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齊慎沒說話,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上了馬,心念可得守住,要不然就是個死。”李容津想了想,用手肘捅捅侄子,“我記得你上馬,前兩箭沒放穩,也有人起哄,要你趁早下來,你怎麽心思這麽穩?”


    “無非是說我騎射不行罷了,讓他們說唄。”坐得太久,李齊慎換了姿勢,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說,“我在宮裏讓人罵了十五年鮮卑雜種,還不是活到今天。”


    他沒別的意思,早就習慣了,就是隨口一說,李容津卻聽得心頭一顫。


    他這人心思粗,不知道怎麽安慰人,思來想去,幹脆屈指在李齊慎彈了個腦瓜崩,托盤一推:“喝酒。上好的獺子肉,便宜你了。”


    李齊慎被彈得往後一仰,摸摸腦門,執起銀質的小刀,片了片獺子肉下來,就著刀咬進嘴裏。


    獺子肉和羔羊肉不一樣,格外緊實,油也多,一口下去舌尖上全是綻開的油,但並不膩口,反倒像是含了一勺乳酪,再咬就是烤得恰到好處的肉質。牙尖破開表麵略焦的那一層,裏邊全是嫩肉,肉汁混著油脂滾到舌麵上,好吃得讓人想把舌頭一起吞下去。


    借著月光,李容津捕捉到少年的神色變化:“怎麽樣?好吃吧?”


    “好吃。”李齊慎吞下去,又片了一片。


    “沒人和你搶,都是你的。”


    “嗯?”


    “我不吃。上年紀了,這玩意油多,還是少吃點,多吃還能上得了馬嗎?”李容津知道李齊慎在想什麽,兀自開了一隻酒囊,“我喝酒就行。”


    李齊慎不強求,兀自再吃了幾片獺子肉,覺得油膩勁兒有點上來了,趕緊也開了酒囊,仰頭吞了一口。


    好酒,真是好酒,一口下去,腹中像是燃起團火。李齊慎沒怎麽喝過酒,麵上迅速紅起來,從臉頰勾到眼尾,倒像是勾了個曼妙的妝。


    “怎麽,來豐州這麽久,還沒練出酒量來?”李容津挖苦他,“你這可不行,哪天到阿古達木家裏,真要喝醉,醒過來你是娶烏雅汗還是阿麗亞?”


    “我不去他家喝酒,”李齊慎又喝了一大口,“誰都不娶。”


    李容津瞥了他一眼,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娶還娶不到”,李齊慎就反駁“那您怎麽不自己娶”。叔侄倆一邊喝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互相拆台,直到後半夜,篝火熄得差不多,底下草場上的人也進了帳篷。


    酒太烈,李齊慎真有點醉,不過還能分得清自己是誰,抓著酒囊,舔了最後一滴酒。


    “完了,我看你這樣子,將來也是個酒缸。”李容津嘖了一聲。


    “你才酒缸。”李齊慎嗆他。


    “你這人不行,真不行,喝醉了就這麽對叔父說話。”


    李齊慎懶得理他,封好酒囊的口,往邊上一丟。


    “你恨我嗎?”李容津忽然問。


    李齊慎莫名其妙:“嗯?”


    “十六年前,我在靈州,做的是朔方節度使。”


    酒勁上頭,李齊慎腦子有點鈍,緩了緩才明白李容津是什麽意思,“哦”了一聲。


    “我阿耶做的就是朔方節度使,一輩子守在靈州,和那幫吐蕃人你來我往,最後死也是死在大漠裏。我從沒想過回長安,以為自己也和他一樣,這輩子就在靈州過了。”畢竟喝了足足一囊的烈酒,又是夜裏,冷風一激,李容津也有點上頭,居然對著這個鮮卑血統的侄子,絮絮叨叨地提以前的事兒,“那時候我幾歲,十六年,十六年前……”


    “二十二歲。”李齊慎算了算,但他不確定自己算沒算對,“應該吧。”


    “……對,二十二歲,是二十二歲。”李容津點頭,眯著眼睛,好像隔著今夜風月烈火,又看見了過往的自己,“我二十二歲啊……那個年紀,剛當上節度使,娶了心心念念的人,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做,覺得這世上沒有跨不過去的坎兒。”


    李齊慎應聲:“挺好的。”


    “當時吐蕃人不安分,三番五次試探,甚至動手傷人,我一生氣,領著人過去,現在想想真是年輕時候犯傻,天不怕地不怕,要真幹起仗,兩邊打起來,這責任剮了我都擔不起。”李容津搖搖頭,低頭看著自己靴邊的草,“我在外晃了兩天,沒找著那支吐蕃兵,隻能回頭,等我回去,邊帳的吐穀渾人反了。”


    李齊慎眼瞳一縮,麵上卻不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這時機倒挑得好。”


    “是好,當然好。”李容津接著說,“我阿耶還在時,吐穀渾西部就過來了,說是歸順,這麽多年下來,我們壓根沒防備。結果我這一去,姓慕容的搶了糧草、燒了營帳,殺了營裏的仆役,”


    他頓了頓,猛地扯斷了靴邊的草葉,再開口時嗓子發啞,“為了羞辱我,還命人淩.辱我夫人和我妹妹。”


    李齊慎一愣。


    “我妹妹性子烈,不堪受辱,一根金簪了結了自己。我夫人也是啊,她難道就願意受辱嗎?可她那時候有孕,為了保住那個孩子,不得已啊。”


    李殊檀今年才十歲,李齊慎追問:“那孩子呢?”


