,你不看大哥的麵子上,還要看在孩子的分上,這樣下去孩子要凍死了,跟我回去吧。”這句話打動了奶奶,奶奶這時立起身,衝餘錢罵了句:“你這條狗。”餘錢不管奶奶罵什麽,他一句也不吭。餘錢接過奶奶懷裏的孩子,小鳳在前,他隨在後麵,一拐一拐地向回走去。


    回去之後,奶奶真的大病了一場。餘錢抓的那兩副藥終於派上了用場,餘錢炕前炕後地伺候著奶奶。奶奶暫時放棄了出逃的想法。


    奶奶恨爺爺,恨爺爺活活地剝奪了她的愛情,奶奶咬掉爺爺的半截手指仍不解恨,她還要報複爺爺,她想出了報複爺爺的辦法。


    那是-個漆黑的夜晚,窗外的風夾著雪拚命地呼號著。奶奶摟著父親躺在炕上,聽著撲麵的風聲雪聲,她也聽著外間餘錢的動靜。餘錢一直睡在外間。這麽長時間了,奶奶一直在思念著周少爺,從沒把我爺爺和餘錢這些人當成人看待。奶奶無數次地在心裏罵爺爺他們是狗。這天夜裏奶奶就喊:“餘錢,你進來。”


    餘錢聽到了奶奶喊他,他又以為奶奶吩咐他洗尿布或者別的什麽事情就進來了。奶奶這時就非常柔情地對餘錢說:“你坐這兒。這麽大風我害怕。”餘錢就很老實地坐在了炕沿上。奶奶躺了一會兒,就又說:“你這麽坐著我睡不著。”餘錢站起來,又準備往外走,奶奶心裏就罵了一句:“你這狗。”這麽罵著,她伸手一把拉過餘錢,餘錢冷不丁被奶奶拉進被窩裏。餘錢來時披著棉襖,抿著棉褲,他不明白奶奶為什麽要拉他。奶奶這時已經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她抓過餘錢的手就按在了自己的胸上。餘錢就傻了,他覺得自己快要淹死了,憋悶得喘不上一口氣來。奶奶又拉著餘錢的手向自己的身下摸去,奶奶喃喃地說:“餘錢,你別怕,沒人知道。”奶奶這麽一說,餘錢頓時就清醒了過來。他一骨碌爬起來,轉身就跑到了外屋。這時,他清晰地聽見奶奶小鳳罵了一句:“你這條狗。”


    餘錢跑到外間,再也睡不著了,心裏“砰砰”地亂跳。這時他想起了爺爺。爺爺已經好久沒有音信了。他不相信爺爺會死,他知道爺爺不敢下山都是因為那些封山的日本鬼子。他想到了爺爺,又想到了屋裏小鳳剛才那一幕,他就嗚嗚咽咽地哭開了。邊哭邊在心裏喊:“大哥,對不住你哩。”哭著哭著,他又為爺爺徹底地悲哀了。


    自那次以後,奶奶似乎真的不把餘錢當人了。她呼來喚去地支使著餘錢,還在餘錢麵前毫不保留地暴露著自己。每次餘錢都要把做好的飯菜端到炕上,奶奶這時跟晚上睡覺一樣,一絲不掛。餘錢進來的時候,奶奶還特意把被子扔得遠遠的,讓自己的裸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逢這時,餘錢從不正眼看奶奶一眼,低著頭進來,又低著頭出去。他覺得奶奶這人很可怕。這時奶奶就大笑,笑著說:“你這狗,你看吧,我就是讓你大哥當王八,活王八。”她這麽罵時,餘錢就逃也似的離開屋子。


    奶奶第二次萌生逃跑的意念,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時父親已經一歲多了,父親已經會喊媽媽了。那時日本人封山還沒有結束,一次次向山裏發動剿共運動。那時趙尚誌的遊擊隊,還攪得日本人不得安寧。


    春天來了,奶奶就對餘錢說:“這山裏快把人憋死了,咱們去趟大屯鎮吧。”奶奶吸取了上次出逃失敗的教訓,她知道憑自己的能力很難逃出山裏,到了大屯鎮就好辦了,可想辦法再甩開餘錢。


