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棠最終在城南的一條幽靜小巷子裏安了家,等她們住進去的時候,那間小房裏空空蕩蕩,都沒幾件家具。


    聶棠二話不說,直接卷起袖子,包起頭發開始打掃屋子。


    等她整理出一個幹淨整潔的房間,外麵早已萬籟俱靜,偶爾能聽見遠處傳來的一陣陣打更聲。


    小白坐在窗台上,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刮來,就能把她給吹跑。


    她現在十分茫然,她並不覺得當初自己就是做錯了。


    很小的時候,她聽別人說過一個故事,隻要在晚上穿著紅衣吊死,就能化為厲鬼,死死地糾纏對方。


    她不好過,就是死,她也想要對方不好過。


    聶棠卻說,她這樣做是不對的。


    可是聶棠這樣辛苦,忙忙碌碌一整天,然後再繼續在這樣看不到未來的前提下苦苦掙紮,這真的就是對的嗎?


    聶棠鋪好被褥,見她還是坐在窗子上,一動不動,便笑著招呼她:“今天累了吧?快過來睡覺。”


    小白慢慢扭過身,她已經很久都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麽樣。


    她想,她一定是沒有未來的,“將來”這個詞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


    她的足尖在半空中輕輕一點,呼得一聲從窗子上飛到了床邊,很認真地跟她解釋:“其實,我不用睡覺,從來都不睡的。”


    聶棠抱住她輕若羽毛的身體,把她放在床鋪李側麵,輕柔地說:“從前你是不需要睡覺,但是從現在開始,你就要開始熟悉起來,以後你還要跟我一起開飯館,對著你爺爺留下的菜譜學做菜,你要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直到你徹底解脫。”


    “……好吧。”她聽話地躺了下來,學著沈陵宜那樣,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聶棠詫異了一下,就隻是笑了笑,並沒有提出異議。


    ……


    翌日天光一亮,聶棠就起來燒水煮粥,煮完粥還特地讓小白嚐了一下,問道:“你覺得味道好嗎?”


    小白分辨不出味道,隔了好久才抬頭望天:“感覺……暖洋洋的。”


    “那你就要記住這種暖洋洋的感覺。然後你的餘生,就會對這種感覺習以為常。”聶棠笑著給她灌了一碗雞湯。


    她覺得自己現在對待小白,其實挺像對待玄門新秀大賽初賽時候那對開糖水店的夫妻,每天定時定點灌上一碗心靈雞湯。


    她覺得謝沉淵能看得起她,說不準就是覺得她很會忽悠,如果把她吸納進去,就能去忽悠更多人的參與他們的團隊。


    吃過早飯,聶棠又帶著她上街去購置食材,教她如何挑選蔬菜,教她如何辨別魚和肉是否足夠新鮮,又教她怎麽研磨調料。


    小白一邊學,一邊吞吞吐吐地告訴她:“我覺得,你可能會跟我爺爺的二徒弟很有話聊,他就是特別喜歡做菜,也會自己上街親手挑選要用的食材。可惜他跟我爺爺的脾氣不合,很早就出師自立門戶了,據說就是他頂替了爺爺原來首席禦廚的位置。”


    “嗯?”聶棠頓時來了興趣,“你跟我說說,你爺爺這個徒弟是個什麽樣的人?”


    小白愁眉苦臉地思索著,她其實對爺爺的幾個徒弟都沒什麽太深刻的印象。


    畢竟閨閣女子,就算不是什麽書香世家,也不好去跟外男走得太近。


    “挺壯實的,”小白一個一個形容詞往外蹦,“脾氣倔,就跟我爺爺一個樣,所以他們老吵架,最後一次吵大發了,爺爺就讓他滾。他就回,滾就滾,不伺候了。爺爺還生氣,說他滾都滾了,在外頭還頂著他的名頭混——”


    說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棠棠,他來了。”


    聶棠正在攤子上挑肉,突然聽見她說了這麽一句話,下意識抬起頭,隻見一道黑壓壓的影子正遮擋住了她的視線。


    “聶小姐,”那個高大的男人彎下腰,跟她對視,“聽說你離開李家了?”


    ……


    聶老禦廚收徒弟的時候,特別挑剔,瘦弱的不要,個子矮的不要,小白臉不要,沒天賦的不要,不肯吃苦的不要,這樣一大堆條件扔下來,居然還能收到陸瑉這樣的徒弟。


    陸瑉完全符合聶老禦廚的要求,身材高大壯實,皮膚黝黑,相貌堂堂,看上去不太像廚子,反倒像衙門裏的捕頭。


    聶老禦廚當年收徒弟的時候,有多欣賞陸瑉,後麵就對他有多厭煩。


    剛收徒辦酒的時候,他覺得陸瑉那倔強的、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脾性特別對他胃口,感覺陸瑉比他親生兒子都要像他。


    可是時間一久,這感覺就變了,開始覺得,這人怎麽就是個拉不回來的牛脾氣呢?


