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稱字不稱名,平常一聲“阿慎”算是親近的意思,這一句連名帶姓,十足是罵人了。李齊慎卻不慌,起身避開那些亂砸的東西,慢悠悠地撫平衣擺,連個禮都不行,轉身往殿外走。


    皇帝發了這麽大的脾氣,底下哪兒有人敢動,一時鴉雀無聲,還是蕭貴妃先動。她一把抓住李承儆的袖口,替他撫著仍在劇烈起伏的胸口:“陛下,算了……算了。”


    李承儆覺得稍好些,但剛聽了一曲《新台》,看身邊這個獨寵幾年的婀娜美人都別扭起來。他揮揮手,示意蕭貴妃離遠些,這才開口嗬斥:“七皇子什麽時候學的箜篌!”


    “……回、回陛下,是十年前了。”教坊使趕緊出列,往地上一跪,“七殿下師從琴手賀景,已有十年了。”


    李承儆也好樂,對賀景不陌生,他想了想,眼瞳一縮。


    他忽然想起,昭玄皇帝少時也在教坊,學的是琴,恰恰師從當時的國手賀玄。


    “……繼續。”李承儆往椅背上一靠,和馮延說,“宴後讓中書省派人過來。”


    **


    今年千秋節辦得隆重,宴上要的菜品也是花樣百出,謝忘之在灶台間忙得焦頭爛額,光梨就不知道挖了幾個,全身都是麵粉甜湯的味道。好不容易到了後半夜,點糯米點心的貴人沒了,女官憐惜她辛苦,才放她出去。


    謝忘之累得要命,正打算趕回去睡覺,剛出尚食局,驀地看見外邊站著個少年。她一愣:“長生?你是餓了才來嗎?那你等……”


    她剛要轉身去取剩下的食材,李齊慎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頂著女孩詫異的視線,他搖搖頭,露出個笑:“不是。我是閑的發慌,來找你玩。”


    “玩?”謝忘之更愣,她實在犯困,本來想拒絕,但看著麵前這張冷麗的臉,一時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今夜天氣很好,最近也沒什麽事兒,她卻有種莫名的心慌,好像這少年如夢似幻,倘若她不答應,下一瞬就要化作飛灰。


    她強壓下心裏古怪的感覺,揉揉眼睛,也笑起來,“好啊!我們去哪兒玩?”


    “城牆上,再去看一回。”李齊慎算算沒時間了,忽略她明顯的困意,改握住她的手,“還有教坊,我們去看歌舞。”


    第52章 衷腸


    謝忘之沒來得及回複, 李齊慎已經帶著她跑了起來。和先前上元節出宮的那一趟不同, 這回李齊慎跑得很快,好像後邊有追兵, 又像是踩在刀刃上,每一步都踏出淋漓的鮮血。


    謝忘之慌慌忙忙地跟著跑, 跑得呼吸急促,冷風一口口地灌進肺裏,耳邊沒挽進去的長發飄拂。她看著李齊慎,少年的神色平靜, 嘴唇緊抿, 那個側臉漂亮得一塌糊塗, 落在她眼裏, 卻讓她無端地想要落淚。


    今夜大明宮裏掛滿了紅燈籠, 燈光半黃半紅,落在少年和少女身上, 剪出兩個金紅色的剪影。他們踩在光影之間, 貼著正紅的宮牆往前,跑動時仿佛一場盛大的逃亡。


    雙方之間好像有種莫名的默契,直到爬上城牆, 被黑暗吞沒,謝忘之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從這裏看, 長安城好大啊。”


    上元節放夜, 千秋節時卻嚴格宵禁, 坊門、市門緊閉, 扣著沉重的鐵鎖。這時間人們差不多都在酣睡,上月節時的天河燈海熄滅,坊間偶爾有一兩點星辰,好像被風一吹,隨時都有可能熄滅。這麽一看,偌大的長安城,居然有點寂寞。


    “大嗎?”李齊慎卻沒謝忘之那樣的感慨,語氣清清淡淡無悲無喜,眼瞳裏倒映出的東西二分,一半是靛青的天幕,一半是漸漸沉入黑暗的房屋。


    “不夠大嗎?”謝忘之以為他是想到了草原,抿抿嘴唇,“長生,你見過草原嗎?”


    “沒見過。”


    “……哦,這樣啊。”


    謝忘之是隨口一問,談不上失望不失望,李齊慎卻聽出點別的意思,單手搭在女牆上,微微偏頭,看著身邊的女孩:“你是不是想問我吐穀渾的事兒?”