    餘錢想到大屯鎮裏住滿日本人,可大屯鎮裏的人不也是活得好好的麽?餘錢也好久沒有出去了。他想借這個機會,打聽打聽爺爺的消息。


    餘錢就抱著父親,帶著奶奶上路了。他們走到中午時,餘錢給父親吃了一個身上帶著的饅頭。剛吃完饅頭,父親就在餘錢的懷裏喊:“我要拉屎。”餘錢就把父親放在了地上,父親蹲在春天的山坡上拉屎,餘錢覺得自己也憋得慌,便在附近找了一片樹叢蹲下來,奶奶自己往山坡下走。


    這時就來了兩個日本鬼子:他們沒有想到在荒山野嶺裏會看見一個這麽漂亮的女人。那天出門時,奶奶刻意打扮了一番,穿著一個水紅色的小布襖,齊耳的短發,手脖子上還戴了一副銀鐲子,在春天的陽光下一閃一閃。日本鬼子-見我奶奶便嬉笑著撲上來,嘴裏喊著:“花姑娘,花姑娘。”奶奶這是第一次看見日本鬼子,以前她在大屯鎮和天津衛見過日本浪人。奶奶被嚇傻了似的站在那裏,很快就被兩個日本鬼子撲倒了,奶奶這時明白過來兩個日本鬼子想幹什麽了。她這時大喊了一聲;“餘錢--”蹲在樹叢裏的餘錢聽到了喊聲,提起褲子,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餘錢腦袋“轟”地響了一聲,沒容他多想,他拐著腿就跑了過來。兩個日本鬼子的注意力都在奶奶身上。奶奶的花衣服被他們撕開了,露出了美麗潔白的胴體。一個日本鬼子已解開了自己的褲子。餘錢拾起了一把日本鬼子扔在一邊的槍,那槍上還裝著刺刀。餘錢此時已紅了眼,他端著槍照準趴在奶奶身上嬉笑的日本鬼子後背心刺去,那個日本鬼子就在快要得手時,被刺了一刀,身子一挺從我奶奶身上滾了下來。一旁的那個日本鬼子也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怔了,當看清了餘錢才醒過來。他也拾起了自己那把槍,喊了一聲:“八格牙魯。”便衝餘錢撲來,餘錢躲過了第一槍,沒有躲過第二槍,他的拐腿不很靈便,那一刺,就刺在餘錢的肚子上,日本鬼子又用力一劃,肚皮便開了,一個大口子,鮮血和腸子就流了出來。餘錢大叫了一聲,搖晃了兩下。此時,餘錢的兩眼似要流出血來,他大叫一聲之後,伸出一隻手,抓到流到胸前的腸子又塞了進去,然後端起槍又向那個日本鬼子撲去。那個日本鬼子被餘錢的瘋狂嚇傻了,木呆呆地站在那。當餘錢的槍刺進他的胸膛裏他才反應過來,懷裏的槍響了。那一槍正打在餘錢的心髒上。兩個人幾乎同時倒在了地上。


    奶奶小鳳也嚇傻了,她衣衫不整地坐在那兒,看著眼前的場景,氣都喘不上來一口。直到拉完屎的父親搖搖晃晃地走來,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奶奶才清醒過來,抱起我父親,號叫一聲,向那兩間木格楞奔去。


    從那以後,好長一段時間,奶奶都心有餘悸,她再也不敢離開那兩間小屋半步了。


    二


    父親永遠忘不掉那次平崗山戰役,一次子崗山戰役讓他白白損失了一個營的兵力。還有他那位生死與共左膀右臂的愛將馬團長。


    父親那時是師長了,平崗山戰役打得很苦。一一二號高地、一一三號高地反複爭奪了幾次他們才拿了下來。兩個高地前的一一一號高地卻靜悄悄地沒有一絲聲息。父親在掩蔽所裏,用望遠鏡觀察。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山岡,山岡周周飄著嫋嫋的霧氣,什麽也看不清。三個高地呈品字形,一一一號高地是三個高地最前麵的一座山峰。在戰略上講,那個高地是喉嚨,要是能守住一一一號高地,其他兩座可攻可守,一勞永逸,可那裏偏偏沒有動靜。站在他身旁的馬團長也看出了疑惑。馬團長也舉著望遠鏡,看了半晌之後,扭過頭衝父親說:“師長,我看一一一號高地一定有什麽名堂。”


