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緒深藏著這憤怒,隻要皇帝想,他可以一道詔令奪了他苦心孤詣得來的軍權,輕易的將薛成逼得狼狽不堪,這些年在他看來薛成如一座高大的山,能夠依靠卻又沉沉的壓得他難受。甚至可以用無上寵愛蠱惑薛妍穗變了心。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是皇帝,李緒捏緊拳頭,皇位,快了,隻要皇帝一死,這皇位就是他的了。


    “二郎,這幾日你府上很熱鬧啊。”薛成不再想那孽女,看著昌王意有所指道。


    李緒斂了神,麵上掛著溫潤的笑,“我賦閑在府,落在旁人眼裏就是整日無事,少不得陪他們飲酒聽些牢騷。”


    薛成皮笑肉不笑了兩聲,“褚國舅的牢騷少聽為妙。”


    李緒有些不自在,褚國舅性喜斂財,皇帝未親政時,褚國舅身為太後的兄長,任門下侍中,位高權重,為了錢財,竟做出賣官鬻爵之事。皇帝親政後,不留情麵,罷褚國舅門下侍中之職,看在褚太後麵上,給了他一個光祿寺的閑職。


    李緒稍稍一試探,就試出了褚國舅對皇帝的怨懟,小意奉承籠絡,褚國舅對他大為滿意。


    這次皇帝奪了褚家一半食邑,對皇帝褚國舅敢怒不敢言,在他麵前卻是牢騷滿腹,李緒多加勸慰。皇帝冷心無情,昌王知情識趣,褚國舅半醉半醒,直誇他好外甥,甚至口無遮攔的要將家裏小娘子許給他。


    褚國舅當然知道李緒與薛二娘子的親事,但現在薛成處處受打壓,黨羽被流放,依附他的不少臣子惴惴不安,勢頭大不如前。褚國舅借酒裝瘋,不過是要李緒一個承諾,將來他登上帝位,皇後之位未必是薛家的,也可能是他褚家的。


    薛成言語敲打了幾句,換了個話題,“二郎,陛下的氣色一日日好轉,視朝時精神健旺,你發現了嗎?”


    李緒像是聽到了可怕至極的噩耗,臉色煞白如雪,“什麽意思?”


    薛成眼神陰鷙,昌王麵上溫潤之色一掃而空,露出他極力掩飾的陰鬱。


    昌王離開薛府回到王府,枯坐一夜,天色將明之時,跳進了放了冰塊的冷水裏。早朝的時候,昌王直挺挺的倒下,身旁官員驚呼,禦醫診治風寒入體,須靜心修養。


    昌王被抬回王府,以養病為由,婉謝賓朋入府,昌王府不再熱鬧,一如薛府,門庭寥落。


    薛成告病,昌王早朝上狠狠摔倒,抬回王府養病。薛妍穗聽到這些,腦海閃過一絲太湊巧的想法,不過,來不及細思,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做。


    先帝忌日將近,皇帝提前九日齋戒,而她要陪著皇帝一道祭陵,也得齋戒。


    齋戒,需沐浴更衣,戒絕嗜欲,不飲酒,不吃葷,不聽音樂,不燕會,不入內寢。


    為示虔誠,皇帝除了早朝,不再召見臣子,在紫宸殿行齋戒之禮。


    薛妍穗則在承嘉殿。


    皇帝齋戒的第三日,韓道輝濃眉緊鎖的求上門,“娘娘,陛下這三日行齋戒之禮,禦膳不許見葷腥,全是素的,滋味清淡。陛下……娘娘是知道的,這三日陛下略略動了幾筷子,龍體消瘦,還請娘娘勸一勸。”


    皇帝味覺遲鈍,於常人口味極重的菜肴,他吃著才合口。事關龍體有恙,此事瞞得嚴實,負責禦膳的尚膳監都一無所知。猜到皇帝重病的人有一些,但知道皇帝病症的普天下也就太醫令秦幕、韓道輝,以及薛妍穗。


    但陛下戒葷腥,那些烤肉、火鍋之類的沒法做啊。


    “娘娘陪著陛下一道用膳,或許就能勸陛下多吃一點。”韓道輝笑說。


    薛妍穗躊躇片刻,陛下齋戒之前,看著她的眼神灼灼熱熱,那眼神什麽意思她當然明白。


    在陛下齋戒時,她在他麵前晃,會不會不太好?