    於是倆師徒兩看生厭,到了後來,聶老禦廚又收了新的小徒弟,那些小徒弟的性格跟陸瑉完全相反,既會抖機靈又很會說奉承話,作為師父的那顆心自然而然就偏斜了。


    聶棠抬起頭,朝著陸瑉微微一笑:“師兄。”


    陸瑉他們在實質上都是聶老禦廚的徒弟,是他手把手教起來的。


    但是名義上卻是聶老禦廚代自己的兒子收的徒弟。


    小白父母早年出去收購名貴食材被殺人越貨,聶老禦廚覺得自己的兒子本來也到了該開山收徒的年紀,可惜英年早逝。


    聶老禦廚代收徒弟的緣由很簡單,第一是輩分問題,如果他直接收徒弟,那麽他的徒弟年紀太輕輩分太大。


    第二是讓這些徒弟將來能在他百年之後幫襯小白,要求不高,就是看在師兄師妹的份上能幫一把是一把。


    所以聶棠現在頂著小白的身份,是該喊陸瑉師兄的。


    陸瑉盯著她手上的那扇排骨看了一陣,有點詫異,在他的印象中,聶婉如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就連廚房都不靠近,可她現在竟然自己親手挑食材……?


    而且,他發覺她挑的那扇排骨十分新鮮,骨肉亭均,眼光還過得去。


    他點點頭,表情很嚴肅:“我聽說你同李行和離了,有什麽打算沒有?”


    聶棠審慎地觀察著他臉上的神色,雖然陸瑉說話的語氣十分嚴厲,似乎並沒有對她多麽關心,但是他的眼睛裏絕對沒有惡意。


    在古時,一個女子若是和離或是被休棄,總歸是要許多非議和惡意揣測的。


    可是陸瑉沒有,他一點都不好奇她為何突然被逐出李家牆門。


    “想開一間小飯館,”聶棠微微一笑,然後垂下眼,輕聲說,“繼承祖父的遺誌。”


    “就憑你?”陸瑉嘲諷道,“你知道學廚,需要花多少心思和功夫嗎?又要吃多少苦頭嗎?你知道一個合格的廚子每天清晨起來就要用鐵砂練習掂鍋,刀工練得好了,就連指尖都是磨出來的老繭,可是你?你有什麽能耐?”


    第424章 兩個文盲


    聶棠不由在心中想,這又是一位鋼鐵直男沒跑了。


    這個時候,稍微心軟一點,會說話一點的男人不是該安慰一番她這個棄婦嗎?


    現在一上來就質疑嘲諷了她一頓,要是心理承受能力弱一點的人,就算沒有在被休棄的時候自尋短見,現在也該是羞憤欲死了!


    聶棠倒還好,大概是她承受能力比較好,就算被人當麵雪上加霜也沒有多傷害,反而還笑道:“師兄要是有時間,可以來嚐嚐我的手藝。我其實也沒有太大誌向,就隻想靠著開家小店來糊口營生罷了,也不妄想去當禦廚。”


    陸瑉見她這麽說,臉色稍稍變得和善了些:“那你打算把店鋪開在哪裏?要是方便的話,我將來上門拜訪,再指點指點你的手藝。”


    聶棠笑著搖搖頭:“我現在住在春和胡同那邊,暫時還沒選好店麵,打算先在家練手藝。”


    陸瑉嗯了一聲,就沒再說什麽,選了些食材讓跟班拿著,便離開了。


    小白奇怪地問:“你是打算找陸師兄幫忙嗎?”


    聶棠卻答非所問:“小白啊,你昨晚上休息好了,今天有精神嗎?”


    “……幹嘛?”聶棠那突然盯過來的眼神,讓她都有點害怕了!


    想當初她被聶棠剛剛抓到的時候,她就把她疊成很小一塊,然後放在口袋裏,有事沒事就拿出來看一會兒,還用手指戳來戳去,她那個時候好害怕啊!


    後來聶棠不再把她給折起來了,還很寬容地放任她在自己的房間裏隨便走動,隻要不出去嚇到她的母親就行。


    現在昨日重現,她都有點想要瑟瑟發抖。


    “我準備教你做菜。不是想要逆襲嗎?有這麽好的資源放著不用,再加上做菜好吃的本領多多少少也是能有遺傳的吧?那就從學做菜開始,等你的廚藝基本合格了,我就帶著你一塊兒去開店,享受一下忙碌生活的樂趣。”


    小白皺著臉,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平坦的身軀,再看看自己拖到地上的長發,真的從靈魂深處被震顫了:“為什麽?!不是你來過我的日子,告訴我什麽樣才是逆襲嗎?為什麽我還要學做菜?”