    父親展開平崗山的地圖,仔細看了半晌,心想怪了,美軍再傻,也不會傻到扔了一一一號高地,而苦守一-二號和一一三號高地。也許是美軍害怕了,主動放棄那塊陣地收縮防守了?父親就對身邊的馬團長說:“馬團長,帶一個營拿下它。”


    馬團長就說:“師長,我看再觀察一下,說不定有什麽名堂。”


    父親很不高興,他不喜歡在戰爭麵前有人和他討價還價,況且時間不等人,要不馬上拿下一一一號高地,奪下的這兩塊高地也難守。馬團長心事重重,他有自己的看法,他和父親東打西殺這麽多年了,他太了解父親的脾氣了。他什麽也沒說,準備去了。準備完的馬團長又找到了父親,他站在父親麵前說:“師長,我有一事求您。”父親不解地望著馬團長,馬團長又說:“一一一號高地一定有什麽名堂,但我服從你的命令。要是我回不來,我隻求你一件事。”父親突然覺得馬團長有些婆婆媽媽的,但還是說:“你說吧。”馬團長又說:“您回國後照顧好我的老婆。”父親感到馬團長好笑,馬團長以前從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父親有些疑惑樣地看了看馬團長,這時他看見馬團長眼裏有淚花在閃動,便點點頭說:“我答應你。”馬團長莊重地給父親敬了一個禮,轉回身長出一口氣,帶著隊伍走了。


    馬團長帶著一個營奔向一一一號高地時是清晨時分。馬團長帶著人馬奔到一一一號高地山下時,還通過步話機向父親報告說:沒有發現任何情況。父親已經布置好了兩個山頭的所有火力隨時準備支援馬團長。


    父親聽到馬團長報告,心裏一陣暗喜,他怪馬團長大驚小怪,大題小作。馬團長奔到一一一號高地山腰時,馬團長仍報告,沒有發現任何敵情。父親轉回身,狂喜地衝指揮部所有的人說“一一一號高地是我們的了。”接下來馬團長就失去了聯絡,不管指揮所方麵怎麽呼喊馬團長,馬團長就是一點信息也沒有。父親走之前,告訴馬團長奪下一一一號高地時發三顆綠色信號彈。按時間推算,馬團長他們應該早就到了一一一號高地的主峰了。父親舉著望遠鏡,眼前一一一號高地仍是煙霧迷蒙什麽也沒有,指揮所內呼喚馬團長他們的聲音不斷,可那麵就是沒有一絲回音。父親覺得事情不妙,已準備再派人去查看時,這時美軍向一一二號和一一三號高地發動了狂攻,頭上的飛機,地上的坦克,還有黑壓壓的敵軍。父親激戰幾個小時之後,接到上級命令,為了保存實力撇下陣地。


    父親他們撇下陣地後,仍沒見到馬團長他們。他百思不得其解,馬團長他們一槍沒放,怎麽一個營就失蹤了呢?


    整個朝鮮戰爭結束,父親仍沒有馬團長和那個營的下落,父親曾想過馬團長他們被俘,可幾批俘虜都交換了,也沒有看見馬團長和那個營的人;父親有幾分失望幾分落寞,一一一號高地一槍沒放,一個營的人怎麽說沒就沒了呢?父親又想到馬團長說的那句話:“一一一號高地一定有什麽名堂,但我服從你的命令……”還有馬團長眼裏閃著的淚花。父親想到這兒,心猛地一顫,難道馬團長在去一一一號高地之前就預感到什麽,他是先知先覺?