    既然陛下之前都克製住了,齋戒之時更能克製吧,薛妍穗不再猶豫,去了紫宸殿。


    書房裏,皇帝穿一身竹青常袍,腰間束了條茶色錦帶,頭上未戴襆頭,隻用玉簪別頂,越發顯得身姿頎長清瘦。


    薛妍穗不自覺的露出心疼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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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朕已習慣了。”


    皇帝自患上怪疾,病勢沉屙,除了太醫令秦幕、韓道輝,他身邊再無可推心置腹之人。朝臣之中當然有才德俱備的,但臣子可重用、可信任,唯獨不可依仗。帝王一旦露出虛弱之態,依仗了臣子,君臣之間將君不君臣不臣。


    再多不甘,皇帝本已認了命,病勢垂危之際的那道神鬼精怪之音,竟然讓他又活了下來。至於眼疾未愈,口舌無味這些,他已習慣忍受了。


    皇帝看向薛貴妃,見她一臉心疼,神色微微僵硬,他性子剛強,並不願在人前示弱。但胸口暖意融融,他不甚自在的輕咳一聲,指著身旁的蒲團,“過來。”


    齋戒之時,為表虔誠,除了幹係重大的軍國大事,旁的朝政皇帝都交給了政事堂處理。難得空閑,皇帝憶起父皇,命人將孩童時用的瑤琴翻找出來,記憶裏父皇精神好時手把手教他彈琴。記憶太久遠,皇帝記不得彈的是哪首曲子,便撥弄琴弦將所有有可能的曲子一一彈奏,希望能喚醒沉睡的記憶。


    薛妍穗坐在皇帝身邊,閉上眼睛,聽皇帝隨心所欲的彈曲。


    皇帝一下一下撩動琴弦,轉眸間見她閉眼聽得認真,久久想不起記憶積攢的焦躁漸漸消了,彎了眼眸微微笑。


    父皇崩逝的時候,枯瘦的手指一直指著他,失去神采的雙眼看著他,留下不足十歲的兒子麵對諸王、朝臣,他不放心。


    天家父子,因著這至高無上的權位,既是父子又是君臣,高祖開得頭不好,他們李家皇位之爭極為慘烈。但先帝與皇帝這對父子不是,先帝中年才得子,對皇帝這個兒子愛若珍寶。


    皇帝緬懷著父皇,暗暗道:“父皇,兒子已熬過了最難熬的時日,得遇薛氏,是兒子的幸事,兒子帶著她一道給你行香祭祀。”


    五日後,內官持鹵簿列隊在前,禁軍持大戟、橫刀、盾牌在左右兩側清道,聖駕出宮門、城門,去先帝陵寢謁陵。


    先帝陵在城外三十多裏,聖駕這般儀式浩大,用了大半日才到達陵園。


    本朝講究事死如事生,帝陵仿造宮殿修築的巍峨雄偉,陵山以北建有北宮,是聖駕謁陵祭奠時駐蹕與齋沐的行宮。


    “娘娘,陛下遣人傳話,讓娘娘早點安歇,養足精神,明日祭陵禮儀繁重。”


    坐了大半日的馬車,薛妍穗有些疲累,沐浴後便上了榻。然而,她輾轉許久,都沒有睡著,先帝逝了十多年,雖有專人守陵,但這陵園仍有種陰陰森森之氣。


    薛妍穗揚聲喚了宮女,她平日裏不習慣宮女守夜,可在這裏,她有些怕。


    兩個宮女守著,薛妍穗這一夜還是時驚時醒,起床時,昏昏沉沉的。


    洗漱後,穿上祭服,典禮官在院內行禮,“貴妃娘娘,請隨臣來。”


    祭陵朝拜在獻殿,皇帝穿著祭祀先王的袞冕服,冕兩端各垂十二旒,冕服上繡著十二章紋,威儀赫赫。


    皇帝身畔是褚太後,身後是昌王。昌王自染上風寒,一直纏綿不愈,麵色青白,咳聲不止,在這祭祀先帝的肅穆之地很刺耳,褚太後皺眉。


    典禮官將薛妍穗引至褚太後身後,褚太後神色更為不悅。


    “請陛下進香。”典禮官唱讚。


    皇帝雙手捧著點燃的香,插到香鼎裏。接著褚太後、薛妍穗、昌王、宗室等按照順序一一進香。


    等到祭禮結束,已過了中午。病懨懨的昌王體力不支,險些暈過去。


    “臣弟有罪。”昌王白著臉請罪,皇帝讓人將他抬下去歇息。


    “太後也下去歇息吧。”皇帝命宗室、大臣退下,又讓人將褚太後攙扶走,唯有薛妍穗留下陪他。


    獻殿極大,除了正中燃著無數香火的巨大香鼎,左右兩旁陳列著先帝生前用物。


    皇帝緩慢的行走,指著一張斷了弦的硬弓,眼神悠遠,“朕記得有一日父皇將朕抱在膝上,讓朕背書,朕那時淘氣,惦記著玩彈弓,囫圇背了,扭著身子要下去。父皇也不生氣,讓人拿出這張弓,說他以前能在馬上拉動這張弓,什麽時候朕能拉動這張弓,什麽時候不用再背書。朕聽了,一心一意想拉開這張弓,這可是四石強弓,朕一個小孩子怎麽拉得開?朕拉了好多次,紋絲不動,父皇望著朕笑嗬嗬。次數多了,朕麵子掛不住,一賭氣,拿火鐮將弓弦燒斷了。”


    “這……這陛下打小就有主意啊。”薛妍穗口中如此說,暗中腹誹陛下你小時候原來是個熊孩子。


    “先皇可有責罰陛下?”


