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樂和商稚言被攔在急診病房外,商稚言比餘樂還冷靜一些,餘樂已經哭出了聲,不停抹眼淚:“商稚言,我害死謝朝了……”


    他看上去不太頂用,護士便讓商稚言去掛號交錢領注射液。商稚言抓起餘樂錢包跑往掛號處,她除了謝朝的名字和班級之外一無所知,匆忙掛了個急診號,又轉身奔去藥房取藥。


    回到急診病房,餘樂正坐在走廊上嗚咽。他舅舅從病房裏走出來,拎著他衣領讓他站起:“你同學是不是中暑了?”


    餘樂哭著點頭,又搖頭。他舅煩了:“商稚言,你說。”


    “上午在海邊呆了一個多小時,出汗多,沒力氣坐不穩,臉色很差,我們都覺得是中暑了。”


    “吐過嗎?”


    “吐過,被水母蜇了之後吐了。”商稚言把藥水交給護士。急診病房裏躺著好幾位輸液的人,忙忙亂亂,護士給謝朝掛起了點滴。


    “吃過什麽?”


    商稚言回憶:“方便麵,炸排骨,奶茶,還有……”


    “蝦,蟹,沙尖魚……車螺……”餘樂在一旁補充。


    話音還未落,舅舅的責罵便劈頭蓋臉落下來,砸得倆人暈頭轉向。


    謝朝被水母蜇隻是小事,水母的毒素通過觸須與皮膚接觸導致燒灼感和水泡,但對身體沒有太大的影響。真正讓謝朝嘔吐和暈倒的原因是輕症中暑。謝朝中暑後沒有充分休息,還吃了一堆讓身體負擔加重的食物,最後隻能以嘔吐來排出體外。


    “你身體跟你同學的身體怎麽可能一樣?”餘樂舅舅怒氣衝衝,“你這個同學細皮嫩肉,一看就是家裏嬌生慣養的少爺仔!還有你半懂不懂就學別人去抓水母,你有防護手套嗎?你有專業工具嗎?啊?”


    餘樂被訓得一點兒聲音都不敢出,不停低頭推眼鏡。


    他舅不肯姑息他,轉頭就給餘樂爸爸打了電話。


    半個多小時後,謝朝醒了。看見餘樂和商稚言倆人垂頭喪氣,他先指著頭頂的點滴問:“這個是什麽?”


    “能量。”商稚言跟護士確認後回答。


    謝朝的問題不大,補充能量就行。護士把內服和外用的藥交給商稚言,細細告訴她分別怎麽用,餘樂則陪著謝朝在病房裏聊天。商稚言提了一小袋藥走回來時,正好看見餘樂躡手躡腳溜出病房:謝朝睡過去了,他不敢打擾。


    “精神還不錯。”餘樂又恢複成了沒憂沒慮的學生仔,“沒想到他能這麽多話。”


    商稚言提醒:“他是怕你內疚才跟你聊天的。要是真的有精神,怎麽現在又睡過去了?”


    餘樂一下愣住了。


    他們還沒有足夠的人情交往經驗,對人的判斷永遠直接、粗糙,但有時候異常準確。“……謝朝這個朋友不錯。”餘樂憋了半天才說,“下次去釣蝦吧,不抓水母了。”


    兩人正小聲討論怎麽送謝朝回家,走廊忽然傳來匆忙腳步聲,一位滿臉嚴峻的中年人大步來到急診分診台前:“謝朝在哪號病床?”


    那是他們跟謝朝父親謝遼鬆所見的第一麵。坦白說,這第一麵,彼此都對對方留下了極壞的印象,這糟糕的第一印象綿延許多年,甚至在商稚言工作之後她仍被謝遼鬆不留情地扔過名片。


    但當時兩個孩子並不知道這一切,也還沒領教到謝遼鬆的壞脾氣。謝遼鬆身邊還有一位婦人,正在急切詢問:“小朝怎麽了?怎麽進急診了!”


    護士告訴他倆那邊有謝朝的同學。婦人立刻小跑過來,忍著焦急匆匆問:“同學是嗎?小朝他——謝朝!”


    她看到了急診病房裏的謝朝,立刻衝了進去。


    謝遼鬆和餘樂舅舅說了一會兒話才走入,經過商稚言和餘樂身邊時,沒有看他們一眼。


    兩人不敢進去,趴在門口偷瞧。謝朝被那婦人搖醒了,婦人正抓著他手臂嗚咽,心疼地撥開謝朝頭發擦拭他臉上虛汗:“怎麽成這樣了……你是被什麽東西咬了嗎?我早跟你爸說過你不適合來這裏,你看看,這是什麽東西弄的!”


    謝朝和婦人說話時聲音非常溫柔:“水母……我和朋友去海邊玩,不小心碰到了水母……”


    謝遼鬆沒有走近,餘樂和商稚言隻看到他高大的背影隱隱散出令人緊張的壓抑氣息。“你在外麵亂吃了什麽髒東西!”