    馬團長和一個營的失蹤的疑團曾籠罩著父親大半生的時間,直到有一天,馬團長突然出現在父親麵前,才解開那籠罩在父親心頭的疑團。


    父親沒有忘記曾允諾過馬團長的諾言,回國後他就找到了馬團長的妻子,我的母親。父親坐在母親麵前,就說到了那次戰鬥,此時的父親隻能說馬團長犧牲了。母親好久沒有說話,蒼白著臉呆定地望著父親。母親知道,嫁給軍人隨時準備做寡婦,但母親得知這一切時,還是驚呆了。馬團長在母親的心裏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長春解放後母親就嫁給了馬團長,可剛結婚沒幾天,馬團長就又走了。直到全國解放,母親才踏踏實實和馬團長生活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對於夫妻卻像流水似的,說過去就過去了,後來馬團長就去了朝鮮。馬團長在母親的心中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馬團長隻是個影子,一個男人的影子,在母親麵前飄來又飄去。


    母親還是哭了,她一個普通的紡織女工還沒有經曆過如此大的打擊。父親望著母親的眼淚,就又想到馬團長臨走時含在眼裏的淚水。父親就站起身開始踱步,父親每次大戰前也喜歡踱步,他在思考。這時父親眼前閃現出娟的影子,那個調皮纖瘦少女的形象,娟回國時已經是20歲的大姑娘了,可留在父親印象裏娟的形象永遠是那個天真未泯的少女。父親想到了娟,就又望一眼母親,母親傷心欲絕,伏在床上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動。母親哭的不是馬團長,她在哭自己的命運不好。本想嫁給了一個男人,有了依靠,雖然那依靠不在眼前,卻在心裏。突然,那依靠就沒了,母親的心裏一下子就空漠起來。


    父親望一眼床上的母親,就停止了踱步,站在那兒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同意的話,就嫁給我吧。”母親清晰地聽見了父親這句話,母親當時就不哭了。她抬起紅腫的眼睛望著父親,父親避開母親的目光,望窗外。這時父親又想到了娟的形象,娟伏在馬背上,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父親又說,“我答應過他。”


    母親好久沒有說話,就那麽望著父親。


    父親也沒有說話,就那麽望著窗外。此時父親眼裏娟的形象沒有了,籠在他眼前的是那疑團,-個營怎麽說沒有就沒有了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母親突然清晰地說:“我答應你。”


    父親從窗外收回目光,看定母親說,“那就準備準備吧。”


    說完,父親走出了母親那間小屋。


    母親似乎沒怎麽考慮就答應了父親。母親那時還不知道什麽是愛情。母親是個女人,女人需要的是靠山,女人的靠山是男人。


    沒多久,母親就和父親結婚了。


    三


    父親和母親去了新疆後,杜阿姨回了江西老家,我便再也沒見過她。


    當年杜阿姨送大姨和我上火車時,杜阿姨才30來歲。火車漸漸地遠去了,就看見杜阿姨笨拙的身子向前走了幾步,揮起了手,模糊中杜阿姨的眼裏流出一片淚水。


    父親從朝鮮回來後就來到了我家,杜阿姨一直把我帶到8歲。


    杜阿姨是烈土的妻子,她的丈夫死在了朝鮮。杜阿姨的丈夫是營長,一直在父親那個師。杜阿姨的丈夫也是江西人,部隊南下時,杜阿姨結了婚,全國解放後,部隊又回到了東北,杜阿姨就隨隊伍來了。杜阿姨的丈夫在朝鮮犧牲後,按政策應安置回老家,可杜阿姨不願再回去了,便來到我家,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她先是帶姐姐媛朝,後來媛朝大了,她又帶我。我記事之後,杜阿姨經常帶我去軍區大院那排被服倉庫裏去。倉庫的一頭有一個房間,住著胳膊有些毛病40來歲的男人。後來我知道那男人姓劉,叫劉有才,是個團長。劉團長是第一批交換俘虜回國的,劉團長曾有一段說不清楚的曆史,回來後他便再也不是團長了。他不願離開部隊,老家已經什麽人也沒有了,便對父親說:“師長,就讓我看倉庫吧,反正得有人看。”劉團長是說不清楚的人,父親做不了主。父親同情劉團長,便向上級打了報告,並說了許多好話,劉團長終於就留下來了。劉團長就成了一個倉庫看門人。


    劉團長右手受過傷,一直懸在胸前,有人到倉庫裏領東西,劉團長就從牆上摘下一串鑰匙,鑰匙們就歡快地響著,劉團長用左手開鎖,開完鎖,劉團長就站在門口衝來人笑一笑說:“請多包涵。”我不懂劉團長讓來人包涵什麽,劉團長臉上一直掛著笑。


