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雪時隻披一件素色單衣,也不束發,烏發垂落,赫然是白身打扮。


    竟是有辭官之誌。


    趙株霍然起身,道:“先生!”他情急之下,又開始團團踱步,像昔年那樣來捉解雪時的袖子。


    “先生,您不能走!”趙株道,“朕……我……我哪能擔得起這副擔子!”


    解雪時也沒有躲,任由他握著手腕。大袖之間,冰雪般的一雙手,線條淩厲,全然不似女子秀美。


    趙株微微目眩,不知為什麽,竟然想捧著他的指尖,吮在口中,咬上一口。


    解雪時道:“天家權柄旁落,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朕不管!”趙株道,突然心中一動,“太傅,可是那些風言風語傳到了你耳朵裏?荒唐!先生,你我阮橋解劍之誼,我又怎會被小人所動?”


    他說的乃是一樁往事。


    他的帝位,得來也並不那麽容易。


    他胞兄趙櫝,天資絕倫,奈何豺狼心性,事事必要同人爭鋒。


    他母後又素來偏心,他在兄長手下,吃盡了苦楚。


    照理說,這帝位本也輪不到他來坐,卻不曾想趙櫝狹隘至此。


    先帝病重之時,京城十日大雪,積雪尺餘,天下縞素。


    他應詔去見先帝,一路涉積雪而去,禁城花木凋敝殆盡,路過阮橋亭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心裏總惴惴不安。


    這時節枝頭竟然有鳥啼,聲色清澈,宛如簧片輕撥。


    他愣了一下,抬頭去看,引路的內侍不知什麽時候消失無蹤了。


    ——那確實不是鳥啼。而是被繃緊到極致的牛筋弓弦,擦過扳指的輕響。


    再晚一步,他就會被一支抹了烏頭的長薪箭,洞穿後心!


    但離弦之響,懸而未發。


    因為他麵前的積雪中,不知什麽時候,插了一柄長劍。


    銀白劍鞘,朱紅緱繩。


    平素無紋的文人劍,仿佛梅瓶中斜插一枝寒梅。


    就是這麽一柄劍,竟是讓風雪中震蕩的殺機,生生凝定。


    電光火石之間,趙株甚至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隻聽到汗珠抹過弓弦的膩響,戰戰兢兢,墜落在地。


    解雪時本人並未現身。


    但在這柄劍麵前,不論是誰,都隻能咬著牙,將拉滿的弓弦,連同淬了毒的野心一道,寸寸按回弓中。


    趙株如今回想起來,依舊冷汗涔涔。


    “太傅,此事不要再提,”趙株道,“流言可恨!朕調五千禁衛軍給你,凡有禍患,格殺便是。”


    “陛下慎思,禁衛軍掌控京畿要害,萬萬不可旁授於臣!”


    趙株卻是心意已決,難得違拗解雪時的意思:“太傅處處隱忍,為顧全朕的聲名,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解雪時道:“陛下,民心向背,不可力挽而強求,更何況一國之法,早有定論,怎可偏私於臣?”


    趙株更是躁怒,那幾個老臣在朝堂上仗著祖宗律法,處處掣肘於他,那咄咄逼人的模樣,簡直可憎。


    “禦史台那幾個老東西,著實老悖,尤其是沈梁甫!蓮目使臣這件事情,不必三司會審了,就教大理寺卿審理,交由先生定奪!”