    “沒保住,後來還是掉了,連帶著讓她落了病根。”李容津緩緩閉上眼睛,“生伽羅時血崩,就這麽去了。”


    眼睛一閉,他眼前不受控地又浮現出當年的場景。那時李容津領著親兵回城,看見的卻是熊熊烈火,滿地鮮血,臨去前還是活生生的人,回來隻剩下殘破的屍體。


    而慕容呼領著自己的兵馬,踩著白骨鮮血,自認無懈可擊,肆無忌憚地對著他挑釁,放聲大笑,和身邊的隨從談論淩.辱兩個女子的細節。


    “……所以我在他麵前殺了帳中所有姓慕容的人,再殺了他。”李容津輕輕地說,“剝皮削肉,總共用了一百二十七刀。”


    隔了那麽多年,再提起來,那杆槍好像還在手裏,滾燙的血從槍尖滴落,他掌心裏全是黏稠的鮮血。他確實殺了那麽多人,其中有跟著慕容呼作亂的兵士,也有無辜的婦孺,李容津一向不傷女眷孩子,但在那一瞬間他控製不住。


    這是他唯一可以發泄的方式,所有的怨恨和悲戚都集結在槍上,當著慕容呼的麵刺穿他們的胸膛,把猶在跳動的心髒挑出來,混著血甩在慕容呼臉上。


    唯一逃出生天的是慕容飛雀,十六歲的女孩,麵容冷麗,眼睛卻和李容津的妹妹有幾分想象。


    “你殺了我吧。”她很冷靜,像是壓根沒看見滿地的血和火,“血債血償。”


    李容津不記得那天他殺了多少人,他踏平了吐穀渾的營帳,把慕容呼的妹妹當作獻禮,可不管他怎麽做,都無法挽回,已死的人不會再睜開眼睛。


    那個小時候梳著小馬尾,跟著他一起騎馬,在他屁股後邊喊“阿兄阿兄”的女孩,一根金簪刺進胸口;在他出征前替他整理鎧甲,夜裏點燈為他繡荷包的女人沒能實現白頭偕老的誓言,連女兒的麵都沒見到,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李容津喉頭一梗,迎著獵獵的夜風,無聲地痛哭,像是失偶的雄狼。


    第59章 戀慕


    他無聲地哭了一陣, 一隻手忽然搭到他肩上, 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


    李齊慎收手, 就說了兩個字:“叔父。”


    男人間沒那麽多話可說,黏黏糊糊磨磨唧唧反倒惡心,有這麽一聲, 李容津就知道李齊慎不在乎。他心緒起伏, 一時覺得壓在心裏的石頭下去,一時又覺得李齊慎這人真是心大。


    他悶了會兒, 抬手擦掉眼尾滲出的淚, 搓了搓侄子的頭。


    來了豐州,李齊慎就沒披過頭發, 一直紮的馬尾, 讓李容津這麽一搓,發帶都鬆了一截,發梢塌下去, 幾乎要刮到腰側。他趕緊攏住長發, 順手紮緊:“血債血償, 其他人無辜, 但論可汗, 那是活該。天下不就是如此, 做錯事的當受懲罰,哪兒有逃出的道理。”


    “你阿娘當年, 也和我說了這話。”李容津忽然笑了一下。


    李齊慎也笑笑:“是嗎。”


    “不提這個。”李容津擺擺手, 換了話題, “我問你,打不打算回長安?”


    李齊慎沒直接答,隨手揪了幾根草,揉吧揉吧卷成個不輕不重的團,信手往前麵一丟,輕描淡寫:“我說了算嗎?”


    “我看你是想回去的。”李容津說。


    “長安城繁華富庶,有誰不想去呢。”


    “也對。”李容津歎了一聲,眯著眼睛在懷裏摸了摸,居然又摸出兩隻小酒囊來,“來,繼續喝!”


    “我記得上回,裴醫師說了,您得少喝點酒。喝酒誤事啊。”李齊慎嘴上這麽說,手上卻很誠實,一把從叔父手裏取了酒,看都不看,打開封口,仰頭噸噸噸。


    這酒囊就巴掌大小,但掂量著沉甸甸的,滿滿一囊也沒這麽容易喝下去,入腹像是尖刀裹著火焰,渾身都熱起來,隻想大吼一嗓子。


    李齊慎當然沒喊,他把酒囊還回去,一抹嘴角,麵上全是酒氣熏出的紅暈。冷風吹過來,他隻覺得無比暢快:“好酒,真是好酒。”


    “當然是好酒,我偷偷摸摸藏的……姓裴的狗鼻子,上回我藏被窩裏,這狗東西都給我摸出來……”李容津不敢當麵和裴修扯,背後偷偷罵他幾句開心,“暈不暈?”


