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嗬……可蕊想找大人說說……”薛可蕊望著馮駕笑彎了眼,她倒是滿心歡喜。