    謝朝閉上眼睛,沒有回答。婦人低聲嗬斥謝遼鬆:“怎麽這樣跟兒子說話!小朝都……”


    “他自找的。”謝遼鬆居高臨下,盯著謝朝執拗的臉,“還中暑了是吧?很好啊,謝朝,你愛折騰自己,我不管,但警察把電話都打到家裏來了!你到底惹了什麽事,交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朋友,居然驚動警察?!”


    謝朝怒氣衝衝與他對視:“我不知道什麽警察,我也沒有惹事。”


    餘樂戳了戳商稚言,無聲地說:我老豆。


    商稚言恍然大悟:餘樂舅舅通知了他爸,他爸肯定通過班主任拿到了謝朝父親的聯係方式,一並通知了眼前的男人。


    婦人竭力安撫兩父子,但倆人聲音一個比一個高,餘樂舅舅風風火火衝進來:“都滾出去!這是病房!”


    急診病房裏其他的病人和家屬全都默默盯著噴發怒氣的謝遼鬆。謝遼鬆轉身走出去,這回終於正眼看到了餘樂和商稚言。


    “離我兒子遠一點。”他說,“什麽垃圾!”


    餘樂按著商稚言不讓她動,商稚言朝著謝遼鬆背影用他一定能聽到的聲音說:“你又是什麽垃圾呢,叔叔。”


    他們看見謝遼鬆回頭,一張青白色的臉,目光像蘊了火一般狠狠瞪著商稚言。餘樂緊張壞了,正要說些什麽緩解這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時謝朝被那婦人攙著走了出來。“我回家了……”他小聲說,“學校見。”


    接謝朝回家的是一輛黑色奧迪,但商稚言當時還不懂辨認。她衝車子不停揮手,看到車後座謝朝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謝朝是有錢人啊。”餘樂忽然說。


    “車很貴嗎?”


    “不僅車很貴,而且……開車的是司機吧。”


    兩人都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看到戴手套開車的私人司機,不禁麵麵相覷。餘樂很懊惱:“早知道就不去鹹魚吧吃飯了,至少也要香格裏拉吧,符合謝朝的格調。”


    商稚言:“我沒那麽多錢。”


    他倆打開錢包對了對,發現都隻剩回家的公車費。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給商稚言帶來了持續很久的衝擊。她忽然擁有了兩個成績優秀的學霸級老師,又忽然和謝朝熟悉起來,還意外見到了謝朝的家裏人。


    謝朝和她認識的其他男孩子總有那麽一點兒說不清楚的差異,就連跟餘樂相比,謝朝也一樣充滿新鮮感——商稚言有時候甚至怨恨起那隻不知去向的水母。謝朝當時笑得太燦爛了,她希望他多笑一些,更快樂一些,虛弱和冷漠的表情最好從他身上消失,再也別出現。


    和謝朝本人相比,“謝朝是個有錢人”的事情倒沒在她心裏留下太多印記。畢竟兩天後學校恢複補課,謝朝竟開始跟餘樂一塊兒去小賣部搶烤腸。


    但另外一件事卻在商稚言心裏留下了痕跡。那是回到學校上課時發生的事情。同華高中每天下午都上三節課,五點之後是半個小時的活動課,五點半準時打開校門。商稚言每天的活動課時間都和同桌孫羨到操場跑步,有時候她倆還能看到同樣奮力跑圈的餘樂和謝朝。


    孫羨告訴商稚言,她對謝朝印象深刻。孫羨每次下晚自習騎車回家,都能看到謝朝站在黑漆漆的海裏。海岸的探照燈會掃過他,照亮他身上的同華高中校服和一張無表情的臉。海水淹沒他的小腿,他可以一動不動地站很久很久。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之外的同華高中】


    小賣部烤腸一塊錢一根,兩台機器,一般一次能供應三十根,是小賣部龍頭產品。


    謝朝和餘樂所在的高三(9)班位於教學樓三樓,沒有任何搶占優勢。


    餘樂:實不相瞞,我三年來搶烤腸的經驗簡直可以出書。


    謝朝:別教我,不想學。


    ---


    謝謝不愛喝水的怡寶、冷杉的地雷。


    謝謝圈圈愛吃小水果地營養液。


    麽麽噠大家!


    第6章 深海


    商稚言起初還以為是孫羨看錯了。此時已經十月中旬,海水很涼,赤足站在海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是氣溫更低的晚上。


    這一天她騎車回到家門口,猶豫片刻,又繼續往前去了。穿過光明裏不長的街道,右拐上海堤街,這是孫羨回家的必經之路。商稚言慢吞吞地騎行,許多學生與她擦肩而過。


    她果真發現了站在觀景台下方的謝朝。


    小觀景台距離餘樂家並不遠,商稚言看著海中那直立的身影,想起十月二日那天從海堤走到公交車站的謝朝。他褲腿上沾滿沙子,在海邊曬了一天——他當時在幹什麽,現在又在幹什麽?


