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一夜沒睡,當下終於闔了闔眼,倚到靠背上歇息。


    張昌靜靜等著,不過多時,那雙眼睛又重新睜開:“皇上顧念宸妃,下了朝必定會再去永信宮,本宮也會去看一看宸妃。”


    張昌銜笑拱手:“下奴靜候娘娘成事。”


    德妃的笑意也更濃了,嗯了一聲,擺手讓他退下。


    她要去見宸妃,但要仔細想一想,那些事要如何開口更好。


    她不能逼瘋宸妃,宸妃原就是個狠角色,一旦被逼出了困獸之鬥的勁力就不好了。


    再者她也不能讓皇帝覺察什麽。天子的疑心沒有人能承受得住,她送到皇帝耳中的每一句話都要極度小心,要夠體麵。


    體麵。


    德妃想著這兩個字,自顧自地笑出聲來。


    天子宮嬪當然要不失體麵,宸妃也一直是個體麵人。


    但現在,她大約是體麵不起來了。


    那一定很有趣。


    皇帝會短暫地對她的失子之痛感同身受,對她更好、百依百順。但後宮之中的美人兒這麽多,無一不等著用最完美的模樣侍奉聖駕,皇帝對宸妃的這份心疼勢必持續不了多久。


    她就等著看便是。等著看宸妃無法自持的情緒一點點消磨掉皇帝的愛意,等著看宸妃一步步走上和昔年的佳惠皇後如出一轍的路。


    德妃又舒出一口氣,便揚音喚了宮女進來,服侍她更衣梳妝。


    “挑一身素簡的衣裳來。”她道。


    這樣令人難過的時候,不宜穿得過於豔麗。不然她真想穿一身濃墨重彩的華服,慶賀這樣的大好時刻。


    .


    小兩刻後,嬪妃們聽聞延芳殿四周圍的禁衛軍撤了些,又聞玉美人已進殿探望,便也開始三三兩兩地結伴而往。


    延芳殿的寢殿很快便熱鬧起來,與夏雲姒交好的幾人自都到了,關係尚可的、乃至不太好的也來了許多。人人都想在皇帝麵前向這眾妃之首一表關心、也瞧瞧六皇子到底情形如何。


    於是皇帝下朝時一進殿門,就被這滿殿的人惹得皺了下眉頭。但他也不至於直接轉身離開,仍往裏走去,隨口命眾人眼裏:“都坐吧。”


    說著已走到羅漢床前。他的視線原完全落在夏雲姒麵上,她一夜沒睡,麵容憔悴得緊,看得他一陣心疼。


    但不及說話,他又注意到了羅漢床近處正免禮起身的幾人。


    燕妃沒在,但賢妃、德妃與和妃都到了。


    皇帝不禁多看了德妃一眼,才神色如常地坐到了宸妃身邊,關切道:“寧沂如何了?”


    夏雲姒滿麵淚痕,疲乏不已:“還沒醒。”


    屋中一片安靜。


    皇帝歎了聲,聲音更顯溫柔:“太醫會勉力救治,你不要太過勞心,兩個孩子都還要靠著你。”


    夏雲姒對他這話置若罔聞,目光空洞地望著旁邊的窗欞,壓抑的哭聲從喉嚨裏彌漫出來:“臣妾隻恨不能替他中毒……他還那麽小,如何承受得住……”


    她一壁說著,被他攥著的手一壁無意識般地掐緊,直讓他覺得雖然六皇子的事是假的,可她的心神不寧卻是真的。


    是那在暗處蟄伏的人讓她不安了。她一夜未睡都是在想這件事,她在想若那人真對孩子動了手該如何是好。


    他一時便也顧不得被她掐出的痛感,輕拍了拍她的手:“放寬心。”


    “阿彌陀佛。”旁邊有人念了句禪語,眾妃皆看過去,皇帝隻仍望著宸妃,眼底卻微不可尋地一跳。


    眾人就見德妃上前了兩步,滿臉的慈悲與無奈,喟歎聲充滿關懷:“六皇子一貫活潑可愛,宸妃妹妹慈母之心,自難以承受這樣的事情。”


    夏雲姒紋絲未動,目光依舊空洞地注視著窗欞。


    沒有人能看清她眼中的情緒,沒人注意到在這一刻裏,她空洞的眼中有濃烈的快意與陰冷迸發。


    隻聽德妃又靜靜道:“隻是皇長子與六皇子一貫也是親近的,乍聞這樣的事,連宸妃妹妹都受不住,皇長子年紀尚輕恐怕更難免受驚。”


