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薑看著他撲閃撲閃的、宛如孩子般的眼瞳。


    “二。”


    秋薑看著他消瘦的、黝黑的手指。


    “唔……還不說?那隻好……得罪了。”伴隨著最後一個字,竹筒刺了過來。


    秋薑沒有動。


    呲呲幾聲,她身上原本捆得死死的牛皮繩索斷了。


    青漆竹筒帶著優美的弧度,旋轉著回到男子手中。男子順勢站了起來,一邊咳嗽,一邊以竹筒點地蹣跚地往門那邊走。


    “接下去我要帶你回如意門。這一路上都不會太平。我們會遇到很多人。有些人,會殺你;而有些人,會幫你。”


    “誰要殺我?”


    “那些認為你背叛了組織的人。”


    “那誰要幫我?”


    男子咯咯一笑:“比如說——我。”


    他在說第一個字的時候,還是那個難聽的聲音,而等到說最後一個字時,聲音就變了,變得有點脆又有點膩,還有那麽一點點猥瑣。


    這是非常特別的一個聲音。


    也是秋薑很熟悉的一個聲音。


    秋薑的臉色頓時變了。


    “頤……非?”


    男子回身,衝她眨了眨眼睛。


    秋薑大驚——真的是他?!!她的手腳已得自由,當即飛身過去近距離觀察。


    易容之術,一直以神秘聞名於世,但事實上,一個人並不能真正地易容成另一個人,人皮麵具什麽的都是傳說誇大,不過,想要看起來比較相像,卻是可以借助化妝和道具實現的。


    此刻的頤非,粘粗了眉毛,塗黃了臉,加厚了嘴唇,僅是在五官上做了些許調整,便看起來跟原來有了很大的不同。再加上他換了衣服,駝著背,總是低頭,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這個有著垂死老頭般佝僂身形的人,就是風華正茂的頤非。


    “怎麽會是你?”秋薑想不明白。


    “其實你並不認得我——這個我,對不對?”頤非揚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這身新裝束。


    秋薑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青漆竹筒上。


    頤非將竹筒的把手那端倒遞給她,上麵赫然刻著一個琉字。


    秋薑驚道:“三寶琉璃?”


    頤非一笑:“是啊,想不到吧。此地的夥夫,竟是你的三哥。”


    秋薑沉下臉,冷冷道:“我沒有哥哥。”


    “那換個說法,你曾經的同夥?”


    秋薑咬住下唇,冷冷看著頤非,道:“堂堂三皇子,隻會耍嘴皮子,欺負一個弱女子麽?”


    “弱女子?在哪裏?”頤非東張西望中。


    秋薑終於有些怒了:“我沒有時間跟你扯嘴皮子,如果你不能好好說話,那我去找能跟我好好說話的人。”


    她伸手推門,門不開,再一扯,整扇門都掉了下來,露出後麵的牆。


    頤非噗嗤一笑,她這才想起這門是假的。明明剛才都發現了的端倪,卻因為生氣而忘記了。秋薑不由自主地想:情緒果然影響判斷,此大忌,下次一定要注意才行。尤其是,這一路上,注定風雨多事,一步錯,步步錯。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事實上我們必須要抓緊時間了。”頤非將手伸給秋薑,“走,邊走邊說。”


    秋薑將信將疑地握住他的手,從那手上立刻傳來一股巨力,將她整個人往上拔升,卻原來是頤非飛身跳起,拉著她一起從屋頂的洞口跳了出去。


    屋頂外,枝繁葉茂爬滿花藤。因此,從屋裏雖然能看到出來的洞口,但從外麵,洞口被藤蔓樹葉擋住,不容易發現。


    而等秋薑跳出來後,就知道為什麽頤非會把她關在這間屋子裏了。因為外麵就是客棧的閣樓,閣樓東南西北聯在一起,形成一個回字,正好將這間屋子死死圍在了中間,又因為屋子四麵都是牆,唯一的出入口在屋頂上的緣故,人在閣樓間行走,隻當是普通牆壁經過了,不會知道裏麵另有乾坤。


    不得不說,這樣的隱蔽設計既簡單又巧妙。


    頤非帶著秋薑滑下屋頂,跳進東邊的閣樓走廊,再經由走廊直接下樓,抵達客棧後院馬房。他們的馬,就拴在裏麵。


    頤非示意秋薑牽上自己的馬,但卻沒有騎上去,而是走到院子的另一側,那裏有一大片空地,停放著好幾輛馬車,頤非挑了最氣派的一輛,將原有的馬匹解開,把自己的馬換上去。


    秋薑有樣學樣,跟著照做。


    換好馬後,頤非在原本屬於他的那匹馬上重重一拍,馬兒吃疼,立刻拉著新套上的馬車衝了出去。


    不一會兒,遠處的大堂方向便響起了一片驚呼聲——


    “啊,張兄,那不是你的馬車嗎?”


