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走到她身後,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拍。


    “小叔叔休息了好久,可睡好了?”


    “極好,如何?”


    “我娘裁了兩件衫子給你。”羅敷七手八腳的將手中的包袱拆開,“這兩雙鞋是我要送的賀禮。你別嫌棄,我私房不多,能送的東西實在有限……”


    羅敷還在滔滔不絕的解釋,生怕田亞為認為自己看輕了他,所以禮物才送的這樣隨便。田亞為已經順手將那鞋子朝腳上一套。


    “你瞧,正合適的。”田亞為左右看看,前後走了幾步,“小鼎又是如何知道我鞋子的大小的?”


    “這還不簡單,照著你屋裏舊鞋子比對的啊。”


    田亞為抬頭有些意外的看她一眼,“你倒是有心。”


    “小叔叔。”羅敷將手中的衣物擱到了一旁桌上,“小叔叔要收拾著離開這裏了麽?”


    對麵那人無奈的笑笑,“你知道了?最近便會搬出去了。”


    “找到住的地方了?有人伺候沒有?衣食住行可有照應?”羅敷問的仔細,田亞為大為感動。


    “女孩子心到真是細。”田亞為感歎一聲,“問了這麽一大串。小鼎放心,自然是找到了住處的,衣食方麵也不用過於擔心,小叔叔一個大活人不至於餓死自己的。”


    羅敷見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中還在打鼓,本想問問小叔叔可還有銀錢傍身,又想到自己就算問了也不能如何,自己也是靠家中生活,富餘銀子買幾件小物或還可以,要助資小叔叔,那便是不自量力了。


    田亞為看她這幅糾結的樣子,突然低頭靠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句,“隨我來,給你看樣東西。”


    羅敷正被耳邊熱氣撥撩的有些迷糊,隻能亦步亦趨的跟在田亞為身後。


    仍舊是羅敷在窗外看到的那隻布包,灰不溜秋的顏色,大喇喇的人占著桌上不小的一塊地方。田亞為在那布包中隨意搜尋幾下,摸出一本賬目來。


    將那賬目向羅敷眼底一送,“瞅瞅。”


    說著還用眼神示意她一下。


    這廂羅敷自然是疑惑萬分,小叔叔這裏有多大的經濟往來,需要這樣厚的一本賬。


    待羅敷打開來看才知道自己錯的究竟多離譜,剛才竟為小叔叔日後生活擔心。


    且說這賬目如何這般厚實,原來其中夾雜數張田產門麵兒的地契,羅敷粗略數數,越數越是膽戰心驚,他——究竟有多少錢財?


    第四章


    “看傻了不成?”田亞為從羅敷手中抽回那本賬目,自己也順手翻了幾翻。


    “小叔叔真是——真人不露相。”羅敷慨歎了一句,“為何獨獨告訴小鼎,小叔叔炫富不成?”


    田亞為眉頭挑高,讓羅敷一句話激的差點笑出聲來,“胡說八道!”


    此時羅敷真是恨不能鑽進地縫兒裏再不出來才好,小叔叔不聲不響攢下這許多家當,自己居然還為人家日後生活擔心。


    語氣間帶著幾許尷尬,兩手擺弄起腰間三兩縷係帶,“小叔叔沒有後顧之憂,那便最好了。你——你忙吧,我先走了。”


    言語匆匆,還不等田亞為出言挽留,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徒留他一人待在原地長籲短歎,這幅著急躲著自己走的反應,讓田亞為心中一緊,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陌生情緒悄悄蔓延。


    羅敷沒想到,田亞為當天晚上便提了要離開的事兒。


    原本一大家子,歡歡喜喜的聚在一起慶賀,羅敷興起甚至抿了幾口酒,小臉紅撲撲的歪頭靠在自家娘身上傻樂。


    便也就是隻有在自己家中,羅敷才能這麽肆無忌憚的沒洋相了。


    大伯母依舊看不上羅敷母子,一個兩個的事事上麵壓自己一頭,她自己是個不服氣的,便一直拉著妄圖向羅敷身上撲的羅孱,守著她不準她起身。


    一家子人的飯桌上不興教育孩子,大夫人明麵上不說,暗裏不知使了多少眼色。羅孱見羅敷小酒喝的挺美,原本也想一試,卻被自己母親那副吃人似的樣子嚇得縮回了手。


    一家人這頓飯,吃的也是暗湧疊生。


    田亞為特地選了個極偏僻的角落。哪知一旁是大夫人留著給自家孫子吃飯的小座位。剛一落座,那頭大夫人已是悠悠一句,“長手長腳的,吃飯小心著些,可別戳到了我們寶寶兒了。”


