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齊慎看著謝忘之精巧的側影,極輕地笑了一下。


    這點笑落進崔適眼裏,他看看李齊慎,再看看謝忘之,頓覺自己十分多餘。他吞下最後一口魚湯粥,輕聲問:“郡王?”


    “吃飽了嗎?”李齊慎看回去,麵上仍然含著淡淡的笑,可惜看謝忘之時那點笑清清淺淺,映得眼瞳中有薄光,看崔適時就多了三分說不清的味道,活像是嘲諷。


    崔適懂了,這是委婉地讓他快滾,他上道地一點頭,都不和謝忘之道別,起身就走。


    他不會武,不知道怎麽收腳步聲,走出幾步就有聲響,謝忘之一驚,隻來得及看見個背影。但總不能追上去問,隻能略帶詫異地看看李齊慎:“怎麽了?”


    “有事,姑且先回去。”李齊慎隨口說。


    “這樣啊。”有個什麽事兒也正常,謝忘之不會追問,看李齊慎碗裏還剩下大半碗,以為他還得繼續吃,轉頭繼續和煤球玩。


    用披帛逗了煤球一陣,謝忘之直覺不對,一扭頭,正好撞上李齊慎的視線。


    十九歲的郎君,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間,身形長開,眉眼間隱約的稚氣也一掃而空,但那雙眼睛仍然是清澈的,淺淺的琥珀色裏融著碎金,看一眼就讓人疑心自己會溺死在裏邊。偏偏李齊慎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好像壓根不知道自己的長相有多撩人,含笑發問:“怎麽了?”


    “你還問我呢。”謝忘之被那一眼看得心顫,又說不出究竟是什麽感覺,幹脆低頭,抓住煤球的一隻前爪,一下下地捏著,“我還沒問,你看著我幹什麽?粥還剩那麽多,難不成看我就能看飽嗎?”


    李齊慎腦子裏最先跳出來的“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這樣的詩,但未免太過輕佻,他說不出口,也怕惹謝忘之生氣。他想了想,放下在指間打轉的勺子,走到謝忘之身邊,一撩下擺蹲下,捏住了煤球的另一隻爪子。


    “看你好看。”他說,“我不餓。”


    一句話,答了兩個問題,短短七個字,謝忘之卻聽得麵上一紅,沉默片刻,懷裏的黑貓也不要了,直接往李齊慎身上一丟,裝作撫平裙擺上的褶皺,手卻不自覺地揪住了裙側,反倒抓出不少折痕。


    李齊慎知道她害羞,不逼她,單手拎著煤球,坐回石桌邊上,狀似無意地開口:“過幾日就是中秋了。”


    “對……今天都初七了。”謝忘之接話,“怎麽了?”


    “中秋放夜,還有假,出來玩嗎?”


    做世家貴女沒什麽不好的,就是一點,實在是悶,貴女圈裏也常出遊或是辦宴,但底下風起雲湧,到最後也成了拉幫結派的爭奇鬥豔的場地。謝忘之煩得要命,到今天也沒和誰親近過,聽李齊慎這麽說,當即有些興奮。


    她想出去玩,但想了想,隻能搖搖頭,帶著幾分歉意:“恐怕不行,今年中秋我得在家裏。阿耶和阿兄特地囑咐過,說是要一同過中秋的。”


    中秋取的就是個闔家團圓,她這麽說,李齊慎也不好硬把人拉出來,不過他也不急於一時,自然而然換了話題:“說起你家裏人,我記得以前聽過幾句,如今不怎麽記得。現在如何了?”


    “還是那個樣子,沒什麽特別的。”長到十七歲,該懂的都懂了,該認的命也認了,謝忘之不求什麽,隻求全家平安,至於旁的感情,終歸橫亙著血緣,哪兒能強求呢。


    她笑笑,抬手把耳側的發絲捋順,“夫人與阿耶感情還不錯,弟弟妹妹也聽話,我瞧著不是會長歪的。我阿兄在門下省,也有升職,我雖然不懂,但聽著覺得他也沒遇上過什麽□□煩。”


    她這麽說,描述的挺好,但聽用詞,又是十足的生疏。李齊慎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片刻,語氣清淡:“那也不錯。再坐會兒吧,我去給你找壺茶。”


    他說做就做,起身往廚房走,謝忘之來不及阻攔,隻能坐在原地,和被拋下的煤球麵麵相覷。


    看了一會兒,謝忘之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再度把煤球摟進自己懷裏,輕輕揪了揪它的耳朵,聲音低得如同密語:“你說,郡王是什麽意思呢?”


