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典膳不能把謝忘之的身份說出來,貓傷人的事兒本來就兩個人都有錯處,一碗水得端平,她急得要命,糾結著怎麽開口,忽然聽見謝忘之開口,聲音低低的,居然很平靜。


    “我會走的,用不著你趕。我本來就約好了,是今天走。”她緩緩抬頭,直視薛歌書,“但我絕不按你說的做。”


    都到這份上了,薛歌書徹底撕破臉,再次把阿耶抬出來:“那我這就去找我阿耶。”


    謝忘之麵上很平靜,抱著煤球的那隻手卻漸漸收攏,骨節泛起森然的青白色:“按你的意思,你阿耶為官,你家有權勢,要以此逼迫我嗎?”


    “沒錯。”薛歌書不在乎了,反正謝忘之一個宮女,隨便怎麽欺負,同批入宮的貴女也不至於為了個宮女出頭,“給我跪下,否則……”


    “好,那我按你的說法來。”謝忘之打斷她,輕輕地說,“我出身長安謝氏。”


    七個字,像個驚雷,炸得邊上的宮人驚慌失措,有幾個官家出身的詫異地看過去,不敢置信。最驚的是樓寒月,滿臉不可思議,忽然使勁閉了閉眼睛,再拿手搓了搓臉。


    張典膳則知道沒回頭路了,一聲歎息,別開頭,讓這兩個女孩自己撕扯。


    “……你發什麽瘋?長安謝氏,你也配?”薛歌書從震驚裏緩過來,隻以為謝忘之是病急亂投醫,不惜撒這種彌天大謊,“嗬,長安謝氏是前朝世家,你一個宮女,也不照照鏡……”


    “我謝氏前朝時自陳郡發家,因時勢而門庭寥落,幸有先祖英才,隨太成皇帝征戰天下,移居長安。”謝忘之再次打斷她,淡淡地把記在心裏的事情說出去,“我這一支曆代為官,最顯赫時曾祖父任昭玄皇帝時中書令,後祖父又有任禮部侍郎、吏部尚書。”


    “至如今,我父親任中書侍郎,阿兄任門下省給事中。我母親出身琅琊王氏,乃今尚書省左丞之嫡女。”


    “我以出身為榮,但先祖榮光為先祖之勤勉乃至血汗,父母教誨,曰可為榮不可為傲。你說你阿耶任左補闕,本為諷諫之職,你又何故以此自傲,欺辱民間出身的宮人?”謝忘之深吸一口氣,接著說,“若論你的道理,誰有權勢,誰權勢大,就能欺壓對方,那麽可以。”


    她看著薛歌書,“現在我的出身、我的權勢,夠了嗎?”


    薛歌書信了,臉色頓時煞白,想到先前說的話,腿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未曾見過燎原大火,手握火星就以為是日月之輝。”像李齊慎那樣直接開口罵對方是“兩姓家奴”的話太難聽,謝忘之說不出口,但她也不打算溫良恭儉讓,“我本來可以道歉,也知道女兒家的手精貴,我願意讓我阿耶、阿兄幫忙,盡我所能不讓你的手留疤,隻要你肯答應不再傷我的貓。”


    “但現在我不要了。”謝忘之說,“我不會道歉,也不要你的道歉。剩下的事,讓你阿耶來教你吧。”


    聽她這麽說,薛歌書再傻也懂謝忘之是要告訴家裏人,謝忘之的阿兄可是正兒八經的門下省給事中,壓了她阿耶一頭,真鬧起來,她撈不到好果子吃。


    薛歌書慌了,哪兒還有先前囂張的樣子,勉強爬起來,跌跌撞撞,想拉謝忘之的手:“忘之,忘之……你聽我說,你先……”


    “沒什麽可說的。”謝忘之不想理她,抱緊煤球,自顧自往外邊走。


    她把出身抖得幹幹淨淨,和這些宮人是再不可能做朋友了,有人會怨恨她欺瞞,有人會豔羨她的出身,甚至還會有人嫉妒。謝忘之抱著貓往外走,宮人們自發讓開一條路,看著她一步步走出去。


    各式各樣的目光落到身上,謝忘之以前會覺得別扭,現下卻顧不得了。她心緒翻湧,一麵覺得薛歌書可笑而荒唐,長這麽大了,遇事還是隻會搬家世和阿耶;一麵又覺得悲涼,她和薛歌書有什麽區別呢,無非是她出身恰巧壓過薛歌書,才能讓薛歌書膽戰心驚,真論起來,除了一手甜湯,她還真沒什麽本事。


