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將事情解讀到這一步就是最合適的,更多的隱情,由他自己想出來更好。


    皇帝麵容微沉,凝視著林氏,仿佛在斷一道難題。


    須臾,他歎出口氣,轉向夏雲姒,聲音中有止不住的漠然:“可還有個張昌。”


    夏雲姒露出愕色,一副後知後覺、恍然大悟的神情:“皇上是覺得她……”


    將毒死張昌的嫌隙從自己身上洗掉、又叩到她頭上,實是妙計。


    此計唯一的問題便在於若讓對方將計就計,德妃毒死張昌的疑點反會坐得更實。


    但德妃安排得夠周全,拿捏著林氏的身家性命,夏雲姒原不該有將計就計的機會。


    可無巧不成書,一切偏偏就這樣扭轉了。


    多虧了那隻貓。


    這般一想,她都覺得年年給那隻貓敬奉九九八十一條肥魚為祭品也不為過了。


    夏雲姒循循地籲出一口寒氣:“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


    皇帝的臉色更陰了些,一語不發的沉吟著,林氏在這陣安靜裏愈顯恐懼。


    “樊應德。”沒過太久,皇帝開口喚了人。聲音裏沒什麽情緒,但隻冷淡也足夠令人心慌。


    看也沒看林氏一眼,他道:“傳旨下去,林氏欺君罔上,賜死。”


    “皇上!”林氏嘶喊出聲,與皇帝目光一觸,聲音又戛然而止。


    即刻便有宦官進了殿來,欲架她走。夏雲姒雲淡風輕地抿了口茶:“等等。”


    言畢擱下茶盞,起身行至林氏身邊,也拜下去:“皇上請聽臣妾一言。”


    皇帝滿麵陰鷙,口吻也生硬:“起來,這不是你該發善心的時候。”


    夏雲姒直起身,仍垂首跪著,模樣瞧著乖順:“臣妾不發善心,隻是想著後宮陰謀迭起,此事倒不妨做個例。”


    幾尺開外是皇帝陰晴不定的麵孔,耳邊是林氏驚魂不定地呼吸聲。她微微一頓,誰也不看,徑自說下去:“林氏欺君是真,險些釀成大錯是真,但其中有許多無奈與掙紮也是真的。況且最終又懸崖勒馬,臣妾覺得她與那些一錯到底的糊塗人並不一樣。”


    皇帝淡泊地睃著她:“你直說,想怎麽辦。”


    “皇上賞罰分明便是。”夏雲姒抬頭與他對視,“殺她固然可以震懾六宮,可若悔改與否都是一死,日後若再有人落入與她一般被人威脅的境地,想到她的結果,恐怕難免要一意孤行走到最後賭個勝算、再不敢如她一般出來直言了。”


    幾個時辰前,她同林氏說:“你去揭出德妃,本宮保你一條命。”


    皇帝顏色稍霽:“倒也不失為一番道理。”


    夏雲姒緊跟著又道:“況且這欺君之罪歸根結底也是另一位在欺君,左不過是借她的嘴說出來罷了。”


    皇帝緩緩點了下頭,開口:“罷了,那便……”


    說下去,就大概是要送林氏去冷宮了。


    夏雲姒恍若未聞,自顧自地繼續道:“再者人命關天。人說沒就沒了,皇上不明說,六宮或不敢問,但總免不了暗地裏打聽。旁人打聽不到也不要緊,那一位可神通廣大,這若讓她知曉了什麽豈不打草驚蛇?皇上也還有尚未查明的事情呢。”


    皇帝噎了聲。


    將人賜死是這樣的道理,打入冷宮亦然。六宮震蕩之下總會有人想探個明白。


    夏雲姒捉住他麵上的那幾分猶豫,頷首莞爾:“臣妾覺得,總歸還是將事情查明最為緊要的,畢竟那位背後還有郭家。皇上來日不論要如何責罰,總要給郭家一個交代,不能不明不白的。”


    微微側首,她乜一眼林氏,眸中蔑然:“區區一個林氏,倒不值得擾了大局。皇上容不得她,送去與葉氏一起修行也就是了,對外隻說她失了孩子心灰意冷,便可掩人耳目。”


