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其實一直跟隨在每一個活著的人的左側。明確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卻可能會覺得自己變得更為輕盈。因為發現了自己的不重要。這段旅程猶如行走在生死兩界的交匯處。它很奇特。也許我會健康起來。


    他起身,給她倒了一杯熱水,來,把藥先吃了。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她因為即將臨近墨脫,並且從劫難裏逃脫,情緒有些亢奮。她沒有發燒,這是令人安慰的。


    你會留下來陪伴她一段時間嗎?


    我看一看她。看完就走。


    善生,你會怎麽去判斷你是否真正地喜歡過一個人?


    如果那個人,與之分開之後,依舊喜歡他,惦念他,那麽他與你的生命是血肉相關的。很多人離開我們,對我們而言,也許是從衣袖上撣落一根草莖,不過是虛妄一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相處的時候,我們大多真相不明。


    從沒有人評說過你們之間的感情嗎?我想它已經不能用簡單的男女情愛來定義。愛情隻是來自人身體內部的化學反應,短暫並且隨機,不能作數。你們的關係,不是腦子裏分泌了多巴胺或啡嗎肽的元素所能夠解釋的。


    不。我從未想過這種問題。這對我與她來說並不重要。


    她說,你們在森林的河邊到底看到了什麽?


    他說,我們從未對任何其他人說過所見到的景象。且十三歲所見的,之後也再未發生過。仿佛無疾而終的隱喻。在同一種奇跡麵前,我選擇了保存記憶和後退,她選擇了循跡前往。她不肯承認這是一種邂逅。她要探個究竟。


    她說,你們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


    他說,四年之前。她決定進入墨脫之前,回過一次老家。


    7


    他去機場接她。她的飛機晚點,他多等了三個小時。她穿著白棉衫,戴一對紅珊瑚的銀耳環。整個人又黑又瘦,臉頰和鼻子上有發紅的大片曬傷斑,並有了零星的黑色雀斑。她拎一隻軍用行李包,從出口處走出來。見到他,走過來擁抱他。伸過來的手臂堅實有力。


    她說,太好了,善生。又見到了你。


    他一時無言,擁抱著她,聞到她被曬得幹燥的頭發上散發出來的陽光氣味。她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那是長久置身在人之外的空間裏的氣味,糅合著植物獸類泥土的複雜氣息。她說,我隻能停留兩天。拉薩那邊的事情還沒做完。


    為什麽回來?你在電話裏沒有告訴我原因。


    舅舅帶信給我,說美術老師托人來轉告,他得了肺癌,是晚期。沒剩下幾天了。想見見我。


    這不是你分內的事情。你無須也不應該回來。


    但是他快死了。他想見我。


    她十九歲離開家鄉。經過月湖,臉上驚詫,說,這裏怎麽改建得這樣漂亮。他說,我在湖邊買了房子,現在與母親在這邊住。城市發生了變化。街道顯得明朗而陌生,更廣闊的路麵,更高的建築。舊日的大牆院和古老巷子大部分已拆除。蒼勁茂密的桂花樹、梧桐樹、玉蘭樹被砍掉。一切都在更新。它不再是他們少年時潮濕晦澀的江南小城。她的臉上表情鎮定,但他能感覺到她內心的傷感和欣喜。


    他們都曾經憎惡自己的出生地,都想一走千裏。而在離開之後,對它重新萌發的眷戀和熱愛,卻比之前任何時候更為強烈鮮明。她離開此地十多年,漂泊在不同城市,以至到了地球的另一端。走的時候,尚是個青春創傷鮮血淋漓的少女。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堅韌沉著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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