    大夫人聲音不小,在做的幾位都聽的一清二楚。老二秦文昌臉色已是不好,低聲清了清嗓子。老大秦文在卻似乎早已習慣這場景,坐在位置上做閉目養神狀,伴著搖頭晃腦的不知在說些什麽。


    許是阿彌陀佛之類的,總之每餐必念,一副信仰篤深的樣子。


    羅敷搖搖晃晃坐直了身子,她自然也是見不得大伯母如此牙尖嘴利的。可也知道,小叔叔今時不同往日,憑著他手中的那些個家財,或許有一日回過頭來狠狠打擊大伯母一頓,也是說不準的事情。


    這想法如此險惡,羅敷那點兒心疼的情緒,霎時煙消雲散。


    田亞為這邊又恢複往日裏那受氣包式的模樣。不言不語的調了調位置,利索的坐到羅敷那頭去了。


    羅敷咽了咽口水,沒打算先開口問候,一個勁兒的隻管低頭吃菜。偶爾碰到田亞為一下,也是立刻縮了回來,半點不猶豫。


    田亞為不知自己哪裏又惹到這位大小姐,單單是她不願意與自己多有接觸,已經夠讓自己寒心徹骨。


    日後,若是搬出了秦府,不知還能不能與羅敷再有交集。


    如此斟酌半晌,給自己滿上了一杯,“在坐各位都知道,我田亞為如今孤苦一人。往日秦家不曾生我,卻養育亞為數年,如今亞為再依靠秦家過活,未免令人恥笑,今日薄酒一杯先敬各位……”


    說完將杯中酒一仰而盡,“亞為不曾為秦家添磚加瓦,十數年拖累大家,今日——便是道別時分。”


    羅敷心裏雖然意外他這麽早便提出要離開,卻也能理解他如今這樣的身價,實在不需要在秦家受這些窩囊氣。


    “今天這頓飯,便是亞為最後與大家相聚了,叨擾十數年,終是有了這麽一天……”


    席間氣氛有些低沉,老二秦文昌撐頭沉思,二夫人心急卻插不上一句話,扭頭想問問羅敷發生什麽事兒,卻見閨女扣著碗上一塊小小的缺口壓根兒不言語。老大家更是精彩,大夫人指尖纏著手絹打轉,貌似是在認真聽,嘴卻撇著,她一向是瞧不上他的。老大秦文在見吃不上幾口飯,索性繼續閉著眼睛開始念他的佛偈。


    “文在大哥,小弟在此敬您一杯。”田亞為端著酒杯,恭恭敬敬走到秦文在麵前。


    對麵秦文在聽是聽到了,仍舊閉眼念念有詞,伸手將那酒杯一擋,卻是又推回給了田亞為。


    田亞為苦笑一下,不再糾結,自己一飲而盡。


    再來便是羅敷的爹,秦文昌了。


    秦文昌對著敬酒的田亞為搖了搖頭,“三弟夫妻二人地下有知,怕要上來尋我秦老二的麻煩,照顧你田家仍舊是我秦家人的本分。你這酒,我不能喝。”


    場麵此刻有些尷尬了,羅敷怨懟的剜了自家爹一眼,說是要照顧人家田家人,那你倒是出言挽留一句啊,隻拒絕人家敬來的酒算哪門子的本事,明擺是逼著讓小叔叔自己走出這秦家大門的。


    羅敷索性將手裏的小碗一扔,氣不過的看向自家爹爹,意外看到了田亞為眼中那沒來得及掩飾的幾滴淚花。


    “三杯酒,足見——亞為之心意。今天敬酒的話不再多說,亞為最後還有一件事兒。”說著自懷中掏出一疊什麽東西來,“秦家養育多年,此恩不能不報,亞為不是不識好歹之人,秦家在這建南城中購下這間宅子,原就是拿秦家祖上幾十畝良田換來的,如今……”


    田亞為在眾人或驚詫或不屑之中,珍而重之的將那幾張地契擱在了飯桌上,“如今亞為全數贖了回來,以此隻當拜別謝禮,諸位後會有期了。”


    寥寥幾句說完,大踏步的便從門上去了,門外放著他那隻灰不溜秋的包袱,他將其一甩扛到了肩上,再沒回頭的走了。


    羅敷躊躇半晌,錯過了最終道別的機會,眼看著小叔叔離開了自己的視線。


    大伯母在一旁“嗤嗤”兩聲,頗有些不信的用兩指捏起那疊所謂的地契。


    “口氣倒是大,說是地契,哪個知道是‘地契’還是‘典契’,若是低價將別人家的土地典了來糊弄咱們,那可算不得什麽本事。”


    她自然是不相信田亞為有這本事,能贖回那片地的。幾十畝的良田,一畝作價四十兩算是人情價了,憑他贖的回來麽?