    來找劉團長領東西的人大都是一些很年輕的人,那些人對劉團長似乎都很尊重,一口-個劉團長地喚,這時劉團長就白了臉說;“莫這麽叫,那是過去的事了,就叫我劉保管吧。”來人不說什麽,隻是笑。


    後來杜阿姨領我到劉團長那間小屋裏玩,我一見迎出來的劉團長就說:“劉團長,我們來看你了。”劉團長就堆出笑道一聲:“小調皮。”並捏-捏我的鼻子。


    杜阿姨一到劉團長的小屋裏就有說不完的話,杜阿姨這時的臉還是紅紅的,垂著頭不停地瞥著劉團長。劉團長似乎不敢正眼看杜阿姨,一雙眼睛總是躲躲閃閃的。


    杜阿姨和劉團長說話時,我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就衝杜阿姨說:“我出去玩。”杜阿姨說:“莫跑遠。”我就出去了。


    那天,我在倉庫牆根下的草叢裏看見了一隻青蛙背著另一隻青蛙不慌不忙地往草叢裏走。以前我見過青蛙,都是單隻的,這一發現使我又驚又喜,我跑回那間小屋,想讓杜阿姨也來看。我推門進去時,正看見杜阿姨正坐在劉團長的懷裏,劉團長從後麵把杜阿姨攔腰抱在懷裏。杜阿姨一見到我,臉就紅了,掙開劉團長的懷抱。我一見到杜阿姨和劉團長就笑了,讓我一下子想到那兩隻馱在一起的青蛙,我就說:“那裏有隻青蛙和你們倆一樣,也馱在一起。”杜阿姨和劉團長聽了都怔一下,轉瞬,杜阿姨的臉更紅了,劉團長就嘿嘿地笑。半晌,杜阿姨就對我說:“小孩子,莫和別人說這事。”我不懂杜阿姨為什麽不讓我說這事,但還是點點頭。劉團長很少有快樂的時候,有時杜阿姨忙不能到劉團長這裏來,我就一個人來。劉團長就愁眉不展,不停地吸煙,歎氣,望天。這時我覺得劉團長一下子就老了。劉團長牆上掛著一支笛子,我覺得無聊時,劉團長就對我說:“小調皮,我給你吹支曲吧。”劉團長就從牆上摘下了那支發烏發亮的笛子。劉團長吹笛子時神情很專注,他吹出的曲子一點也不讓人歡樂,幽幽怨怨的,似哭似訴,這時我就看見劉團長眼睛先是潮了,最後就有一顆接著一顆的淚水從他那深深的眼窩裏流出來。我聽著那笛聲也想哭。吹累了,劉團長又吸煙,望著西天漸漸去的晚霞,隻有杜阿姨來到這裏,他才高興。


    後來我就發現杜阿姨的腰身漸漸粗了。有一天晚上,杜阿姨在我母親麵前哭了。母親不說話,後來父親進來了,也不說話。半晌母親試探地問:“玉坤,我看讓老劉和杜阿姨辦了吧。”父親在地上開始踱步,擰著眉頭一步一步地走,杜阿姨就滿懷希望地望我父親。過了半晌,又過了半晌,父親就說:“試試看吧,我看難。”杜阿姨先是一喜又一悲,哽哽地說“那我和老劉先謝您了。”父親擺了擺手,出去了。我不知道什麽叫辦,就問母親,母親就說:“是結婚。”我就問:“是杜阿姨和劉團長結婚麽?”母親點點頭。我就高興地蹦跳著跑出去,邊跑邊喊:“杜阿姨要結婚嘍,杜阿姨要結婚嘍。”


    杜阿姨終於和劉團長沒有辦成,父親和母親就去了新疆,杜阿姨沒法再待下去了,一個人回了老家扛西。那是大姨把我接走以後的事了。


    很多年過去了,劉團長也就老了。後來我聽說劉團長去了江西兩次,曾提出過和杜阿姨結婚的事,都被當地政府卡住了。劉團長和杜阿姨一直沒有辦成。


    老了的劉團長,不再看守被服倉庫了。那是1982年春天,聽說中央對被俘虜過的人員又有了新政策,劉團長又恢複了團長待遇,宣布退休了。退休後劉團長住在幹休所裏一套房子裏。