    **


    當天謝忘之在郡王府上留到快宵禁才走,李齊慎擅長聊天,總能接著話題,偶爾說說草原上的事情,分明是漫不經心的語調,硬生生說出傳奇的感覺。謝忘之一開始是當故事聽,到後來還真有點入迷,在家呆了幾天都覺得意猶未盡。


    可惜中秋前謝府忙著拜月之類的事情,都沒什麽空閑,到中秋當天,謝忘之起了個大早,抽空做了幾盤鮮肉月餅,讓人送去李齊慎那兒,才回屋去重新梳洗,跟著謝勻之出去。


    拜月是晚上,謝勻之叫她時說是帶她去酒樓裏嚐嚐中秋時才有的蟹宴,然而一上馬車,離了謝府,馬車裏的謝勻之盯著身旁的妹妹,臉色變了幾變,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出口的卻是一聲歎息。


    謝忘之莫名其妙:“阿兄這是怎麽了?我身上有哪兒不妥嗎?”


    “沒有,妥得很。”謝勻之難以啟齒,憋了會兒才說,“是等會兒的事情可能不妥。”


    “怎麽?”謝忘之直覺有詐,“你說實話。”


    她語氣不自覺地硬了幾分,聽在謝勻之耳朵裏,更覺得紮耳。他也萬萬沒想到自己能淪落到這個地步,奈何當時阿耶吹胡子瞪眼,就差把“孝道”兩個字變成沉甸甸的字,直接砸他身上把他壓死。


    要是能壓死倒好,也不必他幹這種缺德事兒,謝勻之皺了皺眉,斟酌著開口:“忘之,過會兒的蟹宴確實是蟹宴,隻是我不能和你一起。按阿耶的意思,你得見個人。”


    第81章 蟹宴


    謝忘之一驚, 心裏明白,既然對著謝勻之, 她也不裝了, 隻點點頭:“好, 那就如阿兄所說。隻是畢竟是我不認識的郎君,大概不能久留。”


    聽她這麽說,就是應下了, 謝勻之小小地鬆了口氣, 按著以前的習慣,想輕輕摸摸妹妹的頭, 但手剛抬起來,他略一遲疑, 又放下了。


    這回事難以啟齒,其實也就是那麽回事,世家間多聯姻,無非是有適齡而未婚的郎君和娘子,就想著能不能結個好。但畢竟是把謝忘之騙出來的, 謝勻之心裏不認可阿耶的心思, 奈何父命難違, 他夾在中間,讓良心和孝道做鋸子折磨,做不得好兒子, 也做不得好阿兄。


    他更覺得羞恥, 沒敢看謝忘之:“這回見的人我認識, 是博陵崔氏的郎君,和你同歲,是端方君子,不用太拘謹。他也不會為難你,就當是為了兩家長輩的心思,姑且見一麵。”


    “我明白。”這道理謝忘之懂,否則也不會應下,她又問了謝勻之幾個關於那郎君的問題,免得見麵時不慎惹著對方的忌諱。


    問完,她攏起裙擺,“那我就下去了,阿兄不用跟著上樓。”


    酒樓裏的夥計都安排過,雅間也是整個定下的,謝勻之倒不擔心謝忘之能遇上什麽麻煩,看著妹妹下馬車,終歸是忍不住:“忘之,我……”


    “不用說,我明白的。”謝忘之知道阿兄難做,並不惱怒,反倒微微一笑,“阿兄過會兒記得來接我。”


    “……好。”謝勻之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又是一貫開玩笑的樣子,“到時候可別吃著味道好,不肯回家了。”


    “那就讓阿兄付錢,打包回家去吃。”謝忘之知道他是開玩笑,拋下一句,緩緩呼出一口氣,讓上前的夥計引著往樓裏走。


    她沒戴貴女出門時用的冪籬,大大方方地露著身形,纖細的身子攏在披風裏,進酒樓,繞過拐角就看不到了。謝勻之盯著酒樓的門看了一會兒,忽然一拳砸在桌上,砸得小幾上的茶壺翻倒。


    隨行的小廝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問:“郎君,您怎麽了?”


