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寒帶著笑容看向那位儒士,在見到對方已經花白的鬢角和瘦削的臉龐後,笑容淡去,眼底浮上一絲擔憂。


    “老師怎會……”


    “你還記得有我這個老師?”儒士將筆一扔,語氣冷颼颼,“這些年都不肯來見老夫跟你師母,當你已經忘記了。”


    傅子寒噗通一下就跪下去了,其實他是不太想的,可不知道為何,膝蓋突然就軟了。


    “老師,這些年學生是沒臉來見……”他跪伏下去,聲音有些顫抖,“當年學生發下豪言壯語,然而世事莫測,學生能安身之時,已經不再有勇氣來見老師跟師娘了。”


    儒士急促的呼吸,強壓下心頭的酸楚跟痛惜,再看向傅子寒的時候,目光已經柔和了很多。其實他何嚐不知道傅子寒的難處,隻是依然責怪傅子寒寧願自己承擔都不肯向他求援。這一晃十數年過去,當年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也是個氣質內斂的中年人了,他能再見到他已經是老天爺開眼,還苛求什麽呢。


    親手扶起傅子寒,儒士拍了拍他的肩膀,領著他去了內室。


    “你師娘今日出去做客,還不知你來了,等晚上她回來一定很高興。”


    傅子寒撿著好聽的話說了些,更關心老師和師娘的身體,得知他們二人都好,隻是年紀大了,身體肯定會有些小毛病後,才鬆了口氣。


    “看你這年紀,也該成家了。怎麽不將你妻子孩子一起帶來?”


    傅子寒靜默片刻,低下頭,將自己妻子已經去世的事兒告訴了老師。


    “不過學生家的一雙兒女倒是應該帶來給老師瞧瞧的,但是麽……”傅子寒抬頭瞥了眼老師的麵容,訕訕的低下頭,“學生這不是擔心老師不給學生留麵子,當著他們的麵挨罵麽。想著先來把罵討了,等下次就不會丟臉了。”


    “你個滑頭,這些小心思倒是還沒丟下。”文先生啐了他一口,眼中帶笑,“你師兄去了林南任職,家裏就我跟你師母兩人,你若是心疼我們兩個老家夥,就將你那一雙兒女帶過來多走動走動,也讓你師母能有個說話的人。”


    “那是再好不過了,靜姝現在年紀也大了,學生雖然能教她讀書明理,可這女孩子該會的是一點沒辦法,能讓師母幫著□□一二,是靜姝莫大的福氣。”


    這也是他拚著被識破都要來拜見老師的原因之一。文師娘雖然出身不顯貴,但她是孔家的後人,哪怕隻是個旁支的旁支,身上擱著孔姓,那就跟一般的女人不同。靜姝若是能得師娘指點一二,日後說出去人家也不會再嫌棄她是個沒娘的姑娘。


    師徒二人喝著小酒聊了一下午,等到師娘回來,一看到傅子寒,二話不說就上前給了他兩下。雖然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傅子寒也得乖乖的跪下讓師娘出了這口氣再說。


    “你這個小混蛋,自己折騰自己也就罷了,怎麽還帶累了女兒。”師娘的脾氣可比文先生火爆,一拍桌子就徑自做了決定,“這尹家畢竟是商人之家,雖然尹二少也有個秀才的功名,終究不是自家人,你閨女擱他那裏不妥當。等明天師娘就讓人去接來跟著我,待你秋闈之後再說其他。”


    至於向家,文先生跟孔師娘都沒放在眼裏,連提都懶得提。


    傅子寒也沒想過讓老師幫自己出氣,他一個大男人,要報仇肯定自己來,更別說還是給自己女兒報仇,借老師的手算個什麽意思。老師跟師娘願意把閨女接到身邊,對他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在文家待了一晚,第二天傅子寒去了城東大宅。這次他是拿的老師的名帖去的,希望別把那家夥給嚇出個好歹來。


    第14章 不能忍


    童明山在家窩了快三個月了,每天隻知道抱著自家的小兒子逗趣,一談到回京城就黑臉,他妻子被氣哭好幾次,可又拿這死胖子沒辦法。


    初十這天,瞧著丈夫心情好,童夫人又試著提了一句京城。這城字還沒出口呢,童胖子就大發脾氣直接掀了桌子,還擱下狠話,說童夫人若是想要回去,他也不阻攔,直接帶著和離書走就行了。


    童夫人先是被丈夫掀桌的動作給嚇住了,再然後聽到他說和離,竟然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