    兩指將那地契撚開,生怕哪個聽不到似的,故意高聲念到,“立賣地契人——立賣?還真是死契。”


    聲音陡轉了個彎兒,將其下幾張地契一一抖了開來,仔仔細細辨認了一番。


    “果真是死契?”大伯父搶了他手中地契,不錯眼珠的翻騰一遍,“立賣地契人周武樂,今立死契文字,因使用不便,情將名下五峪口熟地一處,其地四至,東至五峪口河,西至墳,南直道,北至道,內包一切,計數十七畝,今賣於秦氏三兄弟,秦文在、秦文昌、秦文啟名下永為死業,時值價銀八百五十兩整。其錢筆下交足,恐口難憑,改立賣死契文字存證。”


    八百五十兩還隻是一張地契的價錢,此刻大伯父手□□五張地契,四張熟地一張坡地,價值兩千兩不止……


    這下子,眾人才真正被震撼到。出手便是千兩白銀,這是送走了個財神爺不成。大伯母驚得直拽大伯父,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當……當家的,這……如何是好?”


    一屋子人各有各的想法,注定將度過一個難眠的夜晚。


    羅敷回屋的路上不斷安慰自己,小叔叔非池中之物,待在秦家才是埋沒了人才,搬出去了好,搬出去自有一番海闊天空。


    如此安慰自己,才將失落的心情收拾利索。


    元和早早回來給羅敷鋪好了床,伺候她換衣服的空檔,“小姐,今兒田家叔叔晚上來給你留了個東西。”


    羅敷正背對著元和卸耳朵上的耳墜子,小小一顆珠子襯的她皮膚越發的白嫩,聽到元和的話也沒停下,回身問了句,“送了什麽?”


    “這個就不知道了,我可沒看,都給你收著呢,我去拿來啊。”


    “嗯。”羅敷心中狐疑,下午見麵的時候怎麽不說,晚上走了卻悄悄送東西,怪模怪樣的,好生奇怪。


    元和遞過來隻小盒子,青銅的扣,朱紅大漆的身子,羅敷啪嗒一聲打開,將盒中之物取出置於手心,托著在眼前瞧了半晌。


    “一顆珠子?”羅敷前世裏貴為侯夫人,王公貴族以“珠”為貴的風氣,自然是知曉一二的,從前更是有“數萬金珠,至五羊之市,一夕而售”的說法。


    羅敷對珍珠研究不多,但手中這顆大而稍扁,細無絲絡,應該是珠中珍品——璫珠無疑。


    瞧著便讓人心驚肉跳,這東西怕是不比今晚見到的那幾張地契便宜多少。


    羅敷如是想著,趕忙將珠子丟進了盒中,“啪”的一聲將盒子合攏。


    “晚上收了小叔叔禮物的事兒,跟誰也不能提起,知道麽。”羅敷切切交代著元和一番,鬧得元和也跟著神經緊張。


    “小姐,小姐你走來走去的,鬧得我眼暈。”羅敷正心浮氣躁的找地方要給這東西藏起來,不然在外麵擱著給別人惦記上了,又是一番驚天動地。


    正覺得哪裏都不合適,想著這麽個大寶貝還是得還給小叔叔才好,突然聽到娘在門外喚了句,“小鼎——”


    第五章


    羅敷應了一聲,將那盒子順手藏到榻上。


    “還沒歇著呢吧?”


    “沒呢。娘,有事兒?”


    “看你晚上喝酒上臉,給你端碗蜂蜜水,解解酒。”說著,用手貼了貼羅敷小臉,“倒是不像剛剛那麽燒的慌了。”


    “好多了的。”羅敷嘟囔著將娘手中的蜂蜜水一飲而盡。


    羅敷娘細細瞧著自家閨女,羅孱都開始議親了,明年也該輪到羅敷了。撇開自己的閨女怎麽看都是好的不說,羅敷這模樣性情,那都是頂頂出挑的。


    這兩年漸漸長成,府上又慣是嬌養著她,秦家算不得什麽大戶,卻把羅敷這通身的小姐氣派養的足足的。羅敷娘心裏極得意,照羅敷這樣的條件,建南城裏哪家的高門大戶,都配她不上。


    “娘,這麽瞧著我,怪瘮得慌的。”羅敷搖頭晃腦的撒嬌,鑽在自家娘懷裏不肯抬起頭來。


    “娘,爹呢。”


    “你爹——近來情緒不佳,你可不能惹事,叫他傷心。”她點了點羅敷的挺翹的小鼻子。


    “不開心啊,因為三叔三嬸亡故,爹好久不曾緩的過勁兒來,還有今天小叔叔離開,爹爹怎麽未曾出言挽留呢,爹爹與三叔最為親厚,待小叔叔一向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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