    “無妨。”謝勻之不鹹不淡地答了一句,自己撈起滾在絨毯上的茶壺。


    小廝莫名其妙,但不能揪著問,“哦”了一聲,緩緩退回外邊。


    車簾落下,再度遮去外邊的光,垂落的瞬間,謝勻之驀地閉上了眼睛。


    謝勻之在那兒受著折磨,謝忘之倒是想得挺開。她是貴女,出身長安謝氏,身上就擔負著職責,就算阿耶鐵了心要把她隨便嫁給什麽世家的郎君,她也沒轍,隻能一根繩子吊死自己,否則就得乖乖嫁過去做個貴婦,免得鬧得兩姓之間起什麽矛盾。


    這回隻用見見人,且對方也沒透出什麽意思,看來那根繩子暫且用不上。這事情謝勻之不會撒謊,他說是端方君子,那就真是,謝忘之也無需防備,正常交往即可。


    饒是如此,真進了雅間,看見那郎君,謝忘之還是小小地驚了一下。


    先前她就問了謝勻之,知道這郎君出身博陵崔氏,名兒挺雅致,叫作雲棲,和她同歲,在大理寺暫任主簿。十七歲的娘子和郎君終歸不太一樣,謝忘之見著的同歲娘子都差不多長開了,桌後的郎君眉眼間卻帶著幾分不明顯的稚氣,看著比她還小一些。


    她一愣,腦子裏的想法脫口而出:“郎君生辰是什麽時候?”


    崔雲棲微微一怔,沒多問,也不多答,隻含糊地說了月份:“在十二月。”


    果真比她小,這麽一想,謝忘之更尷尬了。


    平心而論,崔雲棲那張臉的確漂亮,也像玉雕,但和李齊慎的漂亮法不一樣。李齊慎不笑時冷麗,笑起來又意氣風發,整個人是鮮活的,崔雲棲就隻低垂著眉眼,密匝匝的睫毛遮了小半眼瞳,看著規規矩矩,不像是人,倒像是偶。


    何況他還比謝忘之小一些,生辰卡在十二月,再遲些就是小一歲,她更別扭,在他對麵坐下:“郎君此行,知道要做什麽嗎?”


    崔雲棲沒答,反倒拋了另一個問題:“娘子這麽問,想來心裏是已經有人了吧?”


    謝忘之一怔:“此話何解?”


    “娘子進門,先問我生辰,大概是對我不太滿意。”崔雲棲並不介意,反正他也不喜歡謝忘之這模樣的,“再問這個,是怕我有什麽心思?”


    “並非如此,先前我與阿兄提起過,阿兄說郎君是端方君子,如今一見,玉樹瓊枝,無有不滿。”謝忘之斟酌著,“隻是家裏人的心思,我想郎君也明白,但我暫且不想考慮……郎君見諒。”


    她又想了想,不太確定,總覺得剛才看見崔雲棲的瞬間,腦子裏冒出的李齊慎有點古怪,但她又不太懂到底把李齊慎放在什麽位置,心下糾結,眉頭也不自覺地微微皺起,“至於心裏的人……我想暫且也沒有,郎君無需在意。”


    這是還沒想明白,崔雲棲懶得管風月事,點點頭:“那也不必如此生疏,若是願意,稱我一聲時息即可。”


    “那我也不多做扭捏態,稱名就好。”


    郎無情妾無意,雙方真就是來吃飯的,最開始談了兩三句,後邊酒樓裏的侍女開始上菜,謝忘之的注意力就移到了菜色上。


    八月是吃蟹的好時候,既然是酒樓的招牌宴,主菜自然是蟹。整蟹吃著不好看,廚子想法倒是精妙,把蟹肉蟹黃剜出來,做成不同的菜色,主菜則是原樣用蟹殼裝,吃時隻需用筷子即可。


    這樣吃自然好看,但少了自己剝蟹的趣味,謝忘之反而覺得缺了意思,興致缺缺,隨意下了幾筷子。對麵的崔雲棲顯然也不好這一口,相較做得花樣百出的蟹,反倒是在素菜那兒落筷落得多。


    雅間裏氣氛沉悶,有人來敲門,謝忘之反而鬆了口氣,趕緊說:“進。”


    “打擾二位了。”進來的是個夥計,先行一禮,視線規規矩矩地定在地上,“底下來了位貴客,點名要這間,二位可否移步,換個位置?”