    旁邊的丫頭們手忙腳亂的扶著她,又急著請大夫來,而童胖子直接抱著小兒子起身就走,根本不去看他夫人演戲。


    這一哭二鬧三上吊裝暈裝病的戲這幾年不停上演,童胖子早就厭煩了她,若不是念著少年夫妻的情分,早就休了她了。


    說起來童夫人也有點作。她跟童胖子成親十年一直無所出,起先童胖子還憐惜她壓力大,帶著她離開老宅,不讓自己娘親磋磨妻子。可後來發現她自己生不出來也就算了,居然還嫉妒懷孕的姨娘,接連下手讓童胖子沒了三個孩子,這就有點不能忍了。


    童家雖然在京城算不上頂尖世家,也不是一般人能談及的。童夫人的娘家都警告了她好幾次,可她跟魔障了一般,就是不肯收手。


    後來還是童老夫人出手,童胖子才有了自己第一個孩子。十年裏,好歹有了兩子一女,都養在卞城老家,不肯讓童夫人照顧。


    直到這次童胖子在京城得罪了權貴,被下放到這邊,才無奈將小兒子養在身邊。就這事兒,戳痛了童夫人的心肝,鬧著要讓童胖子想辦法回京城去,原因為何,還不是因為童胖子得罪的權貴就是看上了他這個小兒子的娘,想要買過去不成,才出手對付童胖子的。


    給他生了小兒子的這個女人本身是個舞姬,若是沒有身孕,便是送過去也無妨。可既然對方有了自己的骨肉,那肯定不能這樣做,他童胖子還不想自己頭上能養馬。


    偏偏這個童夫人不是個明白人,自己不敢再親自出手,就想著讓童胖子回去,然後勾得那個權貴出手。這腦回路是個正常人都不能去想的,偏她還覺得自己的辦法高明得很。見天兒的去刺童胖子,這好了,童胖子都覺得自己無需再忍了。


    傅子寒就是這時候找上童明山的。


    童胖子接到文先生的名帖的時候還納悶兒來著。那位老先生最看不慣他,怎麽可能上門拜見,莫不是有人偷了文先生的名帖來騙人?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讓小廝將人帶到前廳。童胖子抱著小兒子進門的時候,差點沒被那個長身玉立的人給嚇得摔一個大馬叉。


    “你這是詐屍了?”把小兒子塞給奶娘抱著,童胖子繞著傅子寒看了兩三圈,還伸手去捏他胳膊,“我看看是不是鬧鬼。”


    “童胖子,你行了啊。”白了童胖子一眼,傅子寒轉頭去看奶娘懷裏玉雪可愛的小團子,“這次過來倒疏忽了你還有孩子,也沒準備什麽好東西,這個玉石章就給孩子玩吧。”


    “他一個小孩子哪裏玩得來這個,你就別破費了。”嘴裏雖然這麽念叨,卻也沒塞回去,比起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童胖子更想掐著傅子寒的脖子追問他這些年幹什麽去了。


    “這次隻是過來跟你打個招呼,晚點我就得離開州府了。”


    傅子寒給童胖子使了個眼色,兩人去了童胖子的書房。


    雖然十幾年不見,摯友還是摯友,童胖子也還是那個仗義的胖子。


    他們倆在書房交談,童夫人在房間裏哭鬧發脾氣,然而就算她將房間裏的東西砸完了,可自家丈夫依然麵都沒露一下。


    “夫人,您這樣鬧下去,老爺會更生氣的。”童夫人身邊的嬤嬤瞅準了時機上前勸說,“回京這事兒不妨放一放,等老爺自己想通了就好了。再說……”嬤嬤左右看看,摒了丫頭仆婦們出去,隻留下自己陪著童夫人。


    她是童夫人的奶娘,又是陪嫁的嬤嬤,心裏自然是向著自家小姐的,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年童夫人有些偏執得瘋魔了。


    “那個賤婢現在被老爺逐去郊外農莊休養,斷然是不會輕易將她接回來的,隻要她不在老爺身邊使那些狐媚子手段,等過個一兩年,悄悄的處置了她也就罷了,何苦跟老爺不痛快呢。”


    “我就是不甘心,為什麽那些賤婢都能生下孩子,偏偏我什麽藥都吃了,什麽法子都想了,明明大夫也說我沒問題的,就是懷不上!”


    童夫人心裏的痛也讓她晝夜難眠了,眼瞅著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可沒個孩子傍身,遲早這偌大的家產就會落到那幾個賤婢生的賤種手上。她不甘心!


