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沙回到東客房時已經快子時了, 或許因為艾莎不是正兒八經的主子, 婢女們到了點都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要不是馮予帶她走了東客房的後院門, 她怕是連東客房的門都進不了了。


    馮予的頭還很暈,他依然堅持爬過了高高的院牆,替艾沙開了後門送她進了屋。


    艾沙望著滿頭大汗的馮予心下微動,她倒了一杯水,遞到馮予的麵前,“你累了,喝點水吧。”


    艾沙那醉意未消的眼角帶著笑,嫵媚的眼中盡是柔情。


    馮予局促地接過水杯,匆匆喝了兩口又遞還給艾沙。“艾沙姑娘早點歇息吧,今日委屈姑娘了,予照顧不周,如有唐突之處還請姑娘原諒。”


    艾沙若無其事地接過茶杯轉身放好,“馮小將軍客氣,若是沒有你,艾沙今日便隻能睡大街了,感激還來不及,怎能怪罪?”


    馮予紅著臉又呆呆地立了一瞬,他衝艾沙拱手做了一個揖,開口道,“那麽……予便告辭了。”


    艾沙不語,待得馮予退到門邊,她轉身衝馮予輕呼,“馮小將軍。”


    馮予回頭,搖曳的燭影下,艾沙的眉眼愈發溫柔多情,如有煙雲。


    “小將軍,艾沙心悅你,不知小將軍……”


    馮予呆立門邊,不知道應該怎樣回應,他腦袋很暈,心跳也很快。他知道自己也喜歡艾沙,但是艾沙是準備要伺候皇帝的,自己怕是要不下來。


    他口中呐呐地嘟囔,“我……我……”


    艾沙不管,隻直起身來,毅然決然衝馮予奔去,她探手攬緊他的腰,俯首於他寬闊的胸膛。艾沙聽見馮予胸膛之下那響如擊鼓的心跳聲,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如漣漪般漾開——


    一個時辰前,馬車上的他,心跳也如此時這般快。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青草和泥土香,她知道那是她去過的西大營的味道,那些雄壯的兵士身上都有這種味道,隻是馮予身上的更好聞……


    馮予的心跳聲如陣前的金鼓帶動起艾沙的共鳴,艾沙也覺得自己似乎心跳太快,連帶空氣也不夠用了,腦袋裏暈暈的。於是她就那樣平躺在暗夜中的馬車上,箍緊了胳膊,將馮予的脖頸吊得更緊,似乎馮予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馮予貼得她很緊,他的唇遊走她的發鬢和眉間,他已沉醉在她的溫柔鄉中,不知今夕何夕。艾沙有點緊張,她也是第一次和男人貼得這麽緊,雖然她喜歡他的撫摸,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期待。但是當她的手碰觸到了他身下那堅硬如鐵時,她依然忍不住心跳入喉,隨即高呼起來……


    如有清露入心。馮予終於自這靡糜幻像中掙紮出來,他手忙腳亂從艾沙身上離開,匍匐在馬車橫椽的邊緣,止不住叩頭如搗蒜,“予該死……予對不住姑娘,姑娘恕罪……”


    心頭有絲絲蜜意翻湧,艾沙緊貼著馮予的胸膛,低聲呢喃。


    “小將軍明日來東客房看我?”


    馮予很暈,腦袋裏麵漿糊一般,嘴裏也幹得要命。


    “明日,你來看我。”這一回卻沒有了征求意見的意思。


    馮予心慌氣短,終於木瞪瞪地開口回應,“好……”


    ……


    第二日,李霽俠早早起了床,他一邊閑適地用著早膳,一邊隨意問前來回事的小廝。


    “堂少爺昨晚可好?”


    “回少爺的話,堂少爺昨晚快子時了才回,駕著車進的二門。看他駕車的模樣,似乎並無不妥。”回話的是門房的小廝,趴在地上,口齒伶俐。


    “唔……甚好。”李霽俠頷首,心中有了底,他微笑著以手輕撫下頜,決定過幾日便去尋馮駕談談……


    早膳後,李霽俠如常出門去節度使府衙公幹,在馮府院門,他碰見了同樣正要出門的馮予。


    “予二哥!”李霽俠高聲喚他,他笑意盈盈地走近:


    “二哥喝得不少,昨日一切都還順利吧?”


