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沅是想將計就計以此讓皇帝瞧見德妃的私心,夏雲姒卻不肯將棋下得這樣平淡。


    “姑且吊一吊她吧,總有她著急的時候呢。”夏雲姒靜了會兒,輕輕嘖聲,“我倒想先把張昌挑出來。”


    把張昌挑出來,德妃或許能丟卒保車撇清自己維持住體麵,但隻消張昌咬她一口,皇帝心裏的懷疑就算坐實了。


    “可你別貿然做什麽。”她又叮囑寧沅,“從前與張昌如何打交道,如今也還如何便是了。現下我們都穩住是最要緊的,咱們等著他們犯錯,他們可也等著咱們坐不住呢。”


    “我知道。”寧沅頷首,“姨母放心。”


    說罷他就告了退。眼下還有禦前宮人留在永信宮中,他不能在姨母跟前待太久,以免讓張昌瞧出端倪。


    而後的大半日寧沅都在思量當下的局勢。傍晚時皇帝又過來了,仍是一來就去探望“中毒”的六皇子和心力交瘁的宸妃,張昌便避開了人悄悄地進了皇長子的臥房。


    “張公公?”寧沅抬頭一看便站起身,臉上帶著張昌不曾見過的慌亂。


    張昌不由一愣:“怎麽了?”


    短短一瞬他已到了跟前,拽住張昌的手就往內室裏去。屏退身邊的宮人,寧沅臉上的焦灼更加分明:“姨母……姨母似是疑到我了,這怎麽辦?”


    “啊?”張昌心裏一緊,急問,“何出此言?”


    “我今日要去看六弟,姨母不讓。”他言簡意賅道。


    “哦……”張昌定了定心神,心道他到底還小,容易坐不住陣。


    口中寬慰道:“這未必是疑了殿下,多半不過是謹慎起見才不讓旁人進去,也免得殿下擾了太醫的醫治。”


    “可萬一呢?”寧沅隻說,“我現下……我現下特別怕,若她親口問我,我怕是要繃不住的。”


    這倒令張昌上了幾分心。


    人都是這樣,能否做惡事是一回事,做完惡事能否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是另一回事。


    成人都如此,何況小孩子?


    他便問寧沅:“那殿下想如何?”


    掙紮與遲疑都寫在寧沅臉上,他緊咬著牙忖度了半晌,將心一橫:“唉!我隻覺得趕緊離了永信宮才好。”一壁說著,眼底一壁流露出了懇求,“我聽說今兒個德妃娘娘在殿中提起了讓太後太妃照顧我的事,父皇與姨母都有些動搖了,隻是最後不了了之。公公您是禦前的人,能否尋個機會在父皇麵前幫我開一開口?去哪裏都行——隻要能離開永信宮,哪裏都行。”


    他說得懇切,張昌不免心動。


    想了一想,又搖頭,皮笑肉不笑地回話:“這話殿下自己跟皇上開口,可比下奴開口管用。”


    哎呀你還挺精!


    寧沅心底輕笑,臉上的焦灼未改:“可姨母已經疑了我了,我去開這個口,不是相當於送把柄給她麽?”


    這話一說,張昌的笑容果然卡了一下。


    第126章 出局


    “還求公公幫我……”


    寧沅長揖, 張昌一下子慌了, 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


    他哪裏受得起皇長子的禮, 何況這話裏還帶了哭音, 讓人聽著怪不忍心的。


    張昌隻得哄道:“下奴想一想……想一想, 若有合適的機會,下奴自是要幫殿下的。”


    便見皇長子麵上綻出些笑容來, 又帶著餘悸:“那就……那就都拜托公公了!”


    張昌連聲應著, 趕忙告了退, 一時間腳步很有些踉蹌, 可見心中不安。


    寧沅紅著眼眶瞧著他的背影,待得撫養他多年的乳母柳氏進來關上了門,才一改哭容。


    乳母一副心驚肉跳的樣子,撫著胸口走到他跟前:“殿下, 這是又與他鬥智鬥勇了?”


