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肩膀寬,手長,眼力好,還戴著這個。”尉遲恭點點呂仲明拇指上的牛皮扳指,說:“你不是算命的,來我這裏打兵器的人多了,我一看就知道。你看人的時候,眼睛會捕捉一個人的動作,神態,專注認真,你給人算命的時候,都這麽笑著……”


    尉遲恭模仿呂仲明的神態,把呂仲明逗笑了,又說:“你說話時,總是很認真地看著對方,眼睛清亮,這樣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習練騎射出身。”


    呂仲明暗道尉遲恭眼力也真好,尉遲恭那笑容十分溫和,感覺與他那將近一米九的大個頭半點不相稱,呂仲明隻覺這人實在太奇怪了,不僅從認識開始,對話奇怪,行為奇怪,尉遲恭選了一塊鐵,放進爐裏去煆燒,說:“這是最好的鐵了。”


    呂仲明點頭,想起自己從前用的那把弓。


    他看著尉遲恭打鐵,一時間兩人都不說話。


    尉遲恭道:“你記得我嗎?”


    “什麽?”呂仲明莫名其妙道,尉遲恭馬上改口道:“你對我,有沒有模糊的印象?”


    呂仲明想了許久,眉頭深鎖,搖頭道:“沒有。”


    尉遲恭似乎在思考,緩緩點頭,凝視著爐火,呂仲明追問道:“我們在什麽地方見過?”


    尉遲恭笑笑,答道:“沒有。”


    呂仲明:“???”


    呂仲明已經完全被他搞糊塗了,要再問時,尉遲恭卻道:“噓,別說話。”


    呂仲明眉毛一揚,尉遲恭示意他看爐子裏,說:“看。”


    鐵漸漸地燒紅了,呂仲明不明所以,便坐著發呆,看尉遲恭鍛鐵。


    “你打過鐵麽?”尉遲恭問。


    “沒有。”呂仲明遺憾地答道。


    尉遲恭道:“我師父說,人就像塊鐵,不煆不成器,被煆時,也就是在受苦。”


    說著尉遲恭朝呂仲明笑笑,呂仲明忽然心有所動,說:“我爹也說過,人就像塊玉,不雕琢,不成器。”


    尉遲恭點頭,呂仲明又說:“但如何去雕琢一塊玉,得按玉本身的紋理,質地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美玉,多多少少,總會有瑕疵,若一味對自己發狠,不懂順應天然的道理,極易毀了自己。”


    尉遲恭點點頭,呂仲明又問:“你從小就會打鐵麽?”


    “會。”尉遲恭道:“小時候家住塞外,鍛鐵,都是跟突厥學的,一位師父教的我。”


    呂仲明有點意外,尉遲恭問:“你知道突厥人麽?”


    呂仲明想了想,說:“知道,突厥常常進犯中原,是一支勁旅。”


    “是。”尉遲恭道:“大多數人都這麽說,這些年裏,他們沒少殺中原人……”


    呂仲明和尉遲恭聊起來,忽然發現,自己過來找尉遲恭,要讓他跟隨自己,已經完全不要緊了。在這個小雪漫天的日子裏,他止不住地想與尉遲恭多聊聊。畢竟來了初唐後,他還是第一次有這麽一個機會,去認識,了解一個人。


    不,應當說,從小到大,這是他的第一次。


    他與尉遲恭說話時,尉遲恭總是時不時地看著他的雙眼,朝他笑笑。


    在火爐的紅光中,呂仲明漸漸明白了什麽。終於知道為什麽自己和尉遲恭一開始,想的東西總是搭不在一根線上了。


    他想的是招攬尉遲恭,帶他去幹一番事業,然而尉遲恭見了他,對他有好感,唯一的念頭就是與他交個朋友,彼此聊聊天。


    想通了這節,呂仲明忽然覺得好笑,也覺得心裏挺溫暖的,便捧著茶,有一句,沒一句地坐在熔爐邊閑聊。尉遲恭告訴他,自己在關外長大的那些日子……


    “後來呢?”呂仲明皺眉道。


    尉遲恭道:“……後來突厥就進了我們的村子,抓走了不少人,我跟著那突厥師父學打鐵,以前他們為柔然人鍛造,手藝很了得。再後來,他們被中原人打跑了,我沒地方去,就卷著鋪蓋過來了。”


    “你還記得自己的家麽?”呂仲明問道。


    “找不到了。”尉遲恭笑笑道:“塞外都是風雪,離開那村子時,我想回家看看,在草原上走了一年多,沒找著。”


    尉遲恭輕描淡寫幾句,呂仲明卻知道,他從小到大,一定吃了不少苦。亂世飄泊,不僅僅中原民不聊生,就連塞外各族,也過得顛沛流離。


    “你會算命。”尉遲恭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什麽時候,大家才能過上好日子?”