    在這兒吃飯事先打點過,能讓夥計上來說這種話,必定不是出身世家的,那就隻有往皇家猜,崔雲棲略略一想,猜出是誰:“不換,沒有吃到一半換地方的道理。”


    “這……”夥計麵露難色,“那位貴客……”


    “那我出去和她說。”崔雲棲起身,想了想,和謝忘之說,“請稍候,我去去就來,見諒。”


    謝忘之樂得清閑,當然不會不答應,微笑著點頭。


    崔雲棲也點點頭,轉身跟著夥計出去。


    他一走,竹簾原樣落下,謝忘之輕鬆不少,舀了一小勺和蟹黃同煮的豆腐抿進嘴裏。豆腐軟嫩,舌尖一動就能碾開,裏邊又混著顆粒分明的蟹黃,提了不少鮮味。


    謝忘之忽然覺得,或許能去東市挑幾隻新鮮的蟹,仿著這味道,做道蟹黃豆腐送給李齊慎。


    **


    郡王府。


    “……不去,說不去就不去。”李齊慎翻了個身,側躺在矮榻上,背對著崔適。


    今天天氣好,豔陽高照,李齊慎讓人搬了張榻在簷下,午後就一直躺著,崔適來叫了三回,從行獵到赴宴,他就是不去。


    崔適也沒轍了,隻能說:“這可是長寧叫的,說是去吃全蟹宴,你還不去?”


    “既是長寧做東,你怕什麽,想去就自己去。”李齊慎有點煩,“叫我幹什麽?”


    “因為長寧就叫了我們倆啊。”崔適急了,“你不去,難不成讓我一個人去,和她大眼瞪小眼?”


    “有何不可?”


    “長寧還沒出嫁呢!”崔適更急,“孤男寡女,這……”


    李齊慎沒忍住,嗤了一聲:“你放心,長寧心裏有人,又在酒樓,不至於幹出什麽毀你清白的事兒。”


    這句話裏調侃的意思太重,幾近嘲諷,崔適一噎,要打架又打不過李齊慎,憋了半天,隻憋出來一句:“那你睡著吧,我看等會兒要下雨,你也不起來?”


    “別說下雨,就是下刀子,我也不起來。”李齊慎冷笑一聲,不再搭理崔適,信手擁了軟枕,把臉埋進枕頭裏。


    他咬定不起身,崔適也不能如何,坐在石桌邊上,有一個沒一個地嚼幹果,嚼得咯吱咯吱,活像是隻氣呼呼的鬆鼠。


    當了會兒鬆鼠,外邊突然衝進來的一個人,急匆匆的,一進門就衝著李齊慎喊:“快起來快起來,大事不好!”


    “不起。”李齊慎懶洋洋的,漫不經心地開口,語氣裏帶了三分不明顯的笑,“什麽事兒,這麽著急?”


    進門的是長寧,一身胡服,腰上纏了馬鞭,顯然是剛縱馬回來。她一抹臉,帶著微微的喘:“我先前去得月樓,想定個雅間,請你們吃蟹宴,看中的那間被人定了。我讓夥計去問能不能請裏邊的人換個位置,出來和我說的是崔時息。”


    提到的人李齊慎認識,看著溫雅,骨子裏藏著的東西卻捉摸不透。李齊慎總覺得能從崔雲棲身上嗅到同樣的血腥氣,本能地警覺起來,語氣卻仍是不鹹不淡:“那你換一間。”


    “換什麽換。”長寧惱了,“我問他在幹什麽,他說他在和謝娘子一起吃飯!”


    李齊慎心裏一緊,一個翻身,直接從矮榻翻到了地上,抬眼看長寧時眉眼肅殺:“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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