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使我明白對一切都不需要執著太深,因為世間萬物都有它獨自輪回的係統,也許是由一種人類無法猜度的力量控製。它提示著一種被運行和走過的準則。遠超於我們的想象之上。不被窺探,也不可征服。我想人的謙卑,首先要來自內心的敬畏。


    她正在顛沛於壯麗的路途上,接近新的生活並建立新的信仰。而他結束了自己的生活段落,兜轉一圈,一無所獲。上海的獵頭公司一直有電話來找,依舊是營運總監之上的位置。他在行業內的名氣和影響,並不隨他的閉門打烊而消失。沸騰的商業世界還是為他預留著位置。他一概推托,並不急於做出選擇。


    他在故鄉隱居,重新麵對這個小城市的淡泊和煙火氣息。願意出門之後,與舊日同學漸漸恢複聯係。他們也大都結婚生子。雖共同語言所剩無幾,但在一起喝酒敘舊,或搓一搓麻將,隻覺得日子過得靜而飛快。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年。那年他剛好三十一歲。


    6


    一群皮膚黝黑的孩子,背著書包,光著腳丫,遠遠地站在大橋的那一端,好奇而熱忱地注視著他們,對他們歡呼。這是曾經被衝垮後重建的解放大橋。巨大的鐵索橋橫跨在雅魯藏布江上,江水翻騰著白浪,洶湧奔流。過橋之後,孩子們簇擁過來,引領著這對渾身裹滿爛泥的疲憊不堪的旅人,一直陪伴他們進入村口。他們太少見到來自外麵世界的人。一路歡歌笑語,完全不顧及大雨還在傾盆而下。


    他們找到最近的一家四川人開的旅館,決定住下。又餓又冷,已經完全走不動路。這裏有兵營駐紮。士兵過來做了身份登記。他把她帶到灰暗潮濕的小廚房,先讓她解下綁腿,脫掉鞋子。她的左腳脹大一圈,腳踝上大塊皮被磨掉,露出鮮紅的肌肉。創口因被汙泥髒水長時間浸泡,已經潰爛有膿液,紅腫變形。她拖著這樣一隻傷勢不輕的腳,與他一起走了一下午的山路。且一直都在持續地上坡和下坡。


    她脫下雨衣雨褲,從上麵迅速地抓下來幾隻正在蠕動的螞蟥,轉過背,對他說,撩起襯衣,看看背上是否還有,一直覺得痛癢難忍。他把她的襯衣下端捋到肩上,看到裸露出來的背脊遍布黑而堅硬的吸血創口,密密麻麻。左後腰的位置,一條黃黑色螞蟥吸得腦滿腸肥,依舊貪戀不舍地紮在皮膚裏麵。他把它揪了下來,扔進火堆裏,說,用熱水擦一下身體。然後好好休息。他拿起牆角一隻發黑的舊臉盆,倒上滿滿一大盆熱水。


    她換好幹燥的內衣、襯衣、長褲,給腳套上棉襪,一瘸一拐上樓去休息。走樓梯的時候已經很困難,整隻左腳用不上力。位於二樓的房間,光線充足,被褥潔淨,比拉格、汗密、阿尼橋一路上的住宿條件稍好。畢竟不是路邊隨便一搭的木棚子,背崩是一個規模完整的村落,有居民和其他用處的房子。


    她躺下來,看到床邊窗口外麵的大雨瓢潑而下,彌漫整片山野,嘩嘩的風聲雨聲徹耳不絕。但是因為一路上的艱辛顛沛,這個暫時的棲息地,依舊讓人覺得無限欣慰。這個風景幽美、與世隔絕的小村,如果是天氣晴好,該是如何的山水如畫。她實在太過困倦,很快就閉上眼睛入睡。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色漆黑。他坐在她對麵的床上,已經替她把晚飯端了上來。米飯、辣椒炒卷心菜、臘肉以及冬瓜湯。還有一小杯白酒。他在床邊靜靜地翻閱那本《辯證法史》。房間裏陰冷。燈泡因為使用長久而光線昏暗。


    她說,我剛才夢見內河。沒看清她的臉長什麽樣子,隻見到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杜鵑花樹下。樹的枝幹粗壯,綠葉茂密,花朵應該有上百朵,飽滿豐盛,顏色是粉紅和白混雜。我從未見過這樣大的杜鵑花植株。


    他默默地停頓了一下,說,我剛才去了軍營,問軍醫要了一點藥品。三七片和傷痛酊。我這裏還有紅花油和消炎藥。你都用了。這腳傷浸水之後恐怕很難愈合。如果明天傷勢嚴重,我們就休息一兩天再走。


    我一會兒就吃藥。明天還是繼續趕路。大雨一直不停,怕耽擱了塌方更多。穿上厚襪子,再把綁腿紮緊。路走長了,腳的知覺會麻木,就不會那麽疼。我想我們能夠盡早與內河相會。她如果知道你明天就可抵達墨脫,不知會有多高興。


    在路上你有害怕過嗎,善生?


    我沒有害怕。每天入睡之前,會感恩自己還能活著入睡,並祈禱明天能夠依舊活著趕路。我曾經夢見自己在路途中死去。


    她說,以前我曾經想過那些自毀的人是否該獲得死的權力。獲得正當的沒有痛苦的死亡方式。自殺太殘酷,必須要由自己來終結生命的人,在臨死之前會麵臨極大恐懼。割脈的怕割得不夠深,所以用盡全身力氣幾乎要把手腕切斷,跳樓的屍體支離破碎腦漿進裂,上吊需要一段緩慢而痛苦的窒息……所有想死的人在被迫自我終結時不能保全尊嚴。但是真正在麵對死亡所帶來的壓力,感覺到死亡的脅迫時,人的身體會充滿被激發出來的生命力,它反而使人鎮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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