    退休後的劉團長又去了一趟江西,聽說那一次他終於如願以償地和杜阿姨辦了。和杜阿姨結婚的劉團長,把杜阿姨又接了回來,住在那套幹休所的房子裏。


    沒多久,劉團長突然心肌梗塞死了。又剩下杜阿姨一個人。劉團長死後,一個20多歲的男人把杜阿姨又接走了。那個男人是劉團長和杜阿姨的兒子。


    發生這些事的時候,那時我正在部隊裏當排長。


    我沒有見到過杜阿姨,也沒有見過劉團長。


    又過了幾年以後,我去江西出差,打聽到杜阿姨的地址,去看了她一次,也沒有看到,那時杜阿姨已經死了。她的兒子捧出了杜阿姨的骨灰盒,骨灰盒上鑲著一張杜阿姨的照片。那張照片不知杜阿姨什麽時候照的,頭發都白了,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一雙蒼老又頑強的目光正癡癡呆呆地望著遠方……


    年輕的杜阿姨已經不存在了,留給我的是一個黑色的骨灰盒,和一個普通婦女年老時的形象,我又想到了杜阿姨帶我去劉團長小屋裏的日子,我哭了。


    杜阿姨的兒子沒有哭,他扭過頭正望窗外一朵浮雲。杜阿姨的兒子仍自言自語地說:“人都是要死的。”


    我心顫抖了一下。


    四


    表哥用手引爆了那一顆地雷,用他的一隻手換回了我的一條腿。我護送著表哥的擔架一直到了野戰醫院。到了醫院,表哥醒了,他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我的雙腿,他看到我的雙腿仍完好地長在我的身上,咧開嘴蒼白地衝我笑了笑。我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眩暈。我看見表哥望了一眼纏滿繃帶的右手,絕望地閉上了雙眼。少頃,有兩顆又圓又大的淚水順著表哥蒼白的臉上流了下來。我在心裏呼喊了一聲:“表哥。”這時我想起了大姨,大姨送我和表哥參軍前頂著瑞雪在路上衝我們招手的情景,又想到了表姐還有大姨夫,我的淚水也不知不覺流下了臉頰。


    在我返回部隊的途中,我走得小心翼翼,步履蹣跚。叢林裏隻有我一個人,我想著表哥,心裏就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想著表哥放牛在山梁上等我放學時的情景,我的眼前又模糊了。我正在這麽想的時候,突然前麵草叢動了一下。我警覺地立住腳,端起了槍。草叢仍在動,我覺得那裏似乎有人,我現在是在越南的國土上,隨時都有危險發生。我伏在一棵樹後,那草叢動了一陣之後就停下了,過了一會兒又在動。我斷定,那是個人,我突然從樹叢後躍起用越語喊了一聲:“繳槍不殺。”我們參戰前曾教過這樣的簡短用語。草叢裏哆裏哆嗦地鑽起了一個頭戴鋼盔的越南兵。那個兵剛立起的時候,是背對著我,一點點地從草叢立起來,舉著雙手。我端著槍一步步地走過去,兩眼不停地向四周搜尋著,我怕中了越南人的圈套,當我來到那個兵麵前的時候,才確信隻有眼前這一個人,我的膽子大了一些,又喊了一聲:“繳槍不殺!”那個兵仍舉著雙手慢慢地轉過了身子,轉身的刹那,我呆住了,是個越南女兵。頭發從鋼盔裏露出了一半。她蒼白著臉,一雙黑黑的眼睛裏流露出驚恐和惶惑。當她看到隻有我一個人的時候,膽子似乎稍大了一些,突然用漢語說:“解放軍。”我一驚問:“你會說漢語。”她猶豫著衝我點點頭。我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問:“就你一個人?”她點點頭,她點頭的時候,手慢慢地放下了。她點頭那一瞬間,頭上的鋼盔掉了下來,在草地上滾了滾。她看了一眼,並沒有去拾。她覺得也沒有拾的必要了,因為自己已經成了一名俘虜了。她頭發披下來,我這才看清,她的年齡還很小。緊身衣服下乳房剛剛隆起兩個小丘。我低頭看時,才發現她打著赤腳。腳上沾滿了泥巴,那兩隻腳正不安地在草地上挪動。她的腳旁有新摳過的草根。我再望她的臉時,發現她的嘴角還粘著一縷綠汁。我這才恍悟,原來她在這裏摳草根吃。我的心動了一下,從挎包裏掏出兩塊壓縮餅幹遞給她。她先是驚愕地望了我一眼,猶豫著伸出一隻沾滿草汁的手接了過去,先是咬了一小口,接著便把一整塊餅幹都填到了嘴裏。她鼓著腮,哽著脖子很快便把那兩塊餅幹吃完了。她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角,我又把水壺遞給她。這次她沒有猶豫,喝了幾口水後把水壺還給我,說了句:“中國,好!”


