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阿仁,”她給弟弟拍背順氣,“你最近老咳嗽,睡都睡不好,強撐什麽……小劉,還不去給三少衝杯糖水梨。”


    紀司予巋然不動,冷眼旁觀。


    和對紀思婉的針鋒相對不同,他和這個三哥之間,一向格外冷淡,連做戲都懶得動彈。


    這種時候,便輪到卓青衝人一笑。


    模樣平和溫柔,手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丈夫手背。


    “我們也才剛來,”她沒讓話題冷場,“三哥,最近身體又不大好了?我認識廣州的一個中醫,調理身體很有一套,待會兒閑下來,我把聯係方式寫給你吧。”


    紀司仁白著張俊臉,連連點頭。


    “勞你和司予費心了,我這病也治不好,你們還每次給我介紹好醫生……咳、咳,還有二姐也是,經常領著我去看,去查,費心了,大家都費心了。”


    很顯然,基於紀司予如今在紀家的“貢獻”,卓青這點客套示好,似乎比他二姐的殷勤幫助來得更討他喜歡。


    ——三少是個孬種,卻不是個蠢蛋。


    紀思婉聞聲,略略鬆開手上力氣。


    笑意漸冷:“阿仁,你就先坐吧,說這麽多話,喉嚨都該疼了。”


    程雅晴聽在耳中,眉頭緊鎖。


    把丈夫扶到另一側沙發落座,還不忘小聲嘀咕:“……都在廣州了,你會比我熟嗎?”


    又揚起笑臉:“二姐,你也累了,坐吧,坐吧。”


    卓青權當沒聽見。


    這種場麵,幾乎年年如是,哪怕往年自己和紀司予鬧得不愉快時,在這種不得不出席的場合,基本戰線也都必定一致對外。


    小門小戶,尚且妯娌之間爭相表現。


    在紀家,唇槍舌戰,互相試探高低,更算是一門語言藝術。


    卓青抿一口手中果蔬汁,側耳靜聽程雅晴對紀思婉的百般恭維,並不參與。


    倒是自己身邊那位,總不忘在關鍵時刻幽幽挑撥兩句,場麵在逢迎和尷尬之間來回切換,好不熱鬧。


    聽了半天,她轉過半邊身子,附在紀司予耳邊,聲音極輕:“二姐送金壽桃,三哥家送翡翠觀音,那大哥他們呢……?”


    眼下大家都還沒亮出真本事,她倒莫名有些擔心起來。


    她過去送金送玉,老太太並不怎麽喜歡,甚至鬧得怪下不來台,還以為今年全家理應都吸取教訓,走“心意勝過一切”的路子,結果現在看來,舊路依舊大通,倒是她送幅畫,顯得格格不入又寒磣似的。


    紀司予聞聲,輕輕覆住她手背,神色有瞬間凝重。


    末了,卻還是揚眉一笑:“隨他們……”


    ——“這麽熱鬧,在討論什麽呢?”


    中氣十足的女聲一出,室內眾人齊齊停了話音。


    毫無二致地,目光通通看向連通客廳陽台之間的走廊。


    紀老太太這天一身簡單運動裝,一頭幾乎全白的長發齊整盤在腦後,雖說身量不高,瞧著雍容圓潤,卻一如既往的精神瞿爍,目光隨意掃過眾人,唇角含笑,不怒自威。


    連一貫在小輩麵前架子頗大的顧姨,也隻錯開一步跟在她身後,手中拎著太極球,微微弓腰,亦步亦趨,隻消一眼,高下立見。


    老太太徑直走向長沙發一側。


    “隔著老遠,在陽台上都聽見你們說說笑笑,怎麽,司予,家裏哥哥姐姐跟你見得少,一見麵都敘起舊來了?”


    紀司予輕輕拉住卓青起身。


    眼見著人已經走近,倒也沒有過去奉承攙扶的意思,隻笑笑:“今天是奶奶的生日,我們都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聊了很多。”


    小時候……


    不知想起什麽,原本默不作聲的紀思婉,倏而臉色一變。


    當即插話:“奶奶,大哥他們在樓下打點的應該已經差不多了,要不我陪您換身衣服,”說話間,便已快步走到老太太身邊,“待會兒就可以直接下樓去,跟您的老朋友聊聊天,多自在啊。”


    老太太麵上笑意不改,沒理睬孫女那副謹小慎微姿態,隻站定紀司予麵前,和藹地搭住人手背。


    “急什麽?”好半會兒,複才口中低斥:“客人還沒來齊,這場麵,是留給你們這些小輩去交朋友的,我現在下去,還不是敗了人家的興致。”


    話音剛落,紀思婉和程雅晴對了個眼神。


    “怎、怎麽會,人家來這,還不是想要哄著您開……”


    “得了得了,”迎向她的,是接連幾下擺手,“婉婉,有這種給奶奶拍馬屁的功夫,不如先去給你大哥幫幫手。”


    說著,老太太側頭,看向還在遲疑的孫女兒,眉頭一蹙。


    “不是我說你啊,婉婉,這個年紀了,把握機會,多交交朋友,一個女兒家,在家裏掀風起浪的,難不成還能賴一輩子?”