    第9章


    那五千禁衛軍,被握在解雪時手裏,隻做了一件事。


    徹查。


    對方雖隱藏在暗,但蛇虺之心,已初露端倪,當此之時,勢必要穩住京畿局勢,以免流患滋生。


    因此處處厲行宵禁,嚴查行商,暫閉坊市。


    但凡見可疑行商,必須查驗路引,翻看箱奩。


    一時之間,那些貨郎作鳥獸散。


    另一頭,半月之內,謝浚已是第三次提審蓮目使臣了。


    照理說,這些人被駭破了膽子,早已該兜底交代,知無不言。誰知謝浚一問及那支商隊的下落,他們便閉口如蚌,麵色煞白。


    每個人眼裏都含了點針芒般的恐懼,閃爍不定。


    謝浚苦思良久,始終無法把這根針挑出來,祛一祛他們心中暗無天日的膿毒。


    突破的契機,便是謝浚請他們“賞”了一次棘花。


    萬壽節前十天,阿丹慕終於熬不過刑,鬆了口。謝浚寅夜請解雪時前來,於大理寺獄中會審囚犯。


    解雪時披著氅衣,端坐在案前。這地方向來不點火盆,以免囚犯傷口潰爛,惡臭熏天。這會兒卻在角落裏燃著鬆枝,火光顛撲,暖香徐徐。


    解雪時雪白的麵上,也被映出了些許紅珊瑚般的血色。


    謝浚坐在他下首,把這些日子審出來的供詞翻開來,一一點數可疑之處。


    正這時,鐵門砰一聲閉牢了,鐐銬聲叮鈴哐當亂響。


    是牢頭架著阿丹慕,負重枷而來。


    阿丹慕麵上的血汙已被擦拭殆盡,垢膩打結的長發也重新梳洗過,看起來除了眼色青黑之外,並未受什麽皮肉傷。


    但從鐵門到案前,這短短十幾步路,他已經驚悸欲死,喉嚨抽搐不止,不斷發出類似於瀕死野獸的“嗬嗬”聲。


    不待來牢頭勒令,他就已經雙膝一軟。膝蓋觸地的瞬間,他厲聲嘶叫,猛地往上一竄,像生受了鹽水的蠕蟲一般,額上沁出黃豆大小的汗珠來。


    解雪時微一皺眉。


    謝浚笑道:“這蠻子出身優渥,我唯恐弄死了,連殺威棒都沒教他受。是不是?”


    他那雙帶笑的鳳眼微微一眯,阿丹慕立時打了個寒噤。


    “正月初五,爾等一行二十六人,自蓮目啟程。”解雪時道,“京畿之地,大雪封道,奇寒徹骨,不知道一路上可有損傷?”


    他語氣平和,似有撫恤之意。


    阿丹慕道:“稟大人,確……確有損傷。大夥兒水土不服,還未到武衝關,已暴卒一十有三人。”


    “馬匹無恙?”


    “馬匹凍斃大半。”


    “那為何——進城之時,交上來加印的度牒,依舊注明通關者三十六人,馬匹六十五口?”


    解雪時眉色極黑,雙目深而厲,猝然發難,阿丹慕當即顫聲道:“大人,大人……多出來的那十三人,乃是同行的商隊。”


    “商隊自有過所作為入城憑據,為何冒使節之名?”解雪時道,“顯然是冒稱使節,陰潛入城。阿丹慕,窩藏疑犯,你們好大的膽子!”


    “大人冤枉!”阿丹慕涕泗橫流,撲上前一步,試圖抓住解雪時的衣擺,當即被牢頭以哨棒壓住了脊骨,“小人實在不知他們心懷鬼胎啊!”


    “哦?”謝浚在一邊,把玩著度牒,笑道,“偌大蓮目國,難不成派了個蠢蛋來不成?通關文牒,也是能輕易借用的?”


    “小人……小人一行,馬匹凍斃,實在無力送佛像進京啊!”


    謝浚斂了笑,喝道:“我問的是——你為何將度牒借予他們!”


    阿丹慕有苦難言,眼瞼上的熱汗都蜇進了眼珠裏,看起人來茸茸的,都是發了黴邊的灰霧。隱約隻能看到解雪時那雙漆黑如冷電的眼睛,以及半步之外,謝浚垂落的朱紅官衣。


    無不是催命的閻羅。


    第10章


    他看起來全無異狀,實則雙膝韌帶中,釘滿了細細密密的棘刺,此刻抵在地麵上,紛紛如活物般往肉裏鑽。


    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敢動彈。


    正是因為他惜命,他才不敢開口。


    解雪時凝視著他,忽地一擊掌。


    鐵門倏然翻開,幾個獄卒拖進來一口沉重的鐵箱。箱蓋翻開,露出裏頭空蕩蕩的木板。


    解雪時取了一張素絹,在箱底上細細揩拭了一圈。絹上立刻沾了一層焦褐色的細屑。


    阿丹慕一見之下,麵色大變。


    “這些東西,想必你不會不認得。”解雪時道。


    “大人……這,這是沿途取暖剩下的炭灰。”


    解雪時也不多言,將素絹一卷,投入火盆之中。火舍一卷,立刻騰起一股奇異的,泛著焦酥味的煙香來。


    “價值千金的煤灰,當真奢侈!”解雪時冷冷道。


    阿丹慕啞口無言,終於忍不住伏地痛哭起來。


    原來,那日他們發現鬼母像的破廟裏,還有幾具行商的屍體。


    那原是商隊譴出來探問歇腳處的,誰知遇上暴雪,破廟坍塌,橫死其中。商隊見他們遲遲不歸,便到附近,左右探尋。


    正巧阿丹慕一行,因馬匹凍斃,無力載鬼母像進京,大喜大悲下,六神無主,隻得大雪中叩拜鬼母,以期菩薩顯靈。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們果然等到了一支商隊。


    商隊有護衛仆夫,彪悍強勁,亦有高頭健馬,領隊名為胡罕,也是異域相貌,高鼻深目,發如亞麻,眼珠翡翠青。


    一問之下,乃是淡巴國的行商。


    阿丹慕大喜過望,當即許以重利,請求他們一道送鬼母像進京。


    那領隊卻麵有憂色,踟躕不肯應允。


    阿丹慕再三懇請,他方才吐露分毫。原來淡巴國盛產淡巴菰,葉片細長,烘培之後,以火燃之,啜吸煙氣,可令人髒腑生熱,驅除寒氣,飄飄然有淩雲之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見雪深(灑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funny2333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funny2333並收藏見雪深(灑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