    說著又是無奈的一聲悲歎:“依臣妾看,六皇子雖需太醫勉力醫治,但也莫要疏忽了皇長子才好。還請皇上著人開導一二,也暫且另尋人來照顧。免得宸妃妹妹心力不支之下還要硬撐著為皇長子分出兩分神,也免得皇長子心有餘悸卻無人問津,無端受了委屈。”


    夏雲姒羽睫輕垂,簡直想直截了當地報以一聲冷笑了。


    這話說得可真體麵。若不是早已摸清了原委,她都要被她打動。


    隻可惜,現下知悉原委的不止是她,連皇帝也存了疑慮。


    她便淡漠地轉過頭,抬眸望向德妃:“皇長子的事,不勞姐姐費神。”


    她要德妃覺得她不肯輕放皇長子這顆棋,德妃才能跳得更加厲害。


    第125章 交戰


    四目相對, 二人平靜的神色之下皆有唯對方才懂的敵意迸發。


    賢妃在旁淡道:“德妃姐姐想得周全,但皇長子恐怕不願離開宸妃妹妹吧。”


    德妃喟歎搖頭:“當下卻不是能隻依著性子來的時候。再者六皇子的事來得猝不及防,誰也不知是哪裏出的錯,萬一下一次險情惹到皇長子身上可怎麽好?佳惠皇後在天之靈可還瞧著。”


    “佳惠皇後在天之靈”被搬出來, 誰都要緊兩分心弦。賢妃就隻得訕訕閉了口, 看向夏雲姒,而夏雲姒看向皇帝。


    他隻看著她, 又是坐在床邊,旁人誰也瞧不清他的神情,但她看得清楚。在德妃的一字一頓間,他眼底已一分分冷了下來, 變得一片淡漠,一如她所期待的那般。


    帝王的信任啊, 便是這樣不堪一擊。


    一點點子虛烏有的指摘就足以在他心底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種子一旦生根發芽, 多年的信任就這麽不知不覺地瓦解了, 德妃多年來的好名聲更不值一提。


    她便令眼底的情緒更加溫柔了,凝視著他,一分分透給他委屈與不安。麵上又強撐著一份隱忍,平平靜靜地開口道:“德妃姐姐說的……也不無道理。”


    而方才她還在不無生硬地反駁說皇長子的事不勞德妃操心。眼下的這句話聽來, 多像她已無力應付這樣的步步緊逼。


    夏雲姒隻覺手被他攥得一緊,接著,他看向德妃:“那德妃覺得, 讓何人照顧皇長子最好?”


    他的話沒什麽情緒, 在此時此刻將“喜怒不形於色”詮釋得淋漓盡致。


    宸妃側眸看去, 德妃似是凝神認真想了想,繼而福身:“皇長子身份貴重,不是誰都有資格撫養的,臣妾覺得不妨先交給太後,祖孫間最是親近。”


    夏雲姒眉心不著痕跡地微微一跳。


    德妃果然還是沉得住氣。


    皇帝一言不發地打量著德妃:“太後?”


    “長樂宮倒是個好去處。”夏雲姒輕輕開口,將他的視線拉了回來。


    頓了一頓,她疲憊的聲音聽上去輕若蚊蠅:“隻是……太後自五皇子夭折後,身子便大不如前,一年裏總有三四個月病著。寧沅縱使懂事也總歸還是小孩子,恐怕難免讓太後操心。”


    她說著長聲歎息:“寧沂之事也請皇上暫不要告訴太後,太後怕是受不得這樣的刺激。”


    德妃沒有反駁她的話,緊跟著改換棋路:“宸妃妹妹的顧慮也不無道理,那勞煩太妃便是,太妃們多是喜歡孩子陪伴的。譬如先帝的宣太妃、成太妃,都生養過,現下身子也還康健,想必能照顧好皇長子。”


    夏雲姒闔上了眼,麵無表情,輕垂的眼睫舒下一片無力。


    她隻輕聲道:“臣妾聽皇上的。”


    縱使他貫會粉飾太平、息事寧人,此時也不會忍心讓她難過。


    他當然不會忍心,在他眼裏,她在他解釋過後便已知道這是安排好的一個局,依舊在一夜之後熬成了這樣心力交瘁的模樣,一是因他與寧沅最初一起騙了她、讓她好生受了場驚;二便是因她這一夜都在翻來覆去地想若這一切都是真的該如何是好。


    他知她記掛孩子,又愧疚於自己瞞了她,如何還會在此時將孩子帶離她身邊?