    和孫羨說的一模一樣,謝朝隻是站著,麵朝大海的方向。他往海裏走了很遠,海水直淹到他的大腿。商稚言把車子停好,循著石梯跑下海灘。


    秋季的氣息已經很強烈,她穿著短袖校服,被涼颼颼的海風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謝朝不冷嗎?商稚言心裏才剛掠過這個念頭,一種古怪的恐懼忽然從骨頭裏滲出來。她就像預感到會發生什麽恐怖的事情一樣,腦中無數念頭喧雜奔過。謝朝仍站在海裏,離她似有千裏萬裏。


    “謝朝!”商稚言不顧一切地大喊。


    謝朝回頭了。商稚言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臉,更不知道他此時此刻的表情。她再次大喊:“謝朝!”


    謝朝一動不動。他想說什麽?想做什麽?商稚言恐懼的答案就在唇邊,但她不敢說出來,怕它成真。要是餘樂在這兒就好了,餘樂一定知道應該說什麽做什麽。商稚言沒有手機,她聯係不上任何人,這海邊隻有她,和海裏的謝朝。


    “……你借的書,還沒有還!”商稚言奮力大吼,“你已經超期了!”


    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因為緊張、羞愧或其他她還未能徹底理清的情緒而發熱。她看見謝朝終於轉過身,朝自己走過來了。


    “你……你要跳海嗎?”商稚言聲音發抖,剛剛喊得太用力,她又太冷。


    “怎麽跳?我已經在海裏了。”謝朝比劃了一個手勢,“立定跳遠嗎?”


    其實這是商稚言第一次聽見謝朝開玩笑。但她當時實在太緊張,完全無法解讀。謝朝下水的時候並沒有挽起褲子,隻脫了鞋,濕透了的校服褲貼在他的腿上,商稚言抓住他手的時候,發現他和自己一樣,皮膚上都是淺淺的雞皮疙瘩。


    “……書我已經還你了。”在商稚言拉著他走上海堤的途中,謝朝忽然說,“我昨天已經給你,你忘了嗎?”


    商稚言確實忘了,但她一聲不吭,直到和謝朝一起站在海堤街上,直到看見路上三三兩兩遲歸的學生,她才感覺到心跳回來了,體溫也回來了。


    “你在海裏做什麽?”她厲聲問,喉嚨還顫抖著,“這個時間,你居然還下海!”


    謝朝盯著她,忽然抬手指了指路邊的夜宵攤:“我請你吃燒烤。”


    他說完便走,完全不等商稚言回話。商稚言推著自行車穿過路麵,謝朝已經在空桌子邊坐下了。


    “餘樂昨天帶我來這兒吃燒烤。”謝朝一口氣點了一堆東西,外加兩碗牛雜,轉頭說,“對了,我沒還你錢。”


    距離謝朝進醫院已經過了一周,餘樂認為是自己害謝朝進了急診,所以心甘情願為謝朝出那幾百塊的診費。餘樂家也並不富裕,錢包裏的三百塊是春節時攢下來的壓歲錢,扣扣搜搜地用到十月,是打算買資料書的。


    謝朝堅決要還他錢,餘樂隻好請他吃了一頓燒烤。但餘樂說,謝朝基本什麽都沒吃,隻是喝了兩口飲料。“他說胃口不好,沒食欲。”餘樂問商稚言,“是不是中暑的後遺症啊?我平時怎麽不見這樣?”


    ……沒食欲嗎?


    商稚言目瞪口呆地看著謝朝狼吞虎咽。一大碗加了牛肉和蛤蜊的伊麵,烤雞翅、烤魚、烤螺,好幾串碩大的章魚爪子,兩根玉米,幾串韭菜,還有一碗足料的牛雜,謝朝全程幾乎沒抬起過頭,隻是一口氣地猛吃。


    唯一停頓的時刻,是他發現自己麵前的牛雜上撒了一大把蔥花。商稚言想起了他喝蝦粥時挑蔥花的表情,連忙出手幫忙。


    謝朝嘴角還翹著半根章魚爪子,忽然抬頭衝商稚言笑了:“你真好。”


    商稚言臉又熱了,本能令她試圖岔開話題:“不用還我錢,請你們吃飯是應該的。”


    謝朝一邊嚼烤章魚爪子,一邊盯著商稚言看。商稚言不知道他在看什麽,還以為自己嘴角沾上了蔥花或醬料,低頭擦個沒完。


    “……我好久沒吃這麽多東西了。”謝朝忽然喃喃說,“我知道我應該吃飯,但我不餓。我……”


    他頓了一會兒,又對她認真說:“不用管我家裏人說什麽,我喜歡吃這些。”


    “……你媽媽好漂亮。”商稚言小聲說,“她當時都快嚇壞了。”


    “不是我媽媽。”謝朝把兩隻烤翅推給她,“是我後媽,我叫她秦姨。我們一起生活很多年,她對我很好。”


    這一晚上的謝朝前所未有的健談。他似乎在恢複食欲的同時,也恢複了說話的能力。


    他父母早年離異,母親移民國外,他此後跟著父親謝遼鬆一塊兒生活。後來謝遼鬆和秦音結婚,又給謝朝添了個妹妹。妹妹有哮喘,醫生多次建議她到氣候濕潤的南方生活療養,謝遼鬆花了很長時間轉移事業版圖,今年終於舉家遷居。謝朝入讀同華高中,妹妹則在一所私立初中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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