    “因為我的廚藝早就經過你爺爺的點撥,已經算是還過得去了。難道你就想這樣做壁上觀,看我怎麽做?”聶棠搖了搖手指,“不行哦,你也得學,我會好好地,教導你的。”


    小白背後一涼,縮著身體,恨不能自己就把自己疊成那小小一塊,讓聶棠不要看見她。


    可那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沒這可能。


    聶棠直接把她抓回了家,押著她進入廚房,開始學習生火燒水,學完最基礎的,就開始教她處理食材,練習刀工,如何顛勺,如何蒸炒煮溜……


    小白生無可戀。


    要不是她現在已經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她還想去投井自殺。


    可是聶棠根本就不給她動歪念頭的時間,一直押著她讓她練習,還說如果她再這麽敷衍這麽不情願,就把她當風箏吊在半空。


    ……


    經過慘無人道又色彩灰暗的一個月之後。


    在她們新家的小廚房中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小白忙碌的身影。


    她右手掂鍋,左手拿勺,長長的頭發還分成兩股,一股去取食物,一股提著菜刀在剁牛肉末,滿身都是一股花椒的嗆味。


    她正在做一道最簡單的家常菜——麻婆豆腐。


    聶棠則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一邊指點江山:“《禮記》有雲,夫禮之初,始諸飲食,這意思就是,所有的禮儀製度和風俗習慣,都是起源於飲食。”


    小白:“……”好想死一死!


    她現在發覺了,自從聶棠知道她討厭聽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她就開始在她練習刀工、學習做菜的時候不停地說。


    從禮記開始背,一直背到楚辭,有時候幹脆背《周易》,周易上能靠邊的東西不多,她就把《係辭》、《文言傳》、《象傳》一篇篇給背過來,念得她頭疼!


    “麻婆豆腐是蜀地的一道名菜。一碗好的麻婆豆腐,豆腐上桌不能碎,要有色澤鮮亮的青蒜當配色,豆腐要嫩、牛肉末要酥、麻味不嗆、辣味不燥,花椒與豆瓣香味突出,鮮香鹹辣,就算吃下肚子,那股誘人的麻辣味還要久久不散……”


    “嘩啦”一聲,小白新做的麻婆豆腐出鍋了,雖然賣相不算太好,豆腐也有些碎了,可那股誘人而又火熱的辣味隨著風飄散在這條小巷子裏。


    這個時間,正好又是正午,有些人家開始做午飯,有些人家是打算隨便蒸個饅頭就對付過去,現在突然聞到那股鮮香麻辣的香味——尤其是,那香味還是一陣又一陣,不斷飄來飄去,久久不散!


    不打算吃飯的人都捂著肚子開始臉色發苦,準備吃饅頭應付一下的都咽了咽口水,覺得饅頭沒味兒!


    住在春和巷子裏的百姓一邊咽口水,一邊在心裏罵人:臥槽,到底是誰家在放毒?!這香味實在太過分了吧!


    小小的巷子頓時亂了,大家紛紛從緊閉的家門探出身去,想去尋找這濃鬱的香味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聶棠聞著這麻婆豆腐的香味,這以她的標準來看,應當是合格了,小白真不愧是聶老禦廚的孫女,下廚這種天賦技能果然也是可以遺傳的。


    “現在是不是覺得做菜還挺簡單的?我們來趁熱打鐵,說一說魯菜。”聶棠慢條斯理道,“魯菜又叫官府菜,雖說我們自家開個小飯館,從零起步,若是直接開賣魯菜,那肯定是賣不出去的。不過不管是哪種菜係,都必須要先學起來。”


    她翻開了從小白的嫁妝裏找到一本聶家菜譜,這本菜譜大概是聶老禦廚親手謄寫的,那字跡歪歪扭扭,就跟當初給她看的那本非常相似,而且內容還比那本還豐富:“我們來學習一下如何泡發羊肚……”


    小白立刻條件反射地撂下鐵鍋,開始在邊上的一堆食材裏翻找,口中還念念有詞:“羊肚羊肚……羊肚放在哪裏了呢?”


    她的頭發也沒停下,忽得飛揚起來,從水缸裏抓起一個水瓢開始清洗鍋子。


    “找到了!”小白歡呼一聲,捧著一塊羊肚回到灶台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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