    嬤嬤也很無奈,早些年她就跟童夫人提過,不然將庶出的長子要過來養在自己名下,這樣就算以後生了,她再想辦法弄出去也就行了,若是不能生,她養大的孩子,又沒了生母,還不等於就是她生的麽。


    可童夫人的醋勁太大,連個孩子都容不下,在庶出的長子再一次差點被她折磨死的時候,老夫人終於怒了,直接將孩子養在了自己跟前,這下什麽打算都沒用了。


    偏都這樣了,童夫人還執迷不悟,想要將庶出的幾個孩子都給弄死,哪怕她跟童胖子無人送終都無所謂。這樣的妻子,童胖子沒有早早休了她,已經很是厚道了。在這樣弄下去,一紙休書是免不了的。


    這邊童夫人還在自憐的時候,童胖子卻跟傅子寒提起了這事兒。


    “之前不肯休她,一來是憐惜她不能生育,便是休回去了,也別想再嫁。二來當年她哥哥在你家出事的時候多少搭了把手,念著這份恩情,我也盡量容她了。可現在,那女人已經瘋魔,她自家哥哥都不想再管她,我也打算跟她和離。”


    傅子寒完全不懂這些,一臉懵然的看著童胖子,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原身記憶力那張快要遺忘的臉。


    說是童夫人的哥哥對他有恩,其實不過是那人為了自保,但這點傅子寒也不打算跟童胖子解釋。至於他要和離,那是他的自由,傅子寒可不願摻和。


    “跟你說這事兒,是想著接你的手,將我幼子也送去文先生家暫住,等我這邊弄妥當了再接回來。你是不知道那毒婦有多狠,連個小孩子都不肯放過,我怕她趁我疏忽對孩子下手。”


    這事兒傅子寒不敢輕易做主,答應晚一日離開,幫童胖子跟文先生提一下,若是師娘同意,則明日就可將他幼子送過去。若是不同意,童胖子也好另想他法。


    回去之後傅子寒跟孔師娘這麽一說,孔師娘頓時呲鼻。


    “這個童胖子打小就混,現在更混了。這要擱之前他休妻也就休了,但現在不行。”


    “為何?”傅子寒是真心不太懂,他知道有七出之罪,童夫人應該占其中之一吧?


    “童胖子是被下放到州府的,他得罪的是權相的侄子,戶部的侍郎。而童夫人的哥哥雖然跟她不太親近,卻偏偏抱上了這位大人的腿。胖子真要是休妻,肯定是傷了他夫人娘家的麵子,連帶她娘家的那些姑娘都會被拖累,就憑這一點,童夫人的哥哥就不會眼睜睜看著妹子被休。”


    “那可怎麽辦?”傅子寒也替胖子委屈,難道就讓這麽個混不吝的妻子在後院發癲?


    “其實要辦也好辦。就借口童夫人身體不好,將她送回去童老夫人那裏,讓老夫人出手收拾她就行了。不過我覺得童老夫人答應的可能性很小。”孔師娘跟童老夫人打過交道,那老夫人也是個難以捉摸的,行事很沒有章法,“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他大舅子親自出手。不過這難度就很高了。”


    孔師娘說了這麽些之後,就不肯再說,畢竟後宅的陰私手段沒必要讓傅子寒知道,大老爺們兒的,學這些太不能見人。


    傅子寒得了孔師娘提點,直接回房刷刷的寫了封信,讓人趕緊送去童府,其他的他也無能為力了。


    第二天一早,傅子寒趁著城門初開,就混在出城的人群裏離開了州府。他走之前已經跟老師師娘辭行,隻是怕童胖子腦抽的跑來堵他,才悄咪咪的趁早離開了。


    果然童胖子派去的人在得到傅子寒已經離開州府之後,讓童胖子氣得跳了半天的腳。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童胖子有多恨傅子寒呢,嘴裏念叨著要給對方好看什麽,威脅滿滿。


    得了孔師娘的指點,童胖子暫時按捺下了和離的心思,隻讓人看好了童夫人,不許她輕易出府。這邊則打包了奶娘丫頭,連同小包子一起,送去了文府。


    第15章 縣試


    州府衙門裏,師爺跟知府大人將這事兒稟報上去,其中沒有提到傅子寒的名字。


    知府是受人之托讓看著童胖子,也知道他家後院的糟心事,對於童胖子將小兒子打包給文先生一事雖然一時想不明白,卻覺得這是個能保住童胖子那個小兒子命的唯一辦法。畢竟嫡母想要除去一個不懂事的庶子,這手段太過輕易了。


    “倒是沒有想到,文夫人竟然會同意幫童胖子看著他兒子。這種關係可不一般,怎麽之前沒聽說過?”