    “混蛋!給我停下啊!來人,快去追老子的馬車——”


    一群人衝出大堂追逐馬車而去。頤非趁機示意秋薑趕緊上馬,兩人調轉馬頭從後門離開。


    新換的馬兒極是神駿,快如閃電,一眨眼間,便已遠離了客棧。


    頤非吃吃笑了起來:“果然車好,馬也好。這兩匹馬,可比之前薛小吝嗇給我的那兩匹好太多了!”


    秋薑無語,原來他剛才折騰那麽一出,是為了換馬。


    “而且,沒了那兩匹馬,追著蹄印跟蹤我們的人,線索就斷了。”


    秋薑忍不住問道:“薛相在那兩匹馬蹄上做了記號?”


    “不知道。”頤非咧嘴一笑,“但小心點總沒錯。”


    雖然他表現得滿不在乎,秋薑卻覺得他其實很在意。頤非很在意薛采。確實,如果薛采是敵非友的話,那一切就太可怕了。


    但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秋薑決定先不考慮薛采的真實意圖。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頤非又為什麽會變成三兒,這才是目前最需要弄清楚的事情。


    “昨晚我睡著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先回答我——你故意挑釁廚三刀,目的何在?”


    秋薑沒有隱瞞,回答得很快:“為了讓人知道我在這裏。”


    “哦?”


    “如果真如你所說,憐憐和東兒他們是被如意門的人所殺,而那個人正在四處找我的話,那麽,當他聽說有個能把鱸魚橫切一百刀的姑娘時,就會知道是我。我要誘他出來……”


    頤非替她接了下去:“然後殺了他替那幾個婢女報仇?”


    秋薑沒回應,她隻是望著前方,眼神悠遠而深邃。這令她看起來有一種堅毅之美。頤非忽然發現,這個女人縱然不算美女,但隻要她願意,就能輕易地讓人為她著迷。


    當年的風小雅,是不是就是被她不經意間散發處的風華所惑,一時情動娶了她呢?


    她到底是不是如意門的七兒?她的失憶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些問題都像此刻前方的山巒一樣,看似清晰明白,卻又遙不可及。不知還要探尋多久,才能抵達真相。


    頤非眼底起了一係列的變化,他將目光從秋薑身上收回,緩緩道:“那家客棧是如意門的據點之一。”


    “你怎麽知道?”


    “我當年跟他們做過交易。他們負責送我安全抵達璧國帝都,而我許諾了一些東西給如意夫人。”頤非說完笑了笑,笑容裏卻有很滄桑的味道,看的秋薑心中一悸。


    他……也是如意門的主顧?


    “當年他們與我碰頭的最後一個地方,就是那家客棧,與我碰頭之人,就是三兒。”頤非指了指青漆竹筒。


    “當年是去年?”


    “是。”


    “你見到了三兒?”


    “是。因為我許諾的東西很貴重,貴重到他不得不親自來取。”


    “所以那個時候起你就知道這家客棧有問題。”


    “是。但當時他們與我並無利害關係,相反還算是有恩於我,所以,我沒有必要揭發。”


    秋薑盯著他:“那麽現在呢?”


    頤非忽然笑了,笑得神秘而詭異:“現在我可是如意門的老三,更要為組織盡點力。比如說——”


    “帶著我回去。”


    秋薑已經明白了。


    其實想想也應該知道,如意門既然是那麽出類拔萃的細作組織,又地處程國,身為程國三皇子的頤非怎麽會不知道呢。他不但知道,還一早就跟他們有所往來,因此知道一些外人所不知悉的細節。


    比如三兒的長相;比如那家客棧的密室;再比如……昨夜在她所不清醒的情況下所發生的一場布局。


    “昨天我故意帶你住進這家客棧,他們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你,當晚你一進房間,外麵就起碼埋伏了十個人等著破門抓你。但他們遲遲沒有行動,我很奇怪,伺機混進了他們的隊伍,這才知道此地主事的三兒不在,底下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於是你搶先一步殺了真正的三兒,假扮他出現?”


    “沒錯。”


    秋薑仔細打量頤非。


    頤非揚眉:“怎麽?”


    “我竟不知你還懂得易容。”


    “要想假扮別人,是不太容易,但要假扮三兒,卻不難。”頤非笑了笑,“你可知道為什麽?”


    秋薑想了想:“因為他的體型跟你差不多?”


    “唔,這的確是很關鍵的一個原因。”


    “因為他當時待在那個光線黯淡、水汽蒸騰的廚房裏?”


    “唔,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你還是沒說。”


    秋薑望著他,從他花白的頭發看到他蠟黃的皮膚,再看到他有點泛綠的瞳仁,啊了一聲。


    頤非的手在眼前輕輕一抹,原本綠色的眼瞳便又恢複了原來的黑色。


    秋薑咦了一聲:“這是什麽?”


    “你不知道?”頤非笑了,朝她伸出手,手心中赫然躺著兩片薄薄的綠晶薄片,“這是用五色稀鐵提煉出來的五色足繽,這一款叫綠軟,比水晶透,比絲絹軟。”


    秋薑接了過來,仔細辨認,腦海中像有什麽一閃而過,但等到要去捕捉時,就又消失了。


    “不知為何,覺得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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