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瓊道:“罷了,百姓何辜?再想辦法罷。”


    羅士信反問道:“能有什麽辦法?你倒是先想一個?”


    秦瓊道:“先去見見閔公,此事不忙,反正還有幾天才回去。”


    細雨紛飛,閔公所住之處,乃是祝阿縣中一處山坡,山上有一破廟,廟中已有近百年未有人居住,聽本地人所言,閔公自打來到此處,便弘揚佛法,替百姓治病,更在災荒年間,說動官府,開倉賑濟。


    秦瓊知道不可托大,便囑咐呂仲明與羅士信,須得客氣禮貌。


    進了空慈寺,寺中一片靜謐,茫茫青山,籠在一層煙雨之中,那白犬踞於寺後荷花池畔,閔公正在亭內煮茶。院中立著一座破敗佛像。


    秦瓊雙手合十,呂仲明卻是靜靜站著,看了那白犬一眼。


    “閔大師。”秦瓊道。


    “三位將軍請坐。”閔公慈眉善目,白眉垂鬢,作了個手勢,呂仲明坐下,拿起一杯茶時,轉頭端詳院內佛像。


    “這是哪位佛?”呂仲明問道。


    閔公如是答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空慈寺內供奉的,是地藏菩薩。”


    “啊……”呂仲明當即明白過來了,一瞥菩薩像,又轉眼一瞥白犬。那白犬自呂仲明入亭內,便表現得全身不自在。


    “閔大師有何吩咐?”秦瓊道。


    “吩咐不敢當。”閔公垂下眉眼,將茶先是端給呂仲明,再遞給秦瓊,最後才是羅士信,又道:“秦將軍,羅將軍二位,年少才俊,天縱英才,未及弱冠,便有此成就,實乃人中翹楚。隻不知二位為何而戰?”


    呂仲明沉默啜了一口茶,這話也是他一直想說的,秦瓊道:“閔大師何出此言?我等乃是大隋將士,自當為國盡忠。”


    閔公緩緩道:“秦將軍,羅將軍,兩位是為陛下盡忠,還是為了天下百姓盡忠?”


    羅士信臉色一變道:“你這是什麽話!”


    羅士信翻臉如翻書,一聽出閔公話中有話,便要動手,呂仲明與秦瓊忙同時抬手,攔住羅士信。


    秦瓊道:“閔大師請說。”


    閔公笑道:“兩位,我不過是糊裏糊塗一老頭兒,至今已癡活了八十一載,這條命,遲早是要交去的,今日但請羅將軍聽完我一席話,就算將我抓回去治罪,又如何?”


    呂仲明心知有那枚琉璃珠,以及亭裏的白犬保護,要把這老和尚抓回去治罪決計不容易。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遂笑了笑,沒說什麽。


    閔公又道:“隋家氣數已盡,如今天下,與官兵作戰的,都是百姓,百姓無依無靠,為活命,不得不與官兵對抗,兩位既與呂道長作一路,想必也知來日天下困境……”


    “我沒有說過。”呂仲明插口道:“隻知順應天道,不可逆天而行則以。”


    閔公抬眼一看呂仲明,呂仲明微一笑,時至此刻,他已約略猜到了閔公所屬陣營,便開口問道:“請教閔大師,地藏菩薩對天下之勢如何說?”


    閔公一手豎掌道:“地藏菩薩於世無爭,對天下並未有言托付,乃是老朽讖越了。菩薩有大願心,大願力,唯望承載世人苦難,渡盡眾生。但地藏菩薩,有一言令老朽轉告呂將軍。”


    呂仲明略一遲疑,閔公又道:“然而人間大亂將起,菩薩知呂將軍重任在身,無論如何,都請呂將軍善待生靈,不以無辜百姓性命,作博弈天下的棋子。”


    呂仲明知道閔公的意思說穿了就是,地藏不來惹你,你也別在人間動不動就放禁咒出大招,轟死老百姓。呂仲明臉色陰晴不定,自己本來也沒打算這麽做,但隻要這時候一點頭,感覺卻像是被閔公威脅擠兌了一般。


    “三位將軍,請看這祝阿城內。”閔公道。


    閔公示意數人望向山下的祝阿,荒田綿延直至天際,燒稻草冒出的濃煙滾滾而起,百姓哭聲遠遠傳來。


    “田地荒廢,無人耕作,家中男丁,十去九空,盡剩下婦孺老者。”閔公道:“整個天下,不知道還有多少像祝阿一樣的地方,有多少人在受苦。呂將軍,凡間已再經不起再一次兩教的封神之戰了。”


    “我知道了。”呂仲明如是說。


    閔公道:“老朽替菩薩,替天下百姓,感激呂將軍大德。”