    謝忘之一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鬆口:“你想告訴我嗎?”


    這下反倒輪到李齊慎發愣,不過他隻愣了一瞬,旋即露出個笑。他不笑時眉眼冷峻,像是尊冷麗的玉雕,笑起來卻明朗,活脫脫一個跌宕風流的小郎君。


    “我問你呢,你想不想聽。”他屈起搭在女牆上的那隻手,手背托著弧度美好的下頜,笑吟吟地看她,開口簡直有點誘哄的意思,“想聽嗎?”


    眼前的少年披著滿身星月,眉眼含笑,眼瞳裏細細的碎金流轉,謝忘之差點溺進去,使勁晃了晃腦袋才沒順著踩進陷阱裏。她輕咳一聲,保持己見:“我讀的書不多,還沒學過吐穀渾的事兒。但這是你的事情,你如果想說,盡管告訴我;如果不想說,那我也不會逼你的,等將來回家,我自己找書看。”


    “……傻。”李齊慎盯著謝忘之看了一會兒,驀地收回視線,撐在女牆上,遙遙地看著遠處,“我沒去過吐穀渾。”


    謝忘之一愣:“我聽崔郎君說,你阿娘是吐穀渾人啊?”


    “對。”李齊慎輕輕巧巧地應了一聲,“但是吐穀渾早就不存在了。”


    “……啊?那靈州的……”


    “吐穀渾當時分為東西兩部,東部亡於吐蕃;西部到涼州,後來反叛,又被鎮壓,再之後另提了別的姓起來。西吐穀渾的可汗一時衝動,反倒害了全王族,算上我阿娘,姓慕容的死絕了。”這事兒離他太遠,李齊慎隻覺得可汗沒腦子,麵上風輕雲淡,“算起來,我阿娘是最後的王女,與其說是求和的獻禮,不如說更像是個戰利品。”


    謝忘之一噎,刹那間明了為什麽宮裏宮外敢暗搓搓地以“鮮卑雜種”這樣的詞侮辱李齊慎,又為什麽李承儆如此不喜歡他。


    因為他不是個伴隨父母宗親期待而生的孩子。


    於他阿娘而言,他更像是亡國滅族的屈辱證明;於其他人而言,他不過是皇帝一時興起弄出的意外。


    “……長生。”謝忘之吞咽一下,沉默良久,終究隻吐出這麽兩個字。


    李齊慎卻像是毫無知覺,接著往下說:“我阿娘被困在宮裏,其實隻受寵了幾個月罷了,之後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到我八歲的時候,我阿娘沒了。”


    “……這樣啊。”謝忘之猜測,“她……是生病嗎?”


    “不是。”李齊慎說,“當時長安城裏有時疫,宮裏也染了。崔皇後身子一向不好,染病後纏綿病榻,沒能起來,我阿耶卻趁著這機會,盛寵梁、柳兩位美人。”


    “我倒是沒染上時疫,後來太醫署差人來看,說我染的是風寒,吃了幾天藥就好了。但我阿娘不知道,我記得那幾天接連暴雨,我燒得昏昏沉沉,眼睛都睜不開,我阿娘怕我活生生燒死,就冒著大雨,跑去找我阿耶。”


    謝忘之沉默一下:“陛下在哪兒?”


    “在柳美人殿裏。”李齊慎露出點譏誚的笑,旋即恢複正常,指尖漫不經心地在女牆上點了點,“柳美人生性嬌蠻,又恃寵而驕,直說我阿娘擾她清淨。”


    說到這裏,他有個微妙的停頓,謝忘之直覺不妙:“然後呢?”


    “然後我阿耶為了討柳美人歡心,下令杖殺。柳美人猶嫌不夠,命人把我帶到殿前。”李齊慎輕輕地說,“我眼睜睜看著我阿娘在我麵前被活活打死。那天的雨真是大啊,血水一直流到我腳下。”


    他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又聽見滂沱的雨聲。長安城裏少有那樣的豪雨,大明宮裏工匠絞盡腦汁反複計算後修建的水道都不夠用,太液池滿得要溢出來,地上全是積水,雨水劈裏啪啦地打出層層的漣漪。


    柳美人站在殿前,挽著李承儆的手,看著慕容飛雀身下的血一直淌到男孩麵前。她拿帕子裝模作樣地遮著半張臉,柳眉微皺,嬌嗔般地向著李承儆抱怨。李承儆就一把摟緊她,半惱半笑地哄她,像是壓根沒發覺正在被一杖杖擊打的人和他曾經共度良宵,而看著自己的母親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男孩是他的兒子。