    紀思婉神情微動,會過話中意來,登時麵色慘白。


    程雅晴這次反應倒是挺快。


    “我們去吧,我們去幫忙,”聽著老太太剛一說完,便急忙拉起自己那病丈夫,“我們才剛下樓,奶奶,看見司予在這,就多聊了兩句,雖然阿仁還病著,但我們怎麽也要……”


    話音未落,老太太又是一聲歎。


    “阿仁啊,奶奶不是說過你了,病人就好好養病,別吹幾下枕邊風,就硬扛著拿命表現,”堪稱噎死人不償命的話術,一視同仁,刀刀見血,“奶奶看孫兒,隻想你平安健康,長命百歲,我反正要死在你前麵,我的生日過不過,有什麽所謂的,關鍵是你還能多過幾個生日,你說是不是?”


    紀司仁&程雅晴&紀思婉:“……”


    卓青也一樣沉默。


    不為別的,她也回憶起了去年今日,被老太太用同樣綿裏藏針的關懷語氣問候的恐懼。


    紀司予將她往身後輕輕一帶,避開老太太欲說還休的打量。


    “那我和阿青也先下去,”他話音平靜,不見慌亂,“本來我們一開始還打算在下麵幫手,跟魏爺爺他們聊了挺久,但阿青說要先上來見見奶奶,我是陪著來的。”


    “哦?”老太太笑,“你這小沒良心的孩子,沒有家裏媳婦兒提醒,就忘了奶奶了。”


    她笑,紀司予也笑,兩祖孫像是在比誰的微笑營業更客套。


    “阿青孝順,我跟她學,隻會越來越孝順,不是剛好。”


    “是很好。”


    老太太難得誇了一句。


    甚至特意繞過紀司予,“找”到他背後的卓青。


    卓青喊:“奶奶。”


    又誇:“今天您精神格外好,等會兒我和司予留久些,還能陪您到外頭曬曬太陽,散散步……”


    話裏話外,立誌要把走心的路線貫徹到底。


    紀老太太不置可否。


    隻盯著她,深潭般目光,將她從頭看到腳。


    卓青被看得發毛,隻能端著微笑。


    直至老太太伸手,像對紀司予一樣,爬滿老人斑的雙手,裹住她雙手。


    拍拍手背,寬慰不已的語氣:“司予一回來,我們家這四媳婦兒啊,精神也好,人也格外漂亮了……瞧瞧這身段,真是漂亮,這胸針也很配你的裙子。”


    “是、是啊,司予很照顧我。”


    “挺好的,那奶奶就開心了嘛。”


    老太太再拍兩下,便放開她的手。


    話音一轉,開口點了那頭仍呆立著的幾個,和卓青一起。


    “這樣,你先和思婉、阿仁他們一起去幫忙,讓司予在這等等,待會兒啊,他陪奶奶一起下樓——行了,都去吧。”


    第28章


    卓青和紀司予就此被迫“兵分兩路”。


    所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先後都被老太太輕描淡寫捅了刀子, 一路下樓, 平素最愛作妖的紀家二姐竟然格外沉默,連多嘴多舌的程雅晴,此刻也安靜如雞,半句不吭。


    卓青平白撿了個便宜, 免去和她們一貫少不了的唇舌之爭。


    走到樓梯口拐角處,幾人齊齊停下腳步。


    最後,兩兩沉默間,甚至破天荒的,輪到口笨嘴拙的紀司仁來安置各自去向。


    “咳、咳咳,青青,那這樣, 我和你三嫂去跟香港來的親戚,咳, 咳,跟他們說幾句, 招待一下,至於二姐,要不你也跟我們……”


    “你們自己去就是了,”話未說完, 便被紀思婉截斷:“我要去後廚,找大哥大嫂看看情況。”


    女人臉色慘白,背在身後的手指, 不自覺摳著黑裙裙擺,全然不複往日不露聲色的陰惻。


    看來是真被老太太三言兩語戳到痛處,傷了心了。


    卓青瞥過一眼,雖覺得好笑,但想想自己前兩年也不外乎是這個窘狀,便也沒有直言點破。


    “好的,”隻應一句:“那我去招待一下……”


    “青青!”


    元氣十足的女聲、橫空出世,把她後話齊齊堵回喉口。


    卓青福至心靈,下意識地望向斜側方向。


    果不其然,一道纖瘦身影由遠及近,很快飛也似地撲到麵前。


    一身粉裙倩麗、笑容燦爛的白大小姐剛一站定,便不顧周遭人打量,伸手給她個歡樂熊抱。


    抱完,複又在她耳邊小聲咕噥著:“……可算看到你了,青青,我找一圈了都。”


    好了,這下卓青不必說,也自有去處。


    “剛才在樓上,去看了一下奶奶,你沒找到也正常,”她失笑間,拍拍白倩瑤後腦勺,“先站直,跟二姐和三哥他們打個招呼。”


    有她從旁提醒,白大小姐這才想起自己身份似的,乖乖在她身邊站好,又衝紀家其他幾個一一客套笑笑。


    久不出門的紀司仁顯然對這些個年輕麵孔印象不深。


    輕咳兩聲,他將白倩瑤從頭打量到腳,扭頭問卓青:“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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