    呂仲明看到閔公行禮,反而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似乎佛家是在行善,隻有他是來殺人似的。然而轉念一想,穿過玄門,帶著一堆法寶過來的時候,自己最初不正是這麽想的麽?管它什麽隋唐天下,誰家江山,把山河社稷圖一祭出來,轟轟烈烈地碾壓過去。


    佛道兩家一旦明麵上開戰,勢必殃及無辜凡人。直到此時,呂仲明才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重新調整戰略。


    “不必再說了。”秦瓊喝完茶,答道:“閔大師,這就告辭。”


    閔公垂眼微笑道:“恭送三位將軍。”


    三人喝完茶下來,呂仲明還在思考,羅士信卻道:“光是那老頭說的話,就夠治個死罪了。”


    秦瓊道:“你打算將他帶回去?這就去動手罷。”


    羅士信遲疑片刻,瞥了呂仲明一眼,問道:“他身邊的狼是否不好惹。”


    呂仲明沒想到羅士信眼睛還挺厲害的,遂答道:“是,你也看出來了?”


    一個老和尚,身邊帶著一隻體型那麽龐大的,通靈的白犬,一看就不似常人,是以羅士信也沒有輕舉妄動。秦瓊站在山腰上,沉默良久,而後問呂仲明道:“閔公說的,是真的麽?”


    “嗯。”呂仲明道:“不久後,隋家天下即將四分五裂,陷入群雄爭霸的局麵。”


    “什麽?”羅士信仿佛不認識般地看著呂仲明。


    呂仲明道:“以數件事的發生為轉折點,隋朝江山失其棟梁,天下各路英傑起兵反隋,楊廣躲在揚州,最終被義軍……那啥了。”說著作了個削的手勢。


    “什麽時候?”秦瓊與羅士信都似乎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快了。”呂仲明道:“最多不過三五年。”


    呂仲明不敢把時間說得太清楚,雖說以自己的身份,泄露天機已不會引來雷劫,但泄多了,終究有點惴惴不安,心裏沒底。


    “你信?”羅士信嘴角抽搐,看看秦瓊。


    秦瓊道:“你怎麽不早說?”


    呂仲明:“咱們第一天認識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


    羅士信嗤道:“裝神弄鬼,你和那老禿驢都得被關起來。”


    說畢羅士信摘了頭盔,走下山去,走出幾步,忽然又站定,回頭道:“你說真的?”


    呂仲明沉默,看著羅士信雙眼,眼中意思一目了然:你看我像是在和你開玩笑嗎?


    正在這沉默中,一名士兵快步上山,喊道:“秦將軍!羅將軍,滎陽來了軍情!張大人已得戰報,吩咐兩位速速起行,回滎陽匯合,鎮壓瓦崗叛軍!”


    呂仲明登時心中一凜,知道這回正主兒來了,瓦崗軍是一支勁旅。這次張須陀麵對的敵人,非是盧明月這等烏合之眾可比。


    秦瓊道:“先不管戰俘的事了,回去再說,走罷。”


    呂仲明沒再說什麽,與二人下山,秦瓊搭著呂仲明肩膀,似乎有心事,羅士信也有心事,走出幾步後,忍不住回頭,想到了某個證據,以反駁呂仲明與閔公的那套“大隋必亡論”。


    羅士信道:“師父為大隋征戰多年,有他在,大隋就不會倒。你倒是說來聽聽,師父怎麽可能不管?”


    呂仲明先是躲開幾步,躲在秦瓊身邊,說:“你……羅大哥,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羅士信:“……”


    秦瓊道:“你說罷,你將羅成當做自家兄弟就成,他不會出賣你。”


    呂仲明惴惴道:“雖然很遺憾,但事實確實是……他最後戰死沙場了。”


    秦瓊:“……”


    羅士信:“……”


    羅士信嘲笑道:“放屁!能讓師父戰死,難不成我們也戰死了?”


    羅士信看著呂仲明,呂仲明提心吊膽看著羅士信,不說話,那一刻,羅士信的臉色變了。


    “我也會戰死?”羅士信顫聲道。


    呂仲明戰戰兢兢道:“理……理論上是,不過我不會讓你死的,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會提醒你……那場戰役,你別去就行了……你看這樣成麽?羅大哥……”


    羅士信:“……”


    路邊升起篝火,呂仲明,羅士信與秦瓊三人坐在火堆旁,還有兩日行軍便能到滎陽。自那天從呂仲明口中約略得知自己的命運後,羅士信便仿佛遭到了重大的打擊,一路以來一聲不吭。秦瓊雖然表麵上看上去倒是還好,然而呂仲明知道他內心實在也是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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