    雨幕無終,隔著瓢潑的大雨,慕容飛雀的臉模模糊糊,但她似乎感覺到兒子在,死死咬著牙,一聲痛吟都不願發出來,生怕嚇到這個脆弱的孩子。


    “我阿娘連墓都沒有,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草原上說人死後就該燒掉,鷹神會帶著成群的雄鷹來接魂魄歸天,但是吐穀渾已經沒有了,那些鷹沒有降落的地方。”李齊慎輕輕地說,“崔皇後知道,勉強從病榻上起來,痛斥我阿耶,又派太醫來給我治病。但沒人在乎我阿娘。”


    他頓了頓,“他們說,一個鮮卑女人而已。”


    李齊慎忽然想到一切結束的時候,他一口咬在抓住他的宮人手背上,趁宮人吃痛時向著慕容飛雀跑過去。那會兒他發著高燒,腳步虛浮,又是那麽大的雨,跌跌撞撞踩過血水,一下子撲倒在慕容飛雀麵前。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或許是感覺到兒子過來,居然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艱難地抬頭,顫抖著握住他的手,褪下腕上的金鐲,套到他手腕上。


    “長生,長生……”她用吐穀渾話喊兒子的小字,吐字模模糊糊,血從她嘴角溢出來,弄得那張本該冷豔的臉一塌糊塗。但她沒管,隻伸出手,輕輕撫去兒子臉上濺到的雨水。她掙紮著說,“你要、要好好活著……阿娘……不能陪你了。”


    李齊慎前七年渾渾噩噩,對“母親”其實沒多大感觸,但在那個瞬間,他像是忽然長大,又像是忽然蒼老。


    ……他沒有阿娘了。


    他還有那麽多的話沒有和慕容飛雀說,他想說他新學了一支曲子,想說他先前習的字讓許學士誇獎了,想說他跟著來宮裏的質子學了回紇話……他也曾想著,要和阿娘一起離開大明宮,去廣袤的草原上,見見風吹草低牛羊乍現的風光。


    可是來不及了,這個女人在他麵前閉上眼睛,死後燒成飛灰,連吐穀渾的鷹神都沒法來接她,因為她早已永遠失去了故鄉。


    “……是啊,我阿娘就是個鮮卑女人,吐穀渾也不是什麽好地方。但那又如何?她是我阿娘啊。”李齊慎忽然睜開眼睛,說到這裏,他終於撐不住了,經年的怨恨爆發出來,痛得他咬牙切齒,“不過出身吐穀渾而已,哪怕她是娼婦、是妓子,她也是人,是我阿娘!”


    謝忘之被那種爆發出的怨恨驚得心頭一顫,驚詫地看著身邊的少年,她想安慰李齊慎,轉念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她隻能緩緩伸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手指漸漸收攏,握住那隻骨節處泛著森白色的手。


    李齊慎沒有再開口,也沒有收手,甚至沒轉頭看謝忘之,他死死咬著牙,腦子嗡嗡作響,眼淚卻一滴都沒有下來。


    等這陣過去,他忽然放鬆,再開口時是一貫的漫不經心:“後來我找到了這地方,還挺喜歡。有時候看著底下,我也會想,要是翻過去,從這兒跳下去,我是不是會變成鳥,飛到草原上。”


    謝忘之聽得更驚,李齊慎卻渾不在意,托了謝忘之的手一把,換手握住,一笑又是個清風朗月的少年:“冷風也吹夠了,走吧,去教坊。”


    第53章 歡飲


    今年千秋節這麽大的陣勢, 謝忘之以為教坊該沒人了, 真的跟著李齊慎去了教坊,反倒驚了一下。


    外邊掛著大紅的燈籠,教坊裏也不遑多讓,鑲在牆上的連枝花燈、高懸的紙燈籠、塑成美人扶燭的燈台……每一根蠟燭或是每一支燈芯都點起來,照得裏邊亮如白晝。樂師和舞姬披著燈光來往談笑, 謝忘之跟著李齊慎往裏邊走, 穿過這些或者英俊或者美麗的男男女女,眼前像是蒙著段紅練, 鼻端嗅到的全是脂粉的甜香。


    這些藝人好像都有自己的事兒要做,誰都沒把視線投到少年和女孩身上, 謝忘之也不敢主動打招呼, 隻能讓李齊慎拉著, 小心翼翼地瞥過他們。


    抱著各色樂器的是樂師,梳著高髻扮成飛天的是舞姬, 介乎兩者之間的就是歌姬, 她們或坐或立,或者幹脆走起來,雲鬢花顏, 像是壁畫上走下來的人。謝忘之走過時偶爾會不慎擦到一幅裙角或者一段披帛, 但是沒人管她,好像她壓根不存在。


    走著走著, 謝忘之忽然有點迷惘, 驀地生出點不真實的感覺。她像是做了場迷夢, 又像是闖進了妖精的洞窟,連帶眼前的少年都有點模糊,不由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


    李齊慎腳步一停,轉頭看她:“怎麽?”