    她這般垂首的樣子看起來溫婉極了,幾個時辰前與林氏交易的時候,她自不是這般模樣。


    那會兒她淡看著林氏的失魂落魄,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我還可以保你不進冷宮那鬼地方,亦不讓德妃傷你性命。”


    林氏麵露疑色,顯有幾許不信任,她就毫不留情地放開了她:“願不願意你自己瞧著辦。你可以信不過本宮,那便去信德妃好了。”


    林氏再不敢有分毫猶豫,忙向她叩首謝恩,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眼下,林氏滯在一旁,連呼吸也停了,提心吊膽地等著皇帝的反應。


    這片刻時間對林氏而言尤為漫長,於夏雲姒來說亦不太好過。


    這些說辭冠冕堂皇,但賭的終究是皇帝對她的寵愛。皇帝聽與不聽,皆在一念。


    若皇帝執意將林氏打入冷宮,或許還好;但若皇帝執意賜死,林氏會否反口將她咬下水也未可知。


    終於,皇帝長聲一喟:“罷了。”他搖搖頭,“林氏先回去,讓太醫好生照料。”又一睇樊應德,“去天如院交待清楚。”


    這便是準了林氏出宮修行。


    林氏隻覺周身都是一軟,沁出一股汗來,連連叩首:“謝皇上,謝皇上!”


    說罷她也不敢多在這裏惹人厭煩,匆匆地道了告退,逃也似的離開了紫宸殿。


    夏雲姒一時仍跪在那裏未動。因為在林氏口道告退的那一瞬裏,她察覺到皇帝的目光劃了她一眼,帶著三分不滿。


    待得林氏退出殿門,皇帝麵無表情地拿起一本奏章翻了起來,口吻閑閑:“怎麽,好人讓你做了,朕也聽了,還要朕過去扶你?”


    “皇上生氣了?”夏雲姒眼裏漫開嬌嗔,頹然跪坐,“那臣妾在這裏謝罪,不起來了便是。”


    他一聲輕嗤,並不理她,執著折子漠然讀著。


    她便當真不動,跪在那兒低眉順眼的,神情細瞧還很委屈。


    過了幾息,他就扛不住了,手中奏章放下,搖著頭歎著氣站起身。


    “起來起來……”他一邊煩亂地說著一邊走向她,伸手將她一攙,引來她兩聲低笑。


    她就勢撲進他懷裏,又踮踮腳,在他側頰上一啜:“皇上別生氣嘛,臣妾隻是覺著林氏也不易。若換個人,大概早早便按德妃所言害了臣妾了事了。”


    他一臉無奈,淡瞥著她:“那德妃呢,你可有什麽話要說?先行說來,免得再和朕搶白。”


    她心弦一顫——終於,終於是要大動德妃了。


    臉上倒還是那副嬌媚的笑:“皇上怎的還記仇呢?臣妾不胡說了。”


    他笑一聲,那笑容轉瞬即逝。


    再度喚來樊應德,他說出的話卻連她聽著都有些意外:“著大理寺徹查郭家行止有失之處,查明即刻來稟。”


    第132章 瘋子


    在宮中待得久了, 與皇帝熟稔起來,常會或多或少地忘了君威不可侵,忘了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但若皇帝意有所指地稍微動上一動,又會讓人在一身冷汗中重新記起這一切。


    月末時下了一場春雨。天氣還冷, 雨水夾雜著雪片一起往下落,落到地上就成了一片冰涼的濕膩。


    冷意便借著濕氣一起往骨縫裏鑽,再厚實的衣裳都遮擋不住。非得縮在屋子裏、將爐子生到足夠暖和, 才能將這些寒涼隔絕在外。


    而若恰好不能縮在屋子裏,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夏雲姒抿了兩口熱茶, 信手揀了兩顆栗子扔進火爐, 也不為吃,就為聽那嗶嗶啵啵的聲響,口中笑說:“她跪到紫宸殿前去謝罪,對六宮而言可真是一番奇景。”


    賢妃也笑笑, 揀了兩塊橘子皮也丟進去,橘香飄出來, 香盈滿室。


    “論心狠,到底還是咱們皇上的心最狠。”


    她們想過千萬種結果, 無初次地揣摩皇帝在對德妃失望至極之後會如何查明罪狀、又如何發落,卻沒猜到會是今日這般。


    他下旨去查郭家,旨意中隱隱約約透出的意味,是讓官員們去抓郭家的話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換做是誰, 都是要怕的。