    謝忘之想哭又想笑,一直忍到看見謝勻之,抱著煤球上了馬車,終於憋不住了,把臉埋進黑貓豐厚的皮毛裏,滲出的眼淚暈在它背上。


    她沉默地流著眼淚,但她知道,這次不會有個冷麗的少年在她麵前蹲下,再抬手輕輕地摸摸她的額頭。


    第57章 歸家


    闊別幾年,好歹是出生長大的地方, 要說平常心裏一點都不想, 那是假話,但真站在自己院子門口, 謝忘之一時半會兒居然不敢進去,兩條腿僵著,連先邁哪條腿都不知道。


    “怎麽,不喜歡這院子啦?”謝勻之看出她有點兒近鄉情怯, 故意說, “裏邊的東西一樣沒動, 冬裏幾盆蘭花凍死了, 我都沒敢讓人扔, 就怕你回來打我。”


    “我哪兒有那麽壞!”謝忘之瞪了謝勻之一眼,作勢要捶他。


    “你看看, 你看看, 不就是這麽壞, 可憐我告假跑過來接你回家,你還打我。”謝勻之嘴上抱怨, 麵上卻笑吟吟的, 趁著謝忘之伸手,一把捉住她的手, 不鬆不緊地牽著指尖, “走, 阿兄帶你回去。”


    指尖的感覺和當年進宮前也沒什麽兩樣, 幹燥溫暖,謝忘之睫毛輕顫,輕輕“嗯”了一聲,含著點笑,跟著謝勻之穿過月亮門,進自己的院子。


    兩人一進門,謝勻之一早差人交代過,院子裏的侍女都是謝忘之進宮前就在的,乍看見她回來,愣了片刻,齊齊屈膝:“奴婢見過娘子。”


    在宮裏得對著別人行禮,回家反倒是受禮的,這感覺挺微妙,謝忘之笑了一下,點頭:“我回來啦。”


    “對,你回來了。”謝勻之順手摸摸她的頭,轉頭和院子裏的侍女說,“伺候娘子沐浴,再換身衣裳。”


    領頭的綠珠最機靈,當即上前應聲,又叫了紅雲和碧柳,帶著謝忘之往屋裏走。


    這三個侍女都十六七歲,在謝忘之院子裏的時間最長,照顧人的事兒得心應手,一把她引去沐浴的地方,綠珠率先替她褪衣裳、摘花釵。等謝忘之進了浴桶,紅雲撈起那頭漆黑的長發,一麵梳著,一麵用木槿葉和皂角抹著,碧柳則替她看著水溫,順帶往水裏放溫養身子用的藥材。


    等洗幹淨身子和長發,出來也是一樣,三個侍女各幹各的,替謝忘之重新梳了頭發,再穿上新裁的衣裳,最後碧柳端了鏡子來:“娘子看看,可還有不妥之處?”


    這麵鏡子不算太大,讓碧柳托著,勉強能照出半身,鏡中的女孩改了宮人的丫髻,長發半披半挽,發上的簪子以檀木和白玉做成,耳垂上還懸著小小的珍珠。這些東西華貴典雅,她身上的襦裙也是如此,用的是上好的絲綢,刺著細密的暗紋,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又不至於讓人覺得華麗過頭。


    鏡中的女孩自然是漂亮的,一張臉還沒長開,眉眼間殘存著孩童的稚氣,但隱約看得出將來極盛的美貌。謝忘之盯著鏡子看了一會兒,忽然抬手摸了摸發簪,再摸了摸自己的臉。


    綠珠以為是發簪插的位置不對,或者覺得臉上發幹,連忙問:“娘子可有哪兒不舒服?”


    “沒有。”謝忘之搖搖頭,她隻是覺得鏡中的人有點陌生,分明是每天晨起看見的臉,這麽一打扮,反倒不像自己了。


    這身衣裳漂亮而合身,發飾和耳鐺也漂亮,她站在自己屋裏,麵對鏡子,卻從心底湧起股莫名的迷惘,好像並不開心,又好像無人可以傾訴。


    謝忘之無聲地歎了口氣,把心思遮掩過去,對著綠珠笑笑,“出去吧。我想和阿兄再說會兒話。”


    綠珠不疑有他,何況就算看出謝忘之有什麽心思,不開口,就不是她一個侍女能問的。她點頭,引著謝忘之往外邊走。


    剛出門,候在外邊的青玉上前,行了一禮:“娘子,有人遞帖子拜訪,郎君去見客了。夫人在正屋等您過去。”


    能在謝府被稱作“夫人”的,自然是謝忘之的繼母,同出琅琊王氏的貴女。王氏端正自持,待謝忘之很好,挑不出一點錯,但總歸隔著一層,兩人不算太親近,何況中間還有這麽幾年沒見麵,王氏又有自己的孩子。