    她閉著眼睛靜靜等著,不過多時就聽他說:“寧沅正驚魂未定,不好此時再讓他經什麽波折。此事再議吧。”


    德妃剛要開口,他就又續言:“你們也先都回去,讓宸妃好好歇一歇。”


    滿屋宮嬪對望一眼,都隻得施禮告退。夏雲姒淡看著她們如潮水般向殿門口退去方才還處處是人的寢殿轉瞬歸於平靜,長聲籲了口氣。


    皇帝伸手捋過她的鬢發,眼中盡是憐愛:“還是讓你心神不寧了。若早知如此,朕必不答應寧沅的主意。”


    她抿著笑,搖一搖頭:“這種事確是出不得錯,否則臣妾與孩子們都更危險,皇上是為臣妾好,臣妾明白。”


    他不做多言,歎一口氣:“隻是德妃……”


    話語到此頓住,她看得出,他眼中有些掙紮。


    德妃到底賢名遠播,又是頭一個跟了他的,比佳惠皇後和他大婚都要早上一年。這麽多年下來二人縱使沒太多情分,也的的確確繞不過去那一句“相伴多年”,眼下的情形他自不免讓他覺得意外又為難。


    夏雲姒也並不催促什麽,反順著她,溫婉而道:“經了方才一道,臣妾愈發不覺得是德妃姐姐了,皇上莫要為難。”


    他眉頭微鎖,看一看她:“為何?”


    她說:“若按皇上所言,那背後慫恿寧沅戕害手足之人是想一舉兩得——一邊是要除掉寧沂,一邊又想將寧沅攬到自己手中,那此時便是最好的機會。”說著語中一頓,“德妃姐姐方才卻全無自己撫養寧沅的意思,隻提及了太後與太妃。可不論太後還是太妃,年紀都不輕了,現在或能撫養寧沅些時候,可待得事情過去、臣妾的精神好起來,總還要將寧沅送回來才是。”


    “所以臣妾覺得……德妃姐姐適才所言,該是真心為寧沅打算的,咱們縱使心有提防也不必草木皆兵,不能冤枉了姐姐。”


    話是為德妃說的,但一句“咱們”卻在不經意間劃出了遠近親疏。


    說罷她就又那樣柔柔和和地凝視著他,想象著他所喜歡的賢妻模樣,盡量符合那副模樣。


    他沉吟了半晌,倒未與她說什麽,隻道:“朕再想想。你好好歇一歇,朕就在旁邊的廂房看折子,你若有事隨時差人過來喊朕。”


    她的神情就羞赧起來,帶起些許打趣的意味:“寧沂又不是真的出了閃失,皇上不必這樣擔心臣妾。”


    他被她帶得也露了些笑,俯首在她額上一吻:“你好好的。”


    夏雲姒點點頭,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一直目送著他離開。


    直至他的身影徹底在殿門外消失了,她才收起那副含情脈脈的神情。


    好困。


    其實她比他更清楚一切算計,心裏並無那麽多擔憂顧慮,昨天的徹夜難眠當真是硬熬,現下困乏得閉眼就能入睡。


    她便由著自己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也不過臨近晌午,鶯時進來稟說:“皇上有急事要議,回紫宸殿去了。”邊說邊垂眸,壓了幾分音,“張昌也走了,皇長子殿下在外求見,您看……”


    “讓他進來吧。”夏雲姒淺打著哈欠撐坐起身。


    於是寧沅很快就進了屋來,上午時他也睡了一會兒,精神也恢複了些。夏雲姒示意他坐到床邊,問他:“去看過你六弟了?”


    “看過了。”寧沅點頭,“吃得好睡得香,沒事的。還有……父皇安排得也周密,他雖不知禦前宮人裏究竟誰有問題,但知有人不忠,便將六弟的真實情形盡數瞞住了,連樊公公也不知道,德妃那邊更無從得知真相,您放心。”


    夏雲姒嗯了聲。寧沅小心地瞧瞧她的神色,又道:“今日德妃在殿裏說的話……我聽祿公公說了。”


    夏雲姒抬眸看他,他鎖著眉,斟酌著道:“其實讓我先去太後太妃那裏住些日子,也不是不行。”


    “你也瞧出她打的是什麽算盤了。”夏雲姒輕笑,“她敢打這個算盤,到時自會將事情做得體麵周全,隻怕你父皇縱使原本起了疑到時也說不得什麽,指不準還要自欺欺人地反而信了她,倒讓咱們的棋落了空。”


    德妃到底在這個位份上,又一貫是個賢良淑德的樣子,私下裏想說動太後太妃們將寧沅交給她全無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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