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媳婦今天對閨女特別好,福姐兒走不動時,她就背她,遇上賣烤紅薯的,她竟也給女兒買了一個。


    紅薯剛從爐子裏拿出來,熱得燙手,福姐兒舍不得吃,把它放在心窩,汲取那一點暖氣。


    福姐兒她爹的墳邊有一棵樹,光禿禿的,葉子全掉光了,福姐兒就看著棵禿子樹發呆。


    禿子,這個詞她是曉得的,以前她娘帶她逛廟會時,有和尚念經,她就聽人家說,這是禿驢,沒有頭發的,就是禿驢。


    容家媳婦燒著紙,想著寡母帶著孤女的苦楚,嗚嗚的哭起來,越哭越大聲,一麵哭,一麵還不忘往火裏扔進一張薄薄的紙錢,嘴裏念叨著“孩她爹,你泉下有知,可得保佑這一家子啊。”


    她全然忘了自己男人的一切壞處,人一死,過往種種就如浮雲,隻覺得他有多強大的無邊法力,能救苦救難,簡直就是南海觀世音的化身。


    可一個大煙鬼,就是死了,也不應當有多大能力,他便不入十八層地獄,閻王爺也當叫他來世投胎做個畜生。


    她絮絮的禱告著,悲痛難以自抑,哭得抽搐起來,福姐兒抱著她娘,替她擦了擦眼淚:“娘,不哭。”


    熟料說了這麽一句,容家媳婦哭得更狠了,仿佛要將心肝脾肺腎也一並哭出來。


    福姐兒也哭起來,她雖然有一點點想她爹,可也不至於為他哭,可她娘哭得太厲害了,那厚厚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兒的悲涼感染了她,她為她娘的眼淚而哭起來了。


    一隻老鴉落在枯樹上,“哇——哇——”叫兩聲,縮著脖子歪著頭,漠然打量著墳頭的寡母孤女。


    直到天色擦黑,容家媳婦才帶著女兒往城裏去,福姐兒走不動,她就說:“來,到娘背上來。”


    福姐兒搖搖頭:“娘累。”


    一個瘦瘦小小的小腳婦人,便隻是自己走,也是件頗艱辛的事兒,何況背著孩子呢?


    容家媳婦鼻子一酸:“娘不累。”


    粗糲的手拖住了福姐兒的屁股,一個孩子的分量不輕,壓得容家媳婦手上的傷口疼。


    福姐兒埋在她娘的脖子裏,聞著娘身上的臭味。成天在一堆臭衣裳,臭襪子裏討生活,容家媳婦身上的味兒,便久久不散,莫說是她,福姐兒身上也有味呢。


    胸前鼓鼓的一團,福姐兒伸出雞爪似的小手,把冷透的烤紅薯掏出來:“娘,吃。”


    人在吃盡了苦汁子時,哪怕嚐到一丁點甜頭,也會忍不住落淚的,容家媳婦眼眶紅了,她勾著頭,沒人看見她的淚光:“娘不餓。”


    怎麽會不餓呢?都一天沒吃東西了。


    “娘,吃。”福姐兒伸著手。


    容家媳婦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大口大口的嚼著,仿佛嘴裏塞滿了東西,她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空蕩蕩的胃後知後覺的叫囂起來,饑火在燎燒,她有點後悔,不該吃那一口的,不吃,也許還不覺著餓,吃了,把饞勁兒勾上來,那才叫一個難受。


    她強忍著餓:“福姐兒,我吃飽了,剩下的你都吃了罷。”