    皇帝睨他一眼,“當然沒有,父皇也如你這般誇讚朕人小主意大。”


    薛妍穗默默道:“行吧,就當誇你了。”


    在獻殿走了一個來回,皇帝將一些有兒時記憶的物事講給薛妍穗聽,這些話他不會和朝臣說,就算心腹如韓道輝他也不會說,普天之下,隻有薛貴妃能說,幸好,這天下還有一個薛貴妃。


    皇帝和薛妍穗並排站著又將一把香插進香鼎,才離開獻殿。


    在獻殿待的時間頗久,聞慣了濃鬱的香味,嗅覺遲鈍,出了獻殿,薛妍穗聞到他們兩人身上濃濃的香火味,才覺出衣裳染上了味道。


    “陛下可要今日回宮?”韓道輝問道。


    “今日天色已晚,再歇一日,明日回宮。”皇帝道。


    “陛下可要用些素膳?”此時日已西斜,午膳時辰早就過了。


    皇帝點了點頭,又吩咐一句,“貴妃與朕一道用膳。”


    皇帝歇宿在北宮正殿,裏麵布置的很簡潔,比薛妍穗住的地方還要空曠。


    薛妍穗忍不住抱了抱肩頭,這裏是帝陵行宮,除了皇帝祭陵時使用,平日裏都鎖著。先帝在世時已修好了帝陵,駕崩之後葬入帝陵,算來,這處行宮已建了十多年。


    這種一年中隻用幾天的十多年的木頭老房子,沒有人氣,就算打掃的再幹淨,總有種難以言喻的陰冷。


    薛妍穗忍不住四處打量。


    皇帝身著袞冕服,坐的很正,目視前方,眼神都不帶斜瞟的。


    戴著釵鈿,薛妍穗脖子有些酸,她仰頭動了動脖子,昨夜沒睡好,疲倦的打了個嗬欠,沒有雕飾的梁柱是木頭的原色,而在這木頭原色的梁柱上似乎有一堆黑色的東西在蠕動。


    薛妍穗嗬欠打了一半,抬手揉眼睛,手剛放在眼上,驚見那黑色的東西雨點一樣墜下。


    “陛下,小心。”薛妍穗還不及思考那是什麽東西,人已經撲到皇帝身上。


    啪嗒啪嗒有東西墜落在地上的沉悶聲,薛妍穗能感覺到有的砸在了她身上,還是活的。


    皇帝看著落在薛貴妃肩上的通體漆黑的蠍子,翹起毒針,眼瞳緊縮,什麽都不顧,閃電般出手,徒手抓了下來。


    “陛下!”


    韓道輝聽到薛貴妃的喊聲,從殿外衝進來,看到地上爬動的蠍子,驚駭欲絕。


    “陛下。”薛妍穗捧著皇帝的手,眼淚滾珠般滴落。


    皇帝手心火燎一樣刺痛,這股灼痛迅速的攀援而上,一路蔓延,整條手臂都痛得木了。


    “朕無礙。”皇帝神色不變,聲音平穩,但薛妍穗能感受到他的緊繃,忍痛時下顎緊咬,青筋暴起。


    “賊子意圖謀刺,誤傷貴妃,著禁軍捉拿守陵官員、從人以及負責謁陵的一幹人等。”皇帝殺氣騰騰。


    皇帝用左手給薛妍穗拭淚,“莫哭,朕死不了。”


    薛妍穗越發哭成了個淚人。


    中郎將伏寬快馬加鞭的趕回宮,將禦醫拽上馬疾奔回陵園,剛下馬,膘肥體壯的駿馬轟然倒地。


    禦醫腿腳發軟跑不快,伏寬和另一個禦前親衛一人一邊架著他飛奔進北宮正殿。守在殿外的宦官,隻放了禦醫進去。伏寬兩人速速退開,整個過程時間極短,兩人還是聽到了嗚咽的女子哭聲,想來是救駕的薛貴妃。


    “什麽?有人謀刺皇帝?皇帝怎麽樣,有沒有傷著?”褚太後一連串的問。


    “奴婢聽說薛貴妃護駕及時,傷著了薛貴妃。”


    褚太後不放心,匆匆趕去正殿,皇帝雙手攏在寬大的袖中,麵色隱在旒珠之後,說了兩句,就讓褚太後走了。


    褚太後親眼所見皇帝安然無恙,眾臣慶幸不已,也有人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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