    “……沒有。”謝忘之盯著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看了會兒,含笑搖搖頭,“你要帶我去哪兒呀?”


    “就在這裏。”李齊慎想了想,回了個笑。他鬆開謝忘之的手,四麵看了看,目光定在一個空架子上。


    這架子挺高,估摸著原來是放樂器的,這會兒卻空著,李齊慎抬手一撐一抓,頂著謝忘之驚詫的神色,輕鬆地翻到了上邊。


    “……你個作死的!”舞姬裏驟然冒出一句嗬斥,劈頭蓋臉,把謝忘之劈懵了,“你爬到上邊去幹什麽?”


    “我怕在底下說話,你們聽不見啊。”李齊慎顯然已經習慣了,絲毫不慌,坐在架子的最高一層,輕鬆地晃了晃腿。在鶴鳴發作之前,他清清嗓子,“各位!我帶了個客人來,你們覺得,給她看個什麽舞?”


    這一聲像是個爆竹,樂師畢竟是男人,倒還好,但先前沒把視線拋給謝忘之的舞姬樂姬們全湧過來,一張張漂亮的臉,一聲聲晃動的金鈴聲,嚇得謝忘之手足無措。她剛想見禮,一隻手扶住她,另一隻手在她臉上捏了一下,接著就是再另一個舞姬,這些妙齡娘子好像把她當作稀罕的東西,摸摸抱抱。


    謝忘之躲閃不及,入目全是花容月貌的美貌娘子,脂粉香氣熏得她有點暈,還是鶴鳴過來救了她:“行了!沒見過小娘子嗎!一個個的像什麽樣子,不知道還以為你們想幹什麽呢。”


    “小娘子當然見過,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小娘子。”有個嘴快的舞姬接了一句,低頭看謝忘之,給她拋了個眼神,“怎麽,要不要跟著我學舞?”


    “呸!”邊上的樂姬推了她一把,“跟你有什麽可學的,孫十二娘都沒開口呢。”


    被點名的孫十二娘連忙說:“不能這麽說,雲枝的舞和我不一樣。”


    “聽見沒!”雲枝得意洋洋,“咱們第一部 都誇我呢!”


    “少來!孫十二娘那是心善,不掉你麵子。”


    這些樂姬舞姬尋著了話題,推推搡搡,半真半假地笑鬧起來,謝忘之夾在中間,頂著滿身脂粉味兒,不知所措地站著。她學過規矩,知道不能這樣,容易惹人笑話,但看著這些鬧騰的舞姬,卻莫名有點開心。


    她們美而鮮活,衣衫輕薄,露著白膩的肌膚,像是盛開的花,又像是枝上的雀,看一眼都覺得活力撲麵而來,讓人心頭一顫。


    謝忘之微微一笑。


    “別鬧了!都過來,給小娘子看看,”鶴鳴抬頭看了李齊慎一眼,“我們七殿下排的舞!”


    舞姬齊齊應聲,提著裙擺披帛跑到鶴鳴那邊,出列十幾個,剩下的踩著舞步,輕巧地退到了一邊。


    李齊慎從架上跳下來,幾步竄到鼓前,就地坐下來,雙手搭在鼓上。


    謝忘之一愣:“你要擊鼓嗎?”


    “這是鼓舞。”


    “哦……”謝忘之在他身邊坐下,小心地湊過去,“那個,長生……剛才這些姐姐,為什麽捏我臉?”


    李齊慎沒想到她會這麽問,微微一怔,旋即抬手,在她臉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在謝忘之皺眉之前,他迅速收手,單手搭在鼓上,整個人往大鼓邊緣一靠。燈光打在他臉上,原本冷峻的眉眼柔下來,反倒有三分跌宕風流的意思,像是個流連平康坊的紈絝。


    他抬起先前捏謝忘之臉的那隻手,不輕不重地打了個響指:“因為你可愛。”


    謝忘之:“……”


    “……喂!”她有點惱,想上去揪李齊慎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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