    福姐兒就高高興興的把剩下的冷紅薯,連著皮兒,全吞到肚子裏去,雖然冷透了,可細細咂摸,還有絲甜味呢。


    天上現出幾點很淡的星子,沒看到月亮,路上的行人很少了,寡婦背著女兒,在昏昏暗暗的光亮裏行走,寒風瑟瑟,容家媳婦耳鬢新出現的幾根白發,就在風中飄來飄去。


    福姐兒的目光被那幾根調皮的白發吸引了,目不轉睛的盯著瞧。


    容家媳婦年紀很輕的時候就做了容家的媳婦,十幾歲就生下了福姐兒,如今不過二十出頭。


    雖然生活的苦難把她磨得一臉苦相,臉是蠟黃的,唇是幹焦的,眼裏布滿血絲,可直到福姐兒她爹過世,生前買藥,死後治喪,花光了家裏每一分錢,她的白發才真正長了出來。


    說她是三四十的婦人也不是沒人信的,隻是天生的底子在那兒,五官端正,眉目清秀,才讓她並不算難看。


    她這樣的樣貌,不該生在小門小戶裏,若是投胎成個大家閨秀,在深宅大院裏,仆婢成群,吟風弄月,才不算辜負


    可惜了,她沒這般好命。


    窮人的命是定下來的,生時窮,死時窮,窮一生,苦一生,在泥裏打轉的人,連脫了那爛泥坑,找個幹淨地方下腳都不敢想。


    她曉得這世上還有幹淨地兒,但以她的眼界和見識,是萬沒有想過那幹淨地兒也有自己的位置的。


    她看著富人家坐著嗚嗚響的大汽車,穿著體麵的衣衫,進出摩登的劇院,她羨慕,可羨慕歸羨慕,她可沒想過自個兒也能那樣。


    不對,或許在某一刻,她的腦子裏閃過這麽個念頭,可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荒謬得連她自己也不肯信。


    哼,隻聽過富人變窮了的,可沒聽過哪個窮人變富了的。


    她在苦日子裏熬著,要把女兒養大,可養大了又能怎麽呢?她沒想過,她眼裏隻有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兒,隻顧得上這三兩天的吃食。


    再多不過,等福姐兒長大了,能憑著好樣貌嫁個有錢男人,這在她看來,就是頂有出息的了。


    至於那有錢的女婿肯不肯養她這個丈母娘,她沒想過。


    容家媳婦背著女兒,一步一步往家走,嘴裏哼著曲兒,福姐兒趴在她背上,在很有節奏的一顛一顛中,睡著了。


    她眼眶了打轉了許久的淚水,又落了下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落淚,冷冰冰的水珠砸在地上,浸入泥裏,消失不見。


    寒星高懸,寡婦歸家。


    第3章


    平京的冬天特別冷,容家媳婦洗衣裳掙的錢將將夠糊口的,自然沒有多餘的銅子兒買煤球,這時候福姐兒人雖小,卻能起到作用了。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早不早當家倒不一定,但早幹活卻是必定的。


    容家媳婦叫福姐兒提個小籃子,同街坊鄰居的孩子們去撿煤核。


    母女倆寅時便起了,各自喝了碗照得清人影的稀粥,容家媳婦把福姐兒送出門,坐下來繼續洗衣裳。


    髒衣裳堆得比山還高,種種臭味兒混雜在一起,就如陰溝裏腐爛了好幾天的耗子,她日夜不停的洗,卻總也洗不完。


    臭衣裳有不同的臭法,那賣魚的,是魚腥味,殺豬的,是血腥味,豬屎味,做工人的,是汗臭味,汗臭也不同呐,各人的體味不一樣,汗和泥釀造的臭也不一樣。


    虎子,大壯,妞子,和福姐兒,時常提著破筐,拿著小耙子,結伴去車站,車站的煤渣卯時便倒了,若去遲了,煤核被人撿完,這一天都要受凍。


    這幾個小夥伴們,無論誰先起來,都肩負叫醒其他人的責任,今天是福姐兒起得最早,她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其他人的影子,反倒是一陣寒風吹得她縮了縮頭。


    她手裏提著筐,不能把雞爪子往兜裏揣,隻能盡量把袖子往下拉扯,好教凍得木木發疼的手指能多汲取些微溫暖。


    此時胡同裏已有了來往的人,賣水的挑糞的,叫豆汁兒硬餑餑的,都起早做事兒了,福姐兒沿著胡同往裏走,熟門熟路的找到妞子家。


    妞子家的門很破,布滿了歪歪斜斜的縫隙,搖搖欲墜的模樣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塌,誰也不知道它還能堅持多久。


    福姐兒從門縫往裏瞅了一眼,黑黑的,莫非妞子還沒起來?


