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頁紙上所書內容,倒真令夏雲姒愕然。


    這是三皇子的乳母寫的血書。以血為墨,字字句句皆在控訴德妃作惡。


    她訴及了當年的紛爭,寫明了在采苓有孕之時德妃是如何步步為營將孩子奪到自己手裏、又讓采苓就此喪命的;訴及了德妃與儀婕妤的萬般糾葛,寫明了德妃逼著儀婕妤為她辦了多少事。


    她還說,德妃待三皇子也不過爾爾,慈愛之心不足,望子成龍之心卻有餘。


    “望子成龍”,這四個字多麽微妙。


    放在民間乃至尋常官宦人家、甚至宗室之中,這都不過是稀鬆平常的四個字。但在皇宮裏,嬪妃們卻都對這四個字頗為謹慎,議及對兒女的期盼時也沒什麽人敢拿這四個字來說。


    真龍天子尚在,誰敢說“望子成龍”。


    皇帝也因這四個字而冷笑:“漫說朕還在,就是朕不在了,也還有寧沅這個嫡長子,何輪得到她‘望子成龍’?”


    夏雲姒喟歎搖頭:“哪家父母不望子成龍?乳母或許隻是想說她對三皇子期盼高了些,是以也嚴苛了些,用詞之前不曾思慮那麽多。”


    他複一聲冷笑:“那她對三皇子這‘期盼高’,又能是怎樣的期盼?”


    夏雲姒便啞口不再言了,她原也就是為引得他這樣想。


    抿一抿唇,她繼續“勸”他:“可這乳母的話也未必可信。常言道牆倒眾人推,焉知她不是收了旁人的好處?”


    “旁的宮人便也罷了,此人卻是身家性命都握在她郭家手裏。”他一味地搖頭,“肯以命告發,與其說她牆倒眾人推,倒不如說是惡事做盡總會眾叛親離。”


    夏雲姒沉默起來,沉默了許久,直至他察覺不對側首看她:“怎麽了?”


    她沉了沉:“臣妾忽而在想……”她抬眸望著他,“三皇子誕生之時,與現在可也很過了些年了。”


    他點頭:“是。”


    “若她那時就已有過這樣險惡的算計……臣妾恐怕除卻這些,還有些別的事尚未查明。”


    說著她露出難過之色,頗顯傷感:“便求皇上別急著發落,將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查問清楚再說吧。”


    “宮中陰氣重,枉死之人從來不少,家人總是難過的。”


    “姐姐之事,臣妾直至貴妃昭妃落罪才真正心安。旁的冤死之人,想必也還有家人在等一個結果,求皇上顧念他們。”


    這樣的要求憑空說來或許會讓他不耐,但牽出佳惠皇後,隻會讓他感同身受。


    他便點了點頭:“應當的。這等惡婦……唉。”一聲沉歎,他一時連如何形容也不知了。


    .


    是以接下來的足足兩個月裏,朝堂與後宮都眼瞧著郭家如何陷入絕望。


    天子之怒與不容置疑的皇權一步步逼近,一點點磨著、一點點壓得人喘不上氣,多麽痛苦。


    德妃初時顯還存著僥幸,招出那幾件事後不再招認其他,被宮人扶回永明宮就安然養起了身子。


    皇帝也隻將她廢了封號,位降從六品寶林。


    但幾日後,皇帝在早朝上怒斥其父收受賄賂、兄長不學無術,一連削了郭家三人的爵位。


    郭寶林驚然之下,又認下了幾樁陷害宮嬪之罪。


    至此,位降從八品禦女。


    夏雲姒一頁頁地翻看了她的供狀,覺著其他事情大概都招得差不多了,隻差那一件。


    於是在風波即將淡去之時,夏家忽地參了郭家一本,說郭氏的某位堂兄欺行霸市、還有某位堂弟逼良為娼。


    其實這堂兄堂弟都是遠房的,郭氏見沒見過他們都未可知。但當下這個局麵,有哪會有人因此而為郭氏說話。


    這天,郭氏氣得麵色鐵青,夏雲姒端坐在她對麵,一字一頓地告訴她:“我說過,那件事你不認,你我之間便是過不去的。”


    她邊說邊撫弄著護甲,護甲上鑲嵌的一枚紅寶石反出光澤,照得她紅光滿麵,氣色上佳。


    “你現在認了,死你一個。你扛著不認,我就把你的爹娘、兄弟、姐妹一個個送去陪我姐姐。”


    “……你就是個瘋子!”德妃咬牙切齒。


    “是你逼出來的。”夏雲姒並不否認,輕聳著肩頭,玩世不恭的模樣。


    都是逼出來的。


    原本現在該是姐姐還在這宮裏,打理著六宮、看著寧沅好好長大。


    而她,大概會嫁個如意郎君,也做個當家主母、去過屬於自己的或甜或苦的日子。


    她原可以在不開心時來找姐姐哭,有開心事時來和姐姐分享……


    “是你們把我逼成了瘋子。”


    如今發現鬥不過這個瘋子,你們乖乖認輸也就是了。


    第133章 真相


    “你以為你能贏到最後?”郭氏一聲笑, 陰陰涔涔, 透著恨意, “我就等著你日複一日地鬥下去, 早晚死無全屍。”


    夏雲姒輕哂:“你是說賢妃?”