    我說:“你是俘虜了。”


    她點點頭。


    我說:“把你身上的武器拿出來。”


    她搖搖頭,見我不解,她又說:“扔了。”


    我重新看了一眼她光溜溜的身子,除腰上紮了個腰帶外,的確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隱藏的。我就說:“走吧。”我在後,她在前,就向部隊趕去。


    在路上她告訴我,她小時候來過中國,在中國呆了四年,她的外婆現在還在廣東,後來她便回國了。她說她不想打仗,但政策不讓,政府說她外婆已經讓中國人殺了,她就來打仗了。兩天前,他們的隊伍讓解放軍給打散了,她一個人跑了出來,不知其他人都跑到哪裏去了。她迷路了,先是哭,後來沒力氣哭了,她就把身上的武器扔掉了。她還告訴我,她一連一個星期也沒吃過一頓飯,她餓得受不了,她就挖草根吃。


    後來我還知道,她有個中國名字叫胡麗,今年17歲。我望著她瘦小的背,想到了這場戰爭。我就問:“你害怕打仗嗎?”


    她扭過頭惶惑地望我一眼,聲音顫抖著說:“我沒殺過人,我往天上開槍。”


    半晌,她眼裏突然含了淚問我:“你們殺了我外婆?”


    我說:“那是你們政府造謠,沒人殺你外婆。”


    她不信地問:“真的?”


    我點點頭。


    她突然破涕為笑了。


    走著走著,她突然蹲下了身,我一驚,以為她要耍什麽花樣。她看了我一眼,兩手撐著肚子,皺著眉頭。我說:“起來,你要幹什麽,別耍花樣。”


    她抬起臉,望我一眼,突然臉頰掠過一抹紅潮,說:“肚子疼。”


    我仍然以為她在耍花樣,想騙過我,溜掉。


    我強硬地說:“起來。”並伸手去拉她。她站了起采,手仍捂著肚子,她的腳步有些亂,然後她快步走了起來,我端著槍緊緊隨在她後麵,她跑到一叢樹叢後麵腳停下了,回過身,臉紅紅地衝我說:“我要撒尿。”我一驚,把臉背過去,我怕她跑掉,雖然她此前和我說了許多話,但我仍不能完全信任她,我別過臉去的時候,仍沒放鬆警惕。半晌,她站了起來,我望了一眼她剛剛蹲過的草地,那裏留下了一攤猩紅,我又想到她剛才的肚子疼,原來她來了月經。我的臉有些紅,也有些熱,她再回頭和我說話時,我不再敢看她的眼睛。那一年我才20歲,女人對我來說;還完全神秘,女人是另外一個世界。


    “你有妹妹麽?”她問我。


    我搖搖頭。


    “你有姐姐麽?”胡麗又問。


    我想起了媛朝,想起了表姐,那時姐姐已經考取了白求恩醫科大學,父親也已從新疆回來了。我點點頭。


    胡麗又說:“你姐姐也來打仗了麽?”