    謝忘之想了想,沒多說話,隻點點頭,直接往正屋去。


    正屋外間是待客的地方,謝忘之一進去,果真看見了王氏。這麽幾年沒見,王氏倒還是她印象裏的樣子,端莊、雍容,一舉一動都在規劃好的框子裏。


    “你回來啦。”王氏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既是繼女又是外甥女的娘子,略略一頓,還是把先前準備好的話倒出來,不痛不癢,“先想想,可還缺什麽?我好叫人添置。”


    “多謝夫人,不缺什麽。”


    “不必答得這麽快,許久沒回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也是有的。若是想起要什麽,差人來說一聲,立刻就能添上。”王氏寧可謝忘之提一堆要求,這麽一句,她反倒難做,指尖撥了撥袖口,“對了,你這幾年都不曾露麵,過幾日有宴,我帶你去散散心,也好同以前的朋友敘敘舊?”


    放眼長安城的世家權貴,謝忘之還真沒幾個貼心朋友,其中一個還遠在豐州,她不想赴宴:“車馬勞頓,我想休息,就不去了,多謝夫人念著我。”


    又被拒絕,王氏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善意,最後一搏:“這倒也是,是我想當然了,是該好好休息。你再想想,休息的這段時日,可要些什麽?”


    謝忘之本能地想拒絕,話到嘴邊,卻打了個滾:“您能替我請個先生嗎?我有些想學的東西。”


    “能,當然能。”王氏一喜,鬆了口氣,“盡管說,我差人去尋最好的先生。”


    “這倒也不必,您隨便請位先生來,方便就好。”謝忘之頓了頓,看著王氏,“箜篌。我想學箜篌。”


    **


    謝府門口。


    還在春裏,今兒太陽卻不小,杵在門口曬了這麽一會兒,身上熱得要命,薛少山心裏卻一陣陣地發涼,背後一層冷汗一層熱汗,衣角都能擰出水來。


    沒別的,要怪就怪他身邊這個不爭氣的女兒。他沒怎麽插手過,平常都是夫人教養,也不知是哪環出了錯,薛歌書在家和庶出的姐妹過不去,今年好說歹說入了宮,又幹出欺辱宮人的事兒。


    若真是個宮人也就算了,頂多背個仗勢欺人的惡名,偏偏她運氣實在爛,欺到了長安謝氏的嫡女頭上。不巧,門下省給事中也是這個出身,薛少山想到那個總是笑吟吟的郎君就發虛,生怕被背後下個絆子。


    他也是實在沒轍,才急匆匆地告假,拉著薛歌書,頂著大太陽到謝府門口杵著,遞了帖子,希冀能見謝勻之一麵。


    又等了足足一刻鍾,眼看日頭越升越高,謝府門口來來往往都是官家子弟,讓他們戲謔或者好奇的眼神刺著,薛歌書忍不下去了,一把捂住臉,聲音都帶了哭腔:“……阿耶!我們還得等到什麽時候啊?”


    “哭什麽?還不是你給我惹出的事兒!”薛少山打她的心都有,但在別人府前,總不好動手,他也覺得曬,搓搓手,上前問守在門口的守衛,“哎,能不能通融,我與你們郎君是同僚,能否讓我先進去?”


    守衛實心眼兒,管他是誰,搖搖頭:“不行。”


    薛少山不能硬闖,訕訕地退回去。


    剛下台階,門裏出來個人,正是先前替他遞帖子的那個管事。管事也不擺架子,直接到薛少山身邊,行了個禮:“補闕,您得見諒。真不巧,我們郎君身子不適,不能見客,您請回吧。”


    要真不能見客,一早就該說了,熬到現在才回話,就是借故磋磨人,但官大一級壓死人,薛少山還能怎麽辦,隻能賠笑:“這倒真不巧。也不知給事中是什麽症候,家裏還有幾支老參……”


    “這就不了。”謝勻之一早就料到薛少山會來這一套,提前說過,管事複述即可,“我們郎君說了,小病而已,無需在意,不至於影響公事,您隻管放心。”


    後邊半句顯然意有所指,謝勻之這人看著不著調,但說到做到,有這一句,就是不計較的意思了。薛少山鬆了口氣,又和管事客套幾個來回,轉身帶著女兒上馬車回府。


    一上馬車,薛歌書又不安分,撕著帕子:“阿耶,這家人怎麽這樣啊!這是故意晾著我們,折騰人呢。心眼這麽小……”


    “行了!”薛少山火氣被激起來,“現下和我說心眼小,你自個兒心眼就大了?不知道你阿娘是怎麽教你的,在家和歌梨過不去,到了宮裏還是這個死性子。大明宮裏的人,你也敢亂動?”


    “我……”薛歌書哪兒會承認自己做錯,“分明是她先讓貓抓我的!”