    “暈。”李齊慎挺誠實。


    “困不困?”


    “困。”


    “那你想回長安,”李容津頓了頓,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想的是長安城,還是長安城裏的哪個人?”


    李齊慎沒像先前一樣立即回答,讓冷風一吹,酒氣上頭,他胸口起伏,呼吸都是熱燙的。悶著坐了一會兒,他忽然仰麵往後一倒,躺在帶著土腥氣的草地上,枕著瘋長的草,眼瞳裏倒映出靛青色的天幕。


    星光和月光落到他身上,少年定定地看著滿天星辰,忽然說:“長安城裏的那個人,不就在長安城嗎!”


    他呼出一口氣,又是一陣酒氣湧上來。今夜喝的酒實在太多,喝下去時暢快,這會兒就要命了,他困得要命,眼睛都睜不開,腦子裏混混沌沌,耳邊一時是教坊裏七十二人一同跳的舞,一時卻是謝忘之輕軟的聲音。


    “睡吧。”女孩說,“我等你回來。”


    李齊慎望著天,沒頭沒腦地露出個淡淡的笑,眼睛一閉,沉沉地睡過去。


    李容津看著他從躺下到睡著,在夜風裏盯著侄子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


    “酒量不行。”他搖頭,“還是得練。”


    **


    長安城,謝府。


    “……今日就先學到這兒吧,娘子有天賦,又學過琴,無需太費心思。箜篌也是樂器,陶冶情操罷了。”袁三娘聽謝忘之彈完一曲,一向冷淡的臉上露出個笑,點點頭,“我三日後再來,娘子記得日日溫習一刻,莫忘了先前學的。”


    “我會的,多謝先生。”


    做先生的起身,做學生的當然不能坐著,謝忘之跟著袁三娘站起來,沒注意,指尖剮過鳳首箜篌邊上的裝飾,痛得她倒吸了口氣。


    “怎麽了?”袁三娘耳力好,“可是碰著哪兒了?”


    “……沒什麽。”謝忘之手一縮,本能地想藏。


    袁三娘卻掃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伸手。”


    畢竟是王氏上了心請來教箜篌的先生,袁三娘在長安城裏也算是赫赫有名,除了教坊裏的,整個長安城裏,論一手箜篌,她也是數一數二。且她性子冷肅,若不是和王氏有些七拐八拐的交情,絕不會肯委身進府來教個未及笄的小娘子。


    故而讓袁三娘眼風這麽一掃,謝忘之心虛,憋了一會兒,慫了,把手伸過去給她看。


    在家好吃好喝地將養了三個多月,在尚食局裏磨出的略顯粗糙的地方都消下去,謝忘之一雙手柔軟纖細,肌膚白皙,看著又像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高門貴女。這雙手漂亮,指尖卻不太對勁,泛著微微的紅,食指和拇指側麵尤其明顯,一看就是讓弦磨出來的。


    “我不是和你說過,彈箜篌急不得,按我的計算,每日練一刻鍾就夠嗎?”袁三娘皺了皺眉,和邊上的綠珠說,“去取些藥膏來。”


    綠珠應聲,屈膝行了一禮,緩緩退出去取藥。


    袁三娘又轉頭看謝忘之:“若是娘子不想聽,我也不為難,今日便與謝夫人說,往後也省的傷手。”


    “先生!”謝忘之急了,手指一收,側麵刮到掌心,痛得她又吸了一口氣,她慌忙解釋,“我並非不願聽先生的話,隻是平日無聊,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隻有彈箜篌時,才覺得有些意思。”


    袁三娘看了她一會兒,閉眼搖了搖頭。恰巧綠珠取了藥回來,她給了個眼神示意,讓謝忘之在青玉捧的水盆裏洗幹淨手,再親自取了綠珠手裏的藥:“請娘子伸手。”


    謝忘之知道她是打算給自己上藥,哪兒能答應:“先生……”


    “手傷成這樣,還要顧及什麽禮儀嗎?”袁三娘就煩這種沒必要的矜持,語氣沉下來,直接用簽子挑了藥膏,抹在謝忘之手上。


    抹都抹上去了,再推辭顯得矯情,謝忘之沒轍,隻能看著簽子上的藥膏一點點在泛紅的地方暈開。這藥膏是太醫署裏來的,藥性溫涼,一抹上去,原本刺痛的感覺一掃而空,偶爾讓簽子刮到都不覺得疼。


    等兩隻手的傷處都抹完,謝忘之輕聲說:“多謝先生。是我不好,讓先生費心了。”


    袁三娘把簽子交還給綠珠:“先前謝夫人托人來找我,說是娘子要學箜篌。當時沒問,如今我倒是想問問,你想學這樂器,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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