    寧沅朝她笑笑:“說不上, 您安心吧。”


    “殿下可萬不能出什麽閃失。”柳氏心思一貫細膩, 不怕皇長子慢慢學會算計, 隻怕他出事, “殿下方才與他說了什麽,還是讓宸妃娘娘心裏有數為好。”


    “這我知道。”寧沅無可奈何,“我自會去稟姨母, 您隻消放寬心便是。您也莫急著去多嘴,以免讓旁人聽去反倒惹了麻煩。”


    “這奴婢心裏有數。”柳氏一哂, 還是又叮囑了一遍, “殿下可千萬別忘……”


    “我知道我知道。”寧沅實在經不住她這樣絮叨, 忙不迭地邊應話邊立起身,把她向外推去。


    “哎你這孩子……!”柳氏啼笑皆非,隻好不再說了,到了外屋去做女紅,將內室留給他讀書。


    她隻盼著這事能好好地了了,誰都要好好的。


    皇長子要好好的、宸妃娘娘要好好的,還有德妃膝下的寧汣,她都希望能好好的。


    寧汣的乳母也是個苦命人,柳氏與她還算相熟,也盼著她能平安渡過此劫。


    唉——宮裏就是這樣,人們各自為營,卻難有那個過得真正輕鬆容易。


    .


    延芳殿後的偏僻小道上,張昌倚著牆望著月,時而躊躇滿誌時而患得患失。最終一切情緒都化作一聲長歎,他自顧自地搖頭:“唉,難呐!”


    皇長子要他去皇上跟前開口,他瞧出了皇長子的難處。可皇長子到底是個小孩子,顧不上他的難處。


    這事於他而言,也是有進無退。


    近來他已察覺了,樊應德對他生了不滿,大約是覺出了他背後另有他主。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樊應德對禦前把持得很緊,既有權勢又有手段。敢得罪他的人,難有什麽好下場。


    但他到底在禦前的年頭也長了,不是那些個說發落就能發落的小宮人。所以這些日子,張昌避著樊應德的鋒芒也姑且還能過活,樊應德雖在變著法地找他的錯處,但他也是個老油條,行事足夠謹慎,錯處並無那麽好找。


    可如今皇長子要他去開這個口……


    這口一開,那可就真是與樊應德分庭抗禮了。


    皇上若準了此事,皇長子去了太後或太妃處,德妃想個法子指他去皇長子身邊當掌事,他還算能逃過一劫;若皇上不準,他讓樊應德踩死也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難呐……


    一聲又一聲的長歎在舉棋不定中籲出,油然而生的怯意使他想跳出這局或者敷衍過去,怯懦之下卻又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蔓生著,猶如爬牆虎一般生長得悄無聲息,待得被察覺時已氣勢懾人。


    富貴險中求。


    他禁不住地與自己說,富貴險中求。


    這五個字讓人著迷,宮中許多宦官都信這話。


    所以有的人會去賭,拚著傾家蕩產的風險去謀那一本萬利的好運;有的人會削尖腦袋往好主子跟前湊,哪怕一句話就會被杖斃也在所不惜。


    “活著最要緊”,在這座富麗堂皇的皇宮裏隻是怯懦者的說辭而已,更多的人追求的都是“活得風光”。


    又一聲長舒氣的輕響,張昌注視著天邊彎月眯起眼睛。


    眼底那抹冷涔涔的寒氣,好似想要孤注一擲去挑戰獅子的孤狼。


    .


    延芳殿中,皇帝陪宸妃一道用了晚膳便讀起了折子,宸妃在旁心不在焉地彈著琵琶,神色倦怠,一副尚在擔心幼子的模樣。


    她整日都是這樣的,疲累之下連目光都有些渙散,一日三膳吃得也都不多,晚膳更是喝了點湯、吃了兩口菜就放下了筷子。


    皇帝當時沒勸她多吃,但心裏記下了這事,見時辰差不多了,就吩咐宮人去傳了宵夜。


    吩咐傳出來,平日裏專管跑腿的小宦官剛要應聲,後頭就先應了句:“哎。”