    馮予語遲,他是挺好,就怕他二叔會不好。他扯起嘴角衝李霽俠笑:“一切都順利的,隻是昨晚喝太多,到現在腦袋都還有點痛。”


    李霽俠抬手衝馮予的後腦勺囫圇一揉,口中沒心沒肺地嗤笑,“二哥這麽快就不行了啊,可不能啊!改日再請你喝酒,看來還是鍛煉太少……”


    馮予一拳捶上李霽俠的肩,“別啊!你這小子從來都不安好心,我替你喝,你便瘋狂下套,有你這樣的人嗎?小兔崽子,休想再讓我跟你出去喝酒了。”


    二人一邊走一邊鬧,語笑嫣然一路走出了馮府。


    出了馮府,馮予卻並不往西大營走,反倒騎了馬,跟著李霽俠往節度使府衙走去。


    “咦?二哥今日不去西大營?”李霽俠驚訝,馮予是西大營統兵中郎將,西大營是馮予的主戰場才對。


    馮予點點頭:“唔,是的,昨日二叔就派人來西大營傳話,讓我今日去他節度使府,說是有要事相商,也不知究竟是何事。”


    馮予是馮駕的心腹,馮駕有事找馮予,也是常見。李霽俠並不往心裏去,兄弟二人一路隻有說有笑,很快便到了節度使府衙。


    剛到得府衙,便有小校小跑著奔到二人身邊,低聲下氣地一個拱手後,衝他二人低語:“節度使大人讓二位大人來了府衙後便去議事堂,節度使大人在議事堂等二位。”


    馮予頷首,與李霽俠一道,三步並兩步往議事堂趕。


    一進議事堂的門,李霽俠便看見端坐上座的馮駕一臉黑沉,陰得快要擰出水來。


    “關門。”


    馮駕眼皮也不抬,便如是吩咐。


    馮予頷首,扭頭立馬將門戶闔好。


    不等他轉過身,便聽得馮駕一聲低喝。“你們二人給我跪下!”


    馮予驚,心道馮駕這麽快就知道自己與艾沙的事了?這可真是千裏眼與順風耳啊!他麵色慘白,當下膝蓋一軟,便跪下了。


    馮予瞥見身側的李霽俠鎮定地跪著,心下愈發惶恐:糟了,霽俠召集我和艾沙吃個飯也被罰,怕是被二叔當成牽線拉媒的,回去榮國夫人又該拿自己撒氣了……


    上首傳來馮駕壓抑著熊熊怒火的詢問:


    “兵士不聽將令,該當何罪?”


    馮予惘然,腦子裏似乎又開始糊塗,他怔怔地回答“士兵若違抗軍令,當依軍法杖責。士兵若有逃亡、叛變行為者,則當依‘士亡法’處以極刑,並連坐九族……”


    “那好,馮予你說,西大營右屯衛三百將士不在其位,反倒跑去了荻台西北,你做統兵中郎將的預備怎麽處置?”


    “啊?”馮予懵,他抬頭望著上位的馮駕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西大營右屯衛三百將士又是怎麽一回事?他極力搜索自己腦海中所有近月餘的事項,皆想不起有什麽是與這西大營右屯衛換防有關係的。


    “嗤——馮予,我說你這統兵中郎將可是當到狗肚子裏麵去了?”看著馮予一臉的茫然,馮駕怒,抬手抓起手邊的一塊牙牌便朝馮予身上狠狠砸去。


    “當統兵的竟然不知自己的兵士在何處,若是開戰,你拿什麽去打仗?你自己一個人上嗎?你能一個人去頂涼州城大門嗎!”


    馮予惻然,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實在不清楚這西大營右屯衛三百將士究竟發生了什麽狀況,昨天去喝酒了,難不成就在昨晚這三百將士叛逃了?可是這都一整夜了,西大營也沒有人來給自己匯報這件事啊!