    她輕輕地喊:“妞子,妞子。”


    裏麵傳來不堪入耳的罵聲,全是些福姐兒聽不懂的葷話。


    罵人的是酒鬼張,性子暴躁,愛喝酒,醉了就打人,妞子娘就是被他打死的,剛打死人的時候他還慌張了一瞬,後來發現民不舉官不究,索性一卷草席裹了,扔到了亂葬崗。


    陳三,也就是虎子他爹多問了一句,酒鬼張就瞪著眼:“老子的家務事,關你屁事!”


    陳三無可奈何的閉了嘴,他本是好心,可不想惹上一身騷。


    熟料就是這樣,酒鬼張也順勢纏上他了。


    酒鬼張不依不饒:“你關心老子老婆幹什麽?莫不是同那死婆娘有一腿?好啊,你敢玩我老婆!”他上前一步,揪住陳三領子不撒手,要同他廝打。


    陳三媳婦聽到動靜,提著把菜刀趕來,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指著酒鬼張鼻子破口大罵:“背時砍腦殼的遭瘟貨,爛心爛肺的酒壇蛆,撒潑放賴到老娘男人身上來了,你那婆娘又不是什麽天仙下凡,我呸!給人帶綠帽子的不少有,爭著往頭上戴綠帽子的老娘還是    頭一回見,嘿,真個稀奇。”


    酒鬼張鬆開陳三的領子,斜著眼,目光淫邪的陳三媳婦胸前打轉,“沒弄老子婆娘?沒弄他操他奶奶的哪門子閑心?”


    他猥瑣的禿嚕些粗鄙下流話:“上白房子裏的老妓都得給錢,陳三憑啥白弄老子婆娘?咄,給錢!”


    三言兩句間,竟把陳三勾搭他婆娘的事給坐實了,可憐他老婆被他活活打死,不但連塊三尺墳地也沒落著,便是死了,也得不著個幹淨。


    “滾,一個子兒也沒有。”陳三媳婦潑辣得厲害,素來是個罵遍胡同無敵手的,一般人哪敢與她夾纏?可惜她再潑辣,也對橫破天的潑皮無法。


    “不給?成啊,你陪老子睡一覺,這事兒就揭過了,不然,老子跟你們沒完!”


    “我呸!”陳三媳婦啐他一臉,“再不滾,老娘一刀砍死你個鱉孫。”


    酒鬼張猥鄙的舔了舔臉上的唾沫,仿佛那是什麽極美味的珍饈,吊兒郎當道:“來,來,刀對準脖子,老子要是略縮一縮,就是你兒子。”


    陳三媳婦看得作嘔,偏過頭罵道:“你個種地不出苗的壞種,鐵匠鋪挨捶的爛胚,老娘要能生出你這麽個玩意兒,兩刀剁碎了喂狗!你親娘生了你,在地下也臊得慌。”


    她男人忍無可忍,漲紅著臉,額上青筋爆出,大跨步上前,兩耳刮子把那酒鬼張抽翻,一腳踢在他腰腹,把他打得盤作個蝦米。


    酒鬼張疼得臉都白了,依舊不忘嚷嚷:“嘿,這世道,孫子都能打爺爺了,大夥來瞧啊,孫子打爺爺了。”


    旁邊漸漸聚集些看熱鬧的人,平日裏生活既然那樣乏味,自然要從這些爛事裏找點樂子,這麽一樁人家的糟心事,足夠他們津津有味論個好幾日呢。


    陳三媳婦啪的把門關上,隔著門大罵:“缺德冒煙兒的貨色,飛耗兒粘上雞毛就當自個兒算個鳥,滾!爬!生了兒子的親媳婦都不葬的黑心蛆,趕明兒回去看看你家祖墳,老娘怕你祖宗氣得炸墳!