    “快了。”呂仲明道:“不到二十年。”


    尉遲恭笑道:“有生之年,應當能看見。”


    “當然。”呂仲明道:“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都是曆史的締造者。”


    尉遲恭聽到那句話,似有所動,要問呂仲明點什麽時,外麵卻有人,在門上敲了敲。呂仲明忙抬頭,發現是羅士信找來了。


    羅士信:“午飯也不吃了?”


    羅士信看著二人坐在一起,尉遲恭朝他點點頭,說:“留下吃個飯?”


    呂仲明會意便起身朝尉遲恭道:“我先回去了。”


    尉遲恭點頭,拿著塊髒兮兮的布擦著手,把二人送出鐵鋪外,羅士信便搭著呂仲明肩膀,帶他回家去。臨走時呂仲明仍忍不住回頭,朝尉遲恭作了個口型,笑笑。尉遲恭便會意點頭,知道呂仲明的意思是,有空會來找他。


    小雪漫天飛揚,羅士信走在呂仲明身前,呂仲明低著頭,頂著小雪慢慢地走。


    “在想那黑炭頭?”羅士信問道。


    “不。”呂仲明笑道:“一時間,想到許多事。”


    羅士信又是一揚眉毛,呂仲明便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凡人之力何其渺小?一生不過百年光陰,亂世烽火中,常常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主宰自己的未來,但大家還是這麽努力地活著。”


    “所以呢?”羅士信道。


    呂仲明搖頭,笑笑,說:“尉遲恭不是壞人,他挺認真的。”


    羅士信漫不經心地唔了聲,呂仲明便將二人所談那番話,朝羅士信說了,羅士信隨口道:“是條漢子,但我不喜歡他。”


    呂仲明愕然道:“為什麽?”


    羅士信:“臉黑。”


    呂仲明:“……”


    當天回了家,秦瓊也沒多問,三人便照常那麽過,呂仲明從尉遲恭處回來後,仿佛被他一言點醒般,開始逐漸明白到凡人的世界,凡人的生活。從前他都是以一個仙人的角度去看待活在這個年代裏的這些人,也從未覺得有什麽不妥。然而自從認識了尉遲恭後,他才發現,自己還有太多的東西要學,要去了解。


    翌日清晨,雪停了。


    尉遲恭拿了錢,關上鐵鋪大門出來,朝市集上走,一夥兒突厥人從市集上過,大聲嚷嚷著什麽。尉遲恭正在買集市上的蜜餞,聽到幾句突厥話後便上了心,將蜜餞揣在懷裏,轉頭一看,跟著過去。


    幾名突厥人進了一條小巷,尉遲恭跟了進去。


    城東,呂仲明的家門口掛了倆牛皮燈籠,左邊是個羅字,右邊是個秦字。


    日上三竿,呂仲明剛出來,羅士信便道:“吃飯。”


    桌上一碗清粥,還有醬牛肉與各色小菜,呂仲明本想起早些,出去找尉遲恭玩,然而羅士信卻比他起得更早。


    呂仲明吃過早飯,趴在桌上,百無聊賴。


    “我出去走走。”呂仲明道。


    “有什麽好走的?下雪天,別出去。”羅士信道。


    呂仲明道:“讓我去——”


    羅士信怒道:“靴子弄髒了,我不幫你洗靴子。”


    呂仲明道:“我自己洗。”


    羅士信:“衣服也自己洗?飯也自己做,再在外麵野,不做飯給你吃了。”


    呂仲明:“……”


    從離開滎陽後,一路上呂仲明都是秦瓊羅士信二人在照顧,呂仲明根本就不會洗衣服,換洗衣物,都是羅士信每天在院子裏,用個木桶,拿個搓衣板搓。吃飯也是秦瓊去買菜,自己再在家裏做飯吃。


    天寒地凍的,要讓呂仲明自己洗衣服刷碗,簡直就是要了他的命了!


    羅士信:“洗澡水也自己燒。”


    這句話徹底擊垮了呂仲明,呂仲明隻得苦大仇深地看著二人,羅士信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老去找那黑炭做什麽?別人不做生意?”


    就在這時,外麵有人敲門。


    尉遲恭:“仲明在家嗎?”


    呂仲明的表情,一副“看,他不做生意”的樣子,羅士信當真是拿他沒辦法了,卻認真看著呂仲明,手指一點他,又指後院,示意他滾進去。


    呂仲明現出哀求的表情。


    尉遲恭又問:“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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