    馮予忙不迭伏地,衝馮駕叩頭不止,“節帥,末將實在不知西大營右屯衛發生了什麽事,末將失職,有失節帥重托……”


    李霽俠默然,他明白馮駕今日究竟為啥要找自己和馮予了,就是為了薛家的馬場。他李霽俠私調了三百軍士去替薛恒守馬場,不過十數日而已,馮駕竟然發現了……


    李霽俠不清楚馮駕是怎麽發現這三百兵士不見的,西大營那麽多兵士,就三百而已,李霽俠認為馮駕還不會那麽閑,會每天去西大營點金疙瘩般數一遍人頭,所以他才放心大膽地調走這三百人。


    可眼下,馮駕明顯去西大營點過金疙瘩了,那三百兵丁被他調走已經十多日,一直都沒有人揭發,很顯然是馮駕自己主動去發現的。


    李霽俠的腦子裏飛速旋轉,他想應該怎樣同馮駕說才會比較委婉、好聽,還不能讓馮駕遷怒薛家。


    果然,上首傳來馮駕盤旋在爆發邊緣的聲音:


    “李霽俠,你是右屯衛的統領,你總應該知道你的兵士去了哪兒了吧?”


    李霽俠低頭,“是的,仲父大人,我知道……”


    “好,總算找到一個知情的,那麽你告訴我他們為什麽要跑去荻台西北?”


    李霽俠深呼一口氣,定了定心,朗聲答道,“仲父大人,薛家的馬場在荻台,最近荻台流匪嚴重,我見嶽丈大人應付得辛苦,所以……”


    “所以你私調三百兵丁去替一個農莊守馬場?”馮駕怒喝,斷然截下了李霽俠的話頭。


    “我是節度使,我下的命令是右屯衛負責駐守屯營的西隘,你給我私自改成了荻台的薛家馬場。李霽俠,你說我是應當追究你的違抗軍令罪,還是應當追究那三百兵丁的私自逃亡罪?”


    李霽俠愕然,他猛地抬頭望著馮駕,難以置信。馮駕如此上綱上線,那是沒得談的意思咯?


    第三十五章 懲戒


    李霽俠破天荒地沒有回馮府用晚膳, 馮駕下了狠心, 他讓人轉告芳洲,今晚李霽俠不回楓和園, 李霽俠的藥如若要吃,便趕緊備好了,到時間送去前院書房給他喝。


    馮駕要讓李霽俠選, 是杖責李霽俠一百軍棍, 並虢奪他那點可憐兮兮的兵權,將他貶黜為普通兵丁,還是追究那三百兵丁的私自逃亡罪,斬首?


    馮駕不肯對他法外開恩,李霽俠慌了。


    李霽俠這小身板,若是被這一百軍棍伺候,怕是一天都拖不過去, 就得去追隨他的親生父親, 並且,李霽俠壓根就不願意放棄他手中那本就慘淡的權力。若是選擇斬首那三百軍士, 李霽俠往後的路也不好走哇, 日後誰還敢聽李霽俠的指揮, 替他辦事?


    李霽俠回不了楓和園,柳玥君不放心了, 派人去打聽。被人告知, 李霽俠私調三百軍士去薛家馬場替薛家看馬, 被大人發現了, 如今大人要罰他。


    柳玥君聽了,冷哼一聲,甩著手兒,扭動柳腰就往馮駕書房走:馮駕也是個牛脾氣,不就公權私用了幾日嘛,這麽計較幹什麽?


    從來都被笑臉相迎的柳玥君破天荒地被馮駕狠狠叱責了一通,馮駕狠批柳玥君對李霽俠的無原則袒護,直接導致現在的李霽俠如此目無軍紀,肆意妄為。所以,今天他一定要狠狠治一治這囂張的“混世魔王”不可!