    “抓你怎麽了?你知道那是誰嗎?那是長安謝氏的嫡女,別說讓貓抓你,就是踩你的臉,你也得誇她踩得好!”薛少山煩了,“給事中是人家的阿兄,不向著她妹妹,難不成還向著我們?你以為你是她嫂嫂?”


    薛歌書見過謝勻之幾回,聽薛少山賭氣的一句,反倒心念一動:“或許真能呢……”


    “做你的夢!”薛少山挺清楚差距,直接斷了女兒的念頭,“別肖想了,我看你也別在宮裏了,免得給我惹禍事,趕緊回家,收拾收拾,到了秋裏,趁早嫁給你表哥。”


    這表哥薛歌書知道,除了家世還能看,簡直是一事無成,長相也不如何,年紀輕輕就成了座肉山,她張口拒絕,惱得胡亂說話:“我才不嫁!要嫁怎麽不讓歌梨、歌丹去,我才不嫁那樣的人!你自己沒本事,不敢惹謝氏,就賣女兒,我做錯什麽了?就怪你,怪你沒本事,才讓他們踩……”


    她話沒說完,一聲脆響,臉上一陣刺痛,薛歌書清晰地感覺半張臉腫起來。


    她被打了,被阿耶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巴掌。


    薛歌書當即想哭想鬧,還沒開口,先撞上薛少山的眼神。薛少山冷冷地看著她,不像是看女兒,倒像是看個惹禍的物件。


    薛歌書霎時知道這事兒沒餘地,再吵也沒用,多挨幾個巴掌罷了,就像以前府上阿娘動手發賣的妾室,再受阿耶寵愛,被這麽一看,還是得哭哭啼啼出府。


    ……完了。全完了。


    嫁這麽一個人,後半輩子就算是毀了,還得讓薛歌丹、薛歌梨她們嘲笑;可若是投繯自縊,她又不敢。


    薛歌書整個人驀地頹下去,眨眨眼睛,忽然抬手捂住臉,嗚嗚咽咽地大哭起來。


    第58章 朝暮


    豐州。


    星垂四野, 月色寒涼。


    草原上一年一回的盛會落幕, 趁著白日裏比賽的興奮勁兒沒消, 按規矩直接在搭的帳篷邊上開宴。大簇的篝火熊熊燃燒,酒肉管夠,加了奶的酒烈而醇厚, 喝起來像是生吞刀子, 洗剝幹淨的羔羊或者獺子在火上一燎,嗶嗶啵啵地烤出滋滋的油來。


    今晚不必守規矩, 凡是到場的, 管他是將士還是牧民,隻管取酒取肉, 暢快地玩到天亮, 興起還能找個善舞的娘子一同跳個舞。


    李齊慎不愛湊熱鬧,他坐在草坡上,遠遠地看著下邊玩鬧的人, 淺琥珀色的眼瞳裏倒映出熊熊的火。他坐得太遠, 身邊也沒光源, 隻有下邊的火照到身前, 混著星光和月光, 照得這少年半身烈火半身風月。


    “怎麽, 到這兒來偷清淨,看不上咱們草原上的娘子?”身邊一響, 有人坐下來, 信手把托盤一擱, “我和你說,阿古達木家的烏雅汗和烏恩其家的哈斯其其格,這兩個娘子爭了三年最美,你一來,全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那些郎君咬牙切齒,恨不得合夥打你一頓。”


    李齊慎真不知道李容津提到的那兩個女孩是誰,名兒那麽複雜,他才懶得記,隨口答:“算了吧,還打我呢,學了這麽多年騎射,臨了還全輸給我。我要是他們,用馬鞭把自己吊死得了。”


    “你這小子!哪兒學來的刻薄話。”李容津作勢要打他,到頭邊上,力氣一卸,換成摸了一把腦殼,“說得好,有我李氏兒郎的氣魄,草原如何,大漠如何,先祖征戰天下,還不是一樣用馬蹄踏過去。”


    李齊慎卻隻微微一笑,沒接這個話:“其實當時我不一定贏,不過是前半場他們以為我是漢人,有些輕敵;後半場再想起來,就來不及了。原本有個郎君,叫哈、哈爾……”


    他一時沒想起來,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急得李容津一拍大腿:“哈爾巴拉!”


    “……哦。”李齊慎點頭,“那就他吧。論騎射,我比不上他,可惜他後來急了,連放了三支空箭,但凡我不瞎,我就能贏。”


    李容津覺得情有可原:“這也沒轍。那小子可連著贏了兩年,隻等著贏第三年,摘了那金葵花,送給心上人呢,誰知道你一來,這金葵花沒了。底下還有人起哄,心慌意亂,哪兒還放得準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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