    於是在過去的大半個月裏, 德妃一點點被逼得亂了方寸。


    最初她還能按兵不動,後來開始為家中陳情。再後來,她終於再無法自欺欺人,終於不得不迫著自己看清楚,皇帝的怒火實是衝著她來的。


    皇帝在逼她自己認罪。


    認清這一點,她自是瞬間潰不成軍。


    夏雲姒試想過她這些日子的煎熬,但不太設想得出。不過這晚在紫宸殿前見到跪在雨雪中的德妃,她倒明白了一點兒。


    二十日不見,德妃消瘦了一大圈。


    裹著厚實的鬥篷,她的身子就像插在其中的一根杆子。跪在偌大的紫宸殿前,她又搖搖欲墜宛如秋日裏脆弱的枯木。


    不知怎的,這讓夏雲姒想起了姐姐。


    姐姐自然與德妃不同,臨終時的那份憔悴卻與她相似。她一時心中暢快,覺得姐姐曾經受過的苦讓她嚐到一些是最好的——哪怕她能承受的終究隻是皮肉之苦,試不了姐姐心中的苦悶,也好過讓她平平淡淡地被賜死、舒舒服服地去赴九泉。


    夏雲姒在她身邊駐足,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曼聲歎息:“德妃姐姐身邊的人真不仔細,這麽冷的天,好歹該給姐姐添個手爐。”


    德妃連眼皮也沒抬一下,雨雪落在她的羽睫上,融開就成了晶瑩的珠子。


    夏雲姒的目光變得饒有興味,笑一聲,欣賞著她:“姐姐來謝罪,讓我猜猜,姐姐都認了什麽。”


    “寧沂和林經娥的事近在眼前,姐姐是逃不過的,肯定認了。”她輕輕嘖聲,“但姐姐是聰明人,必會想到皇上聽完這些絕不會信姐姐不曾做過其他惡事,總還得多認一點兒——那五皇子之死,姐姐大概也認了吧。”


    “但總之。”微微俯下身,她不理德妃的冷淡,俯在她耳邊說,“我姐姐的事,姐姐肯定沒認。”


    德妃一聲冷笑:“宸妃妹妹在胡言什麽?”


    “我知道那件事查不到你頭上。”夏雲姒直起身,垂眸淡看著她,“但你不認,你我之間便是過不去的,你想死也沒那麽容易。”


    她說罷就等著德妃的憤慨,無奈德妃並不給麵子,仍舊一動不動。


    夏雲姒不由興味索然,搖搖頭,繼續向殿中走去。臨近殿門時,揚音吩咐跟前的宦官:“今兒個冷得厲害。你去尚食局傳個話,給各位在殿外值守的宮人、侍衛各添一碗牛肉湯,要熱騰騰地端過來,從本宮月例裏出。”


    宮人們自然高興,一時之間周圍都是謝恩之聲。夏雲姒也沒多說什麽,邁過殿門,便拐去了寢殿。


    寢殿之中,皇帝正立在火爐邊烘手。因著早已聽宮人通稟說她到了,眼下卻見她才進殿來,便隨口問:“你見著德妃了?”


    “見著了。”夏雲姒歎息,也沒做遮掩,“也是舊相識,總不能當沒看見。另外臣妾瞧著今兒天冷,替皇上賞了熱湯給宮人侍衛,皇上別怪臣妾自作主張。”


    他一哂:“你心善,朕哪能怪你。”說著他拉住她的手,剛烘得和暖的手將她攏著手爐依舊凍得微涼的手攥住,暖意瞬間順著胳膊向上漫去。


    夏雲姒與他一並到羅漢床邊落座,他信手揀了顆冬棗喂她吃,她咬了一口邊是嚼著邊思量:“聽聞德妃已認了罪了,皇上總不能一直讓她在外跪著。”


    他眉宇輕皺,搖搖頭:“朕心裏有氣,且先讓她跪著。”


    夏雲姒羽睫輕垂:“寧沂沒事,臣妾也沒事。皇上消消氣兒。”


    他重重歎息:“五皇子卻也是因她而死的。”


    夏雲姒訝然:“……當真?”


    他手指揉著眉心,側首從榻桌的一摞奏章裏翻了翻,揀出兩頁紙給她看:“你再看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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