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茫茫,能請得到?”


    雲笛頭疼:“隻能返航。”


    頤非又盯著秋薑看了一會兒,淡淡道:“不用了。她會醒的。等她醒了就好了。”


    有的人的崩潰天崩地裂,有的人不動聲色,還有的人,如秋薑和他般隻敢在夢中哭泣。


    如此第三天,他再來時,秋薑果然好了。


    她梳好了頭、洗幹淨了臉,正跪坐在幾旁吃飯。


    頤非遠遠地看著她,覺得她整個人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在白澤府初見時,她是個循規蹈矩的婢女,沉默寡言,謹小慎微,像一杯寡味無色的水;後來,風小雅的十一夫人的身份暴露後,她搖身一變,變得自信果決,高深莫測,像水凍結成了冰,藏了許多無法參透的秘密,偶爾能看到裂紋,顯露出情緒;可此刻又是一變,冰重新融化成冰水,再也看不出任何雜質,卻隱透著拒人千裏的寒意。


    頤非朝她走過去:“醒啦?挺警覺啊,知道自己再睡下去,就會被丟下船喂魚了。”


    秋薑淡淡道:“你不會。”


    “哦?”


    “我恢複了記憶,對你們而言,更有用。”秋薑說著繼續吃飯。


    她吃得很多,頤非知道,現在的她急於恢複體力。


    “你真的什麽都想起來了?”


    秋薑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麽,你真是頤殊的人?”不知為何,頤非忽然有點緊張,感覺自己的心跳得有點快。


    秋薑把所有食物全都吃完後,才放下筷子,回視著他,正色道:“應該說,頤殊,是我們的人。”


    頤非聽出了區別,他的表情也一下子嚴肅了起來:“頤殊跟你們有合作?”


    “如意門並不希望發生戰爭,可令尊一意孤行,非要攻打宜國,我們隻能對他下毒,讓他中風。”


    頤非的瞳孔開始收縮。他以為父親中風是大哥和頤殊聯手下的毒,沒想到竟出自如意門。


    “我們想要一個更聽話的傀儡,便選了頤殊。如果不是我失憶了被困雲蒙山,三王會程時,我應在場。”


    頤非的目光閃了閃,忽然笑了:“也就是說,兩年前我們就該認識了。”


    秋薑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曖昧:“是。你本應死在那晚的。”


    頤非頓時閉上了嘴巴。


    “我不知道為什麽如意門會幫你逃走……”秋薑沉吟道,“在我失憶的四年裏,門內肯定發生了不小的變故。”


    這四年裏,頤殊雖然按計劃當了程的女王,卻也脫離了原先的步驟,恐怕,如意門對她的控製已大不如前。


    而燕國的鈺菁公主死了,說明如意夫人的奏春計劃徹底失敗。燕王有了戒備和警覺,甚至很可能反撲。


    至於圖璧……秋薑的心髒驟然一痛,她不得不垂下眼睛,以掩蓋這一瞬的失態。


    姬嬰竟然死了。姬嬰死了,昭尹也病倒了,如今朝堂為薑沉魚和薛采把持,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安排……全部灰飛煙滅。


    四年。


    四年裏,發生了這麽多事。而她,全部錯過。


    我在殺風樂天前就已布好了退路,為何沒有按照計劃執行?


    如意三寶死於玉京,如意夫人怎麽可能善罷甘休,不派人追查?


    就算我被風小雅所傷,失去記憶,為何不來喚醒我?


    是哪一步出了差錯,導致我在雲蒙山耽擱了整整三年?


    又是誰故意誤導我,說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璧國白澤府,將我引到那裏又耽擱了一年?


    是風小雅麽?還是他跟薛采共同的局?引誘失憶的我跟著頤非一起回程國,也是他們的一步棋麽?


    還是,眼前的頤非,也是布局之人?


    秋薑用一種冷靜卻又詭異的眼神盯著頤非,盯得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他連忙整個人後飛了一尺:“你再這樣色眯眯地看著我,咱們可就沒法繼續往下談了。”


    “我要回如意門。”秋薑沉聲道,“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小七啊,三哥本就是要帶你回去的啊。”


    “不能這樣回去。”


    頤非揚眉。


    “我不知道你跟薛采他們達成了什麽交易,原來的我,想要尋找記憶,所以跟著你們走。現在……”


    頤非悠悠道:“現在,你已經不需要尋找記憶了,自然也就不用跟我們同行了。”


    “你想殺我嗎?”秋薑的眼神一下子尖銳了起來,像一把劍,明晃晃地刺過來。


    頤非沒有退縮,頂住了那逼人的鋒芒。


    兩人對視了很長一段時間。


    頤非輕輕開口道:“不是友,既是敵。”


    “但你真的知道誰是友,誰是敵嗎?”