    她又一把擰住自家男人的耳朵:“你個背時貨,管那麽多閑事幹嘛?惹得一身騷,連自家老婆都被外頭的爛心蛆惦記。”


    陳三無可奈何的連連討饒,賭咒發誓再不發善心。


    虎子奶奶打裏間出來,歎著氣念句佛。


    酒鬼張在外頭罵幾句,見無人理睬,悻悻離去,一路徑直往酒館打酒去了,看樣子不喝得醉醺醺的不會回家。


    妞子才八歲,下頭還有個三歲的弟弟,酒鬼張基本不管家裏,姐弟倆在他手下討生活討得很難。


    縱然打死了媳婦,可酒鬼張喝酒打人的毛病半點沒改,媳婦打死了,就打女兒,打得她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好懸沒給活活打死。


    至於兒子,也就是妞子的弟弟小毛兒,他打得倒少些,畢竟是他老張家的苗,要傳香火的,酒鬼張還指望他死後,小毛兒能逢年過節給他上墳,澆兩碗好酒在墳頭。


    昨夜酒鬼張喝得醉醺醺歸家,妞子一聽到他踹門的聲音,就怕的渾身發抖,三歲的弟弟眼裏同樣充滿驚懼,一個勁兒往姐姐後頭縮。


    姐姐,姐姐也怕呀,可姐姐不能縮在弟弟後頭。


    攔在弟弟前頭的妞子被踢了個倒栽蔥,酒鬼張罵她“賠錢貨,死丫頭,天生的賤胚子”,因為他晚上回來冷鍋冷灶沒飯吃。


    可米缸空空能跑耗子,鍋裏比寡婦的臉還幹淨,妞子搜遍家裏的邊邊角角,一粒米一棵菜也沒找著,或許什麽時候發現個耗子洞,裏麵的存糧都比家裏多。


    妞子和弟弟也兩頓沒吃了,餓得渾身無力,頭暈眼花,還得應付酒鬼爹。


    妞子抱著頭,拚命往牆角鑽,酒鬼張就把她按在牆角狠揍了一頓。


    妞子疼,可妞子不敢哭,不敢叫,總要讓爹打得盡興了,今兒才算完,若敢反抗,說不定就像娘那樣被打死了,死了,也是白死呢。


    後脖子被掐了幾下,胳膊上挨了兩拳,膝蓋被踢了幾腳,酒鬼張一把抓住妞子的頭發,往後一拉——他都打熟了,露出妞子蒼白的小臉,左右開弓給了幾耳光。


    本來到這兒幾乎就完了,可大概是打得太狠,連牆皮都被踹下一塊來,酒鬼張醉得神誌不清了,還不忘發脾氣。


    他掐著妞子脖子,大罵:“賠錢貨,誰叫你往牆角躲的?弄壞了老子的牆,看老子怎麽收拾你。”


    他踹壞的牆,反倒怪到無辜的妞子身上。


    妞子被他打出了鼻血,口裏也滿是血腥味兒,她實在受不住了,於生死之際發出哀嚎來。


    妞子的弟弟,小毛兒,才三歲,撲上來咬住他爹的手,狠狠的一口。


    酒鬼張吃痛,驚怒之下一把將他甩飛,小毛兒頭撞在牆上,“砰”的一聲悶響。


    這下子酒鬼張的酒稍稍醒了點,沒有再揍兩個可憐猴兒,罵咧著“賠錢貨”和“白眼狼”,回鋪上悶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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