    “大人,卑職去打聽過,好像是文先生以前的一個學生跟童明山是好友,這次前來拜訪文先生的時候,就順便也去拜訪了童明山。估計是那人給牽的線。”


    文先生是大儒,孔師娘更是名門出身,他們倆的弟子可謂遍天下,時常都有前來拜望的,不過這人剛好也跟童胖子有交情倒是讓人有點意外。可也說得通,畢竟童胖子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大書院的學生,不過後來出了點事,他就沒再書院讀書過了。


    知道這其中的關係之後,知府也放了心,隻要童胖子那裏不出幺蛾子,其他的他也不必多管。等到上麵那位氣消了,說不得童胖子還會回去京城,他又何苦為了這事兒得罪對方。


    傅子寒到家的時候,孔師娘派來的嬤嬤已經接了傅靜姝回家,正收拾東西打算帶去州府。


    原本以為趕不及送女兒,卻沒想到因為尹家不舍得放人而多停留了一天,讓他能親口跟女兒解釋這一切。


    聽了父親的安排,知道等哥哥縣試之後,他們就會去州府跟她團聚,傅靜姝才勉強咽下了委屈和惶恐。她還以為父親不想要她了呢。


    “你這丫頭是不是傻啊?”知道傅靜姝在想什麽之後,傅子寒都要被氣笑了,為了這個女兒,他可是打破了原身的誓言,親自去找了老師求助,怎麽會有不要她這個誤會出現?


    得知自己想多了的傅靜姝很難得的膩在父親身上撒嬌。打她五歲之後就沒有這麽跟父親親昵過了,現在做起來還有些小羞澀呢。


    “傻丫頭,我師娘可是孔家出身,你能跟著她老人家學習,那是咱家祖上積德。你可給為父聽仔細了,平時機靈著點,遇到事情該問就問,你還是個小孩子,不懂別裝懂。直接問出來,師娘會慢慢教你,你不說,誰還沒事兒一天到晚猜你心思?等你再大一點,爹爹就教你緙絲。”


    傅靜姝對緙絲想了很久了,可惜她一直沒被允許學習,傅子寒覺得她現在還太小,之前又沒有經過係統的教導,書畫都比較弱,現在來學習,以後最多也隻能當個緙絲的匠人。但是等書畫小成之後再來學習緙絲,自然就多了靈氣,作品也不可同日而語。


    靜姝對這些不了解,但她知道一點,自己的爹肯定不會坑自己的。既然爹爹說她還不夠格學習,那就好好的跟著孔奶奶打基礎,等到父親認可了在提出要求,父親也就沒借口拒絕了。


    至於父親說的那些什麽女孩子有了這個手藝就可以找個好人家什麽的,靜姝表示她沒興趣!


    送走了女兒,傅子寒有心情來關心兒子了。


    縣試在即,他必須得給兒子做好後勤工作,這是當爹媽的任務,不能拒絕。


    正好縣試的地方離家不遠,傅子寒提前點去外麵逛了一圈,加上原身留下來的印象,他大概明白了裏麵是個什麽情況。


    這個月的天氣還不錯,雖然冷了些,卻沒有多少雨雪天,等到二月應該會比往年暖和一點。


    但是再暖和也不能跟家裏相比。所以必須的遮雨的油布得準備。還有厚實的布衣服也要弄一套,不能帶夾層,否則穿不進去。


    閑來無事的時候,傅子寒在街上逛悠了好幾天,尋摸了幾張皮毛,打算給兒子做個皮背心和皮褲。結果裁縫一量,說隻能做一件半長的皮背心,外加兩個護膝。傅子寒想來想去,隻能如此。因為他在尋摸的時候,不小心說給了旁人聽,這兩天街上就看不到有皮毛出售,有點貨直接就被人收走了。


    當然,他可以去找尹家求助,但問題是為了這麽點東西去欠個人情,他是不是傻啊?


    有這功夫,他寧願給兒子設計一個小火爐,既可以取暖,又可以熱飯吃,可不比皮毛來得值?


    說做就做。花了兩天功夫,傅子寒設計了一個可裝卸式的小火爐出來,上下兩截,下麵有個小盒子能裝灰,這樣就免除了灰燼不漏讓火熄滅的悲劇發生。


    火爐上麵給用了一張小網,還有一個同等大小的可折疊的架子。需要煮食的時候,直接把小鍋放上去。晚上則可以放架子上去,將鞋子什麽的擱架子上烘烤,免得夜裏天涼濕度大,布鞋變得濕涼,連帶寒了腳。


    像一個什麽都要操心的憂愁的老父親一樣,傅子寒把兒子送進考場,感覺跟送進刑場差不多。


    經曆過連考五場魂不守舍的煎熬後,傅子寒終於看到了從考場裏出來的兒子。還好,他家立文雖然有點憔悴,卻依舊臉上帶笑,不像他旁邊那些學子,一個個蔫眉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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