    我搖搖頭。


    胡麗就說:“我不想打仗。”


    我望著胡麗的臉,想,是啊,她這個年齡的女孩正是上大學的年齡,如果父母不去新疆,此時,我不也正坐在大學的教室裏麽。想到這,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來。


    “你們中國不殺俘虜吧?”胡麗又問我。


    我說:“解放軍從來不殺俘虜。”


    胡麗似寬了心,她走在我的前麵,腳步一下子變得輕盈起來。


    “不把我送回去行麽?你們中國多好。”她天真地問我。


    我不置可否,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她就很沮喪的樣子,一路再沒說話。


    我回到了部隊,把胡麗交給了前沿指揮部,指揮部又把他們這批俘虜送回到國內。


    戰爭結束的時候,那時我的傷已經好了。在友誼關交換俘虜時,我也參加了。我站在一列隊伍中,看著眼前走過來的一群俘虜。我在俘虜中一眼就認出了胡麗。她比幾個月前胖了,臉孔紅紅的,但她一臉的哀傷,她也在那千列士兵中認出了我,她不能說話,衝我淒婉地笑了一下,我一直目送著胡麵向友誼關走去。當跨過友誼關時,她回了一次頭,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中國的天和地,這時她的眼裏流出了兩行淚水。我的耳畔又響起她說過的話“不把我送回去行麽?你們中國多好。”我的心也猛地怦然一動。


    接下來,我也看到了那些被越南送回來的我們的戰士。那其中也有許多女兵。她們披頭散發,麵色憔悴。她們一走過友誼關就失聲痛哭。那哭聲驚天動地。我親眼看到一個大眼睛女兵,一走過友誼關,她就爬在了地上,用她的雙唇拚命親吻著中國的土地。還有人喊了一聲“中國”,便淚如雨下,在場所有迎接的中國士兵都哭了。兩股人流緊緊擁抱在一起,眼裏流著淚水,此時,不管是男兵,也不管是女兵,相互抱著說著。


    最後抬過來一排擔架,那是中國的傷兵。他們躺在擔架上,輪流著和每一個走上前來的人握手,眼裏流著淚水,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這裏麵還有不少女兵,擔架上的她們下肢處空空蕩蕩的。她們一臉惘然,淚水苦澀地流著,兩眼呆癡無神。


    後來我知道,我們不少女兵被俘了,先是被強奸,讓她們懷孕後,又截去了雙腿。這些慘無人道的越南人,已沒有了絲毫的人性。


    那些孩子最後有的被生了下來,孩子的母親不願意承認這一現實,她們不肯接受流著越南血液的孩子。後來在中國某地專門成立了這樣一家孤兒院。這家特殊的孤兒院,有一大群這樣的孤兒,他們失去了父母。


    後來我和眉曾無數次地去過這家孤兒院,我們看到了一個個無憂無慮的男孩女孩,過著幸福的生活,遊戲,嬉鬧,我就想,可憐的孩子們,你們知道你們是怎麽出生的麽?你們的父母現在在哪裏麽?


    眉站在我的身旁望著眼前的孩子一直淚流不止,我知道眉沒被俘虜過,這裏也沒她的孩子。她卻在哭泣,為了這些孩子,為了這些孩子的母親們。


    1992年的春天,我又去了一趟友誼關,我是為了一種說不清的緣由和心理去的。那裏有一個雙邊貿易市場,中國人,越南人,男人和女人螞蟻似的在那裏湧動,兜售手裏的東西。我惘然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這些湧動的人群。突然,一個女人說:“先生,看貨嗎?”我扭過頭去看,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看到眼前一個豐滿的越南少婦,提著一個沉甸甸的提包站在我的麵前。雖然時隔十幾年了,我還是一下子認出了眼前站著的這個女人就是當年被我俘虜的胡麗。她也認出了我,怔過一陣之後,她說:


    “現在多好,不打仗了,日子好過多了。”


    我又想到了她在廣東的外婆,便問:“你外婆好嗎?”


    她答,“兩年前就死了。”


    後來她告訴我,外婆死時她還去了廣東一趟,去奔喪。她興致勃勃一遍遍地衝我說:“現在多好啊。”


    我望著眼前越南人和中國人混雜的人群,如螞蟻似的在眼前湧動。他們扯開嗓子拚命地喊:“看貨嗎?看貨嗎……”胡麗不知還在說什麽,我的耳旁已轟鳴一陣,什麽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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