    柳玥君驚愕,她不幹了,哭得梨花帶雨,馮駕不理。於是她又撒潑賣橫,被馮駕毫不留情攆出了書房。


    柳玥君火冒三丈,帶著人氣勢洶洶地衝進了楓和園,這件事情都是遭瘟的薛可蕊引起的,若不是為了討薛可蕊歡心,李霽俠怎麽可能如此腦殘行事?她要薛可蕊自己去書房找馮駕領罰,把她的兒子還給她。


    得知李霽俠要受罰,薛可蕊嚇壞了,李霽俠違抗軍令,他們薛家怕是也難逃被罰的厄運。


    夜深了,薛可蕊一步三回頭地朝前院走。她知道這事李霽俠做得不對,但她的父親薛恒蔑視軍紀,同樣也是抱著讓李霽俠濫用職權的目的的。


    薛可蕊抖抖索索來到書房,剛到院門口,正好遇見胡嬤嬤來給李霽俠送完狐皮大氅,自院內出來。李霽俠今晚跪書房思過,為避免李霽俠堅持不住,胡嬤嬤親自送來了墊腿的厚墊子與充足的大氅與靠墊。


    “胡嬤嬤辛苦了……”薛可蕊主動向胡嬤嬤致謝,她定定地看向胡嬤嬤手中的食盒,四層格,如今空落落地提在手裏,想來李霽俠在書房一定美美的飽餐過一頓了。


    胡嬤嬤拉長了臉,提著食盒隻象征性朝薛可蕊彎了彎腰,似乎她手中的食盒有千斤重,所以抽不出手來見禮道福了。


    “奴婢見過世子夫人。”


    胡嬤嬤低垂著眼,臉上的皮肉硬邦邦的,連一絲笑都懶得擠。薛可蕊知道,她們都怪自己連累了李霽俠,怪她薛可蕊是攀龍附鳳的小人,為了自己的個人利益害得夫主失勢,他們“父子二人反目”,“千古罪人”這一稱號薛可蕊這一輩子都別想掙脫了——柳玥君那聲遏行雲的高呼猶在耳畔。


    “霽俠可還好?”薛可蕊輕聲相詢胡嬤嬤,她怕李霽俠因自己還受了其他罪,那柳玥君一定會扒了自己的皮。


    “世子夫人,世子爺都這樣了,你說他還能有多好?”胡嬤嬤翻著白眼,硬邦邦地衝薛可蕊回答。


    這讓薛可蕊很是吃了一驚,她自小稱王稱霸慣了,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仆人這樣對待。可是俗話說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胡嬤嬤是柳玥君的人,薛可蕊自己又被人拿了短處,氣短雄不起,再吃驚,也隻能將舌頭咽進肚裏邊——無話可說。


    薛可蕊咽了一口口水,李霽俠一直沒回,楓和園便一直沒有擺飯。直到柳玥君氣勢洶洶地衝來楓和園,劈頭蓋臉嗬斥薛可蕊就是一個禍害,她才知道李霽俠被馮駕給扣住了。一番鋪天蓋地的批-鬥後,薛可蕊便趕來這書房找馮駕“負荊請罪”,哪有機會吃飯,如今餓的前胸貼後背,看見食盒都會不止住流口水……


    看見薛可蕊被自己懟得說不出話來,胡嬤嬤似乎心曠神怡地挺了挺腰,她輕描淡寫地告訴薛可蕊,節度使大人不在,世子嬪若是想見世子爺怕是見不到,因為馮大人派了軍士在書房門口把門,她送來的這些東西都是委托衛軍轉交的,世子夫人最好就在這院門口等馮大人回來吧。


    薛可蕊頷首,與胡嬤嬤道別後便規規矩矩站在院門口等馮駕。


    時節已至初冬,薛可蕊披著大氅立在門口,站久了也被凍得手腳開始麻木。


    因為是來找馮駕請罪的,薛可蕊並沒有帶婢子隨行。天色漸晚,夜風愈大,薛可蕊跺跺已經喪失知覺的腳縮到了牆根一棵大樹後。


    因躲的地方太偏僻,待她看見眼前的燈籠時,馮駕已經來到了眼前。


    “大人……”薛可蕊一個箭步從樹影背後走了出來。


    薛可蕊的“埋伏”點如此與眾不同,馮駕顯然有些意外。他立定了腳,小廝提著燈籠立在馮駕身側,燭光打在薛可蕊的臉上,照出她蒼白小臉上被凍得烏青的唇。


    馮駕驚訝地看著籠罩在蓬鬆白狐大氅下的薛可蕊,再望了望她的身後,發現她是一個人來的,他緩和了臉上的表情,衝她溫和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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