    郭氏笑而不言, 她又搖搖頭:“扇耳邊風讓賢妃留了林氏、又借賢妃的手把林氏塞進我宮裏,你做得算是漂亮。但可惜了,我一個字都不信你、半個字也沒疑她。”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若信不過賢妃,從一開始就不會與她並肩作戰。


    再者,幾年來的這麽多事情, 賢妃幾乎件件全盤皆知。若賢妃想害她,隨便捅一件到皇帝耳朵裏, 就夠她麻煩的了。


    郭氏眼中多少有了幾許失落, 但也就那麽片刻, 這種失落又被輕蔑撇開。


    “賢妃如何, 我才不管。”她嘖著聲,“賢妃就是你們夏家養的一條狗, 不值得本宮耗費力氣。”


    “喲。”夏雲姒站起身,並不想留在此處讓她多加得意, 就轉身向外走去,“德妃姐姐還有妙計?那我們走著瞧就是了。”


    郭氏被廢位後從敬賢殿中遷出, 暫時住進了永明宮的一間小院子裏。臥房沒有多大, 夏雲姒說話間走了這幾步就已走到了門口。


    郭氏謔地騰起身:“你贏不了, 你這輩子都贏不了!”


    夏雲姒腳下未停。


    “哈哈……哈哈哈!”郭氏笑音暢快, 又戛然而止,轉瞬變得更陰狠了,“你以為你很厲害,你以為你有資格得意。真想為你姐姐報仇……你弑君去啊!你弑君去!”


    夏雲姒靜靜地緩了口氣,側過頭來,盯著幾步之外那張猙獰的麵孔。


    “我還道是什麽呢。”她笑意淺淡,“我姐姐的死,與皇上的姑息縱容分不開,這我一早就知道。我與他來日方長,遲早將這筆賬算清楚。至於你——”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郭氏一番:“先去向我姐姐謝罪去吧。日後的好戲,不勞煩您。”


    郭氏的神情卻因她這番話而變得更加暢快,兩眼都放了光:“姑息縱容?你果然以為皇上隻是姑息縱容!哈哈哈哈……夏四小姐。”郭氏意味深長地搖起頭來,“可憐啊……真可憐,竟這樣不明不白地攪進這沒退路的局。”


    夏雲姒的心緒漸漸亂了,遙望了眼遠遠候在院門外的宮人,闔上了房門:“你說清楚。”


    郭氏仍是那副笑。暢快、陰狠,又透著探究:“何必呢?”


    “我若是你,就不追根問底。畢竟你這樣問了,我這個身為手下敗將的人可痛快著呢。”


    .


    明月當空,萬籟俱寂。


    屋裏沒有點燈,宮人們在院門外小心翼翼地等著,依著宸妃的旨意不敢貿然上前,又提心吊膽地怕她出事。


    終於,那破舊的房門吱呀一聲響了,宸妃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定睛一瞧——全須全尾!


    鶯時和小祿子相視一望間都鬆了口氣,忙舉著傘迎上去:“娘娘!”


    片刻前又開始下雨了,還是合著薄雪,冷得很,冷得好像夜色裏都要結出一片薄冰。


    鶯時便忙給她披上了鬥篷,又將手爐攏進去。走出院門,才發覺娘娘似乎格外安寂。


    擺了擺手,她讓底下的宮人們都退遠了些,上前小聲道:“郭氏還不肯認罪麽?娘娘別生氣,遲早的事兒。”


    夏雲姒搖搖頭,一時出著神沒顧上說話,過了會兒又反應過來,告訴她:“她肯認了。”


    “那……”鶯時微啞,夏雲姒輕聲喟歎,“皇上是不是說晚上要過來?”


    “是。”鶯時頷首,“說忙完了就過來。”


    “那你親自去稟個花。”她淡漠得麵無表情,“就說我身子不適,想早點歇下,請他不必過來了。”


    .


    永明宮裏,郭氏沒讓任何一個宮人進屋,連最親近的侍婢也被留在了外頭。


    宮裏末等宮嬪的日子是不好過,連油燈都要省著。


    她便在昏暗的光火下寫了最後一封長信,寫給皇帝。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隻是那個時候,她臉上總是笑的。如今這般的光景中,她卻好像已經不習慣笑了、已經不會笑了。


    嗬,多滑稽啊。


    這些年來她都常常在想,多滑稽啊。


    宮裏的這一切,多滑稽啊。


    皇帝一直記掛著佳惠皇後這個亡妻,便人人都讚他深情了。可誰還記得,她其實才是第一個跟在皇帝身邊的人,早在佳惠皇後入府之前她就已在侍駕了。


    那時她也不過十七歲而已,在宮宴上見了慕王賀玄時一次,就滿心滿眼的都是他,一心想要嫁給他。


    家裏不同意,她理解家裏為什麽不同意——他們到底是前朝皇族,說來身份尊貴,尋常的官宦世家不敢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但在當今的皇族麵前,他們又是尷尬的,皇子們都不可能娶一位郭家的女兒做正妻,絕不可能。


    可她顧不上那麽多,那時的她無法想象自己若嫁給了旁人,之後的年月要如何熬過。


    於是她一意孤行,不停地給他寫信。他不回,她又去宮中求了賢妃,也就是當今太後。


    太後架不住她軟磨硬泡,也無所謂慕王府裏添一房妾室,終是向先帝開了口,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最初那些時光,多好啊。他算是個潔身自好的人,身邊沒有別的妾侍,隻有她一個。


    每每和他相處時她都覺得一切都值得,隻要能守在他身邊就一切都值得,名分地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不在意。


    可很快,這一切都變了。


    因為他結交了夏家、認識了夏雲妁。


    他眼裏再也沒了她,一切溫柔都給了夏雲妁。每一樁喜事他都會興衝衝地與夏雲妁分享,難處也有夏雲妁為她排解。


    她有多恨?


    她也盡力地告訴過自己,夏雲妁是個好人,她不該恨她。可隻消一想他看夏雲妁的神色,她就恨透了,恨不能啖其肉寢其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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