    頤非沉默。室內再次陷入沉寂。


    如此又過了好一會兒,換秋薑開口道:“薛采是璧國人。風小雅是燕國人。而我和你,都是程國人。”


    頤非的眉頭跳了跳,這句話,似是戳到了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


    “如意門再為非作歹,頤殊再荒淫無道,都是程國自己的事,豈容外人插手?燕和璧趁火打劫,你身為程國的前三皇子,皇族血脈,難道要幫外人瓜分自己的國土,魚肉自己的子民?”


    頤非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如意門之前可以選頤殊,現在就可以選你。隻要我回到如意門,查明一切,拿回權杖,成為新一任如意夫人。程國的事情……”秋薑說著,上前幾步,握住他的手,“由我們程國人自己解決。”


    頤非的眼神起了一係列變化,似海麵上突然倒映出了一輪彎月,泛起光的漣漪,緊跟著,那漣漪變成了笑。


    “真是……讓人沒法拒絕的理由啊。”


    “你同意?”


    “為什麽不?正如你所說,如意門跟程國才是命運同體。”頤非反握起秋薑的手,放到唇邊慢悠悠地吻了一下,似刻意調戲,又似情不自禁,“咱倆……也是。”


    秋薑皺眉。


    頤非便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得親昵又惡心。


    這時外麵傳來雲閃閃的叫聲,秋薑趁機抽回手,兩人分別坐好,雲閃閃拿著一封請柬衝了進來:“天啊!你們猜我收到了什麽!!!”


    紅色的請柬,左上角繪著一個“玖”的花體字。


    頤非眼睛一亮:“胡九仙?”


    秋薑立刻反應過來:“快活宴?”


    雲閃閃奇道:“你也知道?”


    “每年七月初一至七月十五,四國首富胡九仙都會在宜國的海域裏舉辦快活宴,邀請二十四位貴客參加。算算日子,差不多了。”


    “你隻說錯了一點!以往的快活宴,確實是宜國舉辦的,但今年,挪到程國來啦!看——”雲閃閃說著上前推開窗戶,隻見遠處有一艘黑色大船,桅杆上懸掛著跟請柬上一樣的“玖”字旗。


    雲閃閃的船已是十分豪華,但在那艘船麵前,就像螞蟻站在了大象麵前一般。


    頤非嘖嘖道:“這大概是當今世上最大的一艘船了。”


    “玖仙號,船長三十二丈,寬十六丈,分四層,甲板上三層,甲板下一層,可容八百人,載重四萬石。”秋薑精準地背出了腦海中的數據。


    雲閃閃跟頤非都直勾勾地看著她。


    半響後,頤非勾了勾唇:“不愧是千知鳥啊。”


    秋薑沒有理會他的調侃,盯著百丈遠外的“玖仙號”,皺起了眉頭:“看來胡九仙是要去程國選夫,順帶路上把今年的快活宴給辦了。”


    “他要被選中的話,這一次就是最後的狂歡了。”


    “快活宴有多快活?”雲閃閃眼中充滿好奇,“為什麽大家都趨之若鶩?”


    “美酒美人賭局,還有奇珍異寶,有緣者得。”


    “奇珍異寶?什麽樣的?”


    頤非看向秋薑,秋薑想了想,答道:“五年前的三樣是長生劍、珍瓏棋譜和夜光靈芝。”


    “這幾年的呢?”


    秋薑抿唇:“這幾年的我不知道。”


    頤非一挑眉毛,似要嗤笑,被她冷眼一掃,不笑了,改為拍手道:“想知道今年的是什麽,上去看看不就行了?”


    雲閃閃看著請柬,嘿嘿一笑:“沒想到小爺我也能收到請柬,看來是看在同為王夫候選人的份上。”


    “那你可知其他二十三位客人是誰?”


    “我去打聽打聽!”雲閃閃說著又興奮地跑出去了。


    頤非盯著秋薑道:“我本打算搭乘雲家的船直接去蘆灣……”


    “現在改變主意了?”


    頤非注視著遠處的玖仙號,緩緩道:“胡九仙的客人裏必定還有其他幾位王夫候選者,正是一網打盡的好機會。要知道,在海上做點什麽,可比在陸地上容易的多。”


    “最後還可以把一切都推到胡九仙頭上。”


    頤非回眸朝她一笑:“跟心有靈犀的人說話就是舒服。”


    秋薑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行。”她也想知道,胡智仁那條線現在是什麽情況。


    ***


    秋薑手持一把鋒利的匕首,朝頤非劃了過去。


    頤非沒有躲。於是那一刀就落到了他的眉骨上,一截眉毛應刀而落。


    秋薑刀快如電,無比精準地遊走在頤非臉上,頤非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一時間,屋內隻剩下沙沙沙沙的細微摩擦音。


    最後,當秋薑停下刀,把一塊熱毛巾覆在頤非臉上,再掀開時,頤非的樣子又變得不一樣了。


    如果說,他之前隻是有六分像丁三三的話,此刻,則變成了九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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