    小宦官扭頭一看見是張昌,自是不敢與他搶活兒,就止住了腳。


    張昌這便到了小廚房去,小廚房也不遠,就在延芳殿後頭。


    幾道宵夜裝好,張昌拎著食盒又疾步回前頭,進了殿門也不讓別人幫忙,自己將食盒裏的東西往托盤裏一換,就端進了殿裏去。


    樊應德正在聖駕邊服侍著,餘光睃見有宮人進來,知道皇上方才傳了宵夜,便也沒多心。待得看清是張昌,才禁不住心底一冷。


    這小子還沒完了。


    但樊應德也不能在聖駕麵前與他起不痛快,就冷眼看著他將宵夜端到了跟前,必要時還得搭把手幫他一起布膳,心裏直狠得牙癢癢。


    可底下人的這些關子九五之尊當然覺不出來,也沒必要上心,隻勸宸妃說:“事情會查明白的。你一整天都沒好好吃飯,朕瞧這宵夜不錯,你多吃點。”


    “嗯。”夏雲姒有氣無力地應了聲,目光漫不經心地從張昌麵上一劃而過,想了想,又說,“叫寧沅一道來用吧,他今兒個也心神不寧的。”


    這話叫張昌一聽心裏就又緊了一緊——宸妃素來是個狠角兒,即便懷疑了皇長子但為了前程不想放他走也沒準兒,眼下她在皇帝麵前這般對皇長子大表關切,對德妃娘娘而言絕不是個好事。


    不過張昌還是隻能依言去傳了話。不過多時,皇長子進了殿,他也借機再度跟了回來。


    樊應德沒說什麽,冷淡地瞧著,心道你給我等著瞧。


    這廂寧沅上前一揖,就一言不發地坐到了皇帝身邊,皇帝示意宮人盛了碗魚片粥給他:“好好吃一些,別回頭你弟弟沒事,你倒病了。”


    寧沅點點頭,將粥接到手裏。目光快速地望了眼夏雲姒便又低下,眼中的心虛可見一斑。


    而後吃了一口粥,他就放下了碗,眼眶泛紅:“兒臣還是看看六弟去吧。”


    說著起身就要走。這一刹裏,樊應德餘光恰好睃見張昌欲言又止——這樣的場合,張昌是不好開口搭話的,主子們聊天那輪得著他這個身份多嘴?


    但沒關係,他是禦前乃至闔宮宮人中一等一的掌事,他樂得給張昌搭個橋,倒瞧瞧他能說出什麽。


    樊應德便側身一攔寧沅,躬身賠笑:“殿下擔心六殿下,可也得顧一顧自己的身子。”


    話音剛落,張昌就接了口:“是啊,殿下。”


    張昌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恭肅的神情:“殿下這麽下去可不是辦法。今兒下奴在外頭碰上長樂宮的嬤嬤,嬤嬤都問起殿下怎的眼瞧著憔悴起來。下奴雖搪塞了過去,但若這般再來幾天……恐怕六殿下的事想瞞太後也瞞不住了。”


    樊應德轉頭乜他一眼,語氣不鹹不淡,又話裏有話:“瞞不住也得瞞著,這是聖旨,你別頭腦一暈說點不該說的。”


    樊應德這般說著,心裏頭隻覺得好笑。他心道皇長子身份是尊貴,可到底是個才十三歲的孩子,張昌背地裏奉他為主,能求他護著多少?


    張昌在他的目光中瑟縮了一下,瞧瞧聖駕,又苦下了臉:“下奴必定奉旨辦事,可是長樂宮的嬤嬤們哪個不是人精?下奴真是怕瞞不過去。”


    夏雲姒手裏拈著枚春卷,這麽半晌也就咬了一口。聽言她看了張昌一眼,狀似隨意地詢問:“那這位公公有什麽好主意?”


    “下奴不敢。”張昌忙一揖,“這樣的大事,下奴豈敢多嘴。”


    他餘光半分不動地瞧著,隻見宸妃睇著那春卷懨懨地搖了搖頭,就將它撂在了眼前的碟子裏。


    接著她環顧四周,蘊起幾分底氣,平和而道:“你們有什麽法子都可以好好說說,不必有那麽多顧慮。本宮是皇上親封的宸妃,自不能隻顧著六皇子一人,太後的安危、皇長子的康健亦都重要。”說著就看自己身邊的人,“鶯時、小祿子,你們都幫著想想看。”


    這話遞出來,張昌自就敢開口了:“若要下奴說……”他揖著頓了頓,似乎這才開始斟酌辦法,“倒不如就先讓皇長子殿下倒別處安養,靜一靜心。離了這環境,想必多少能輕鬆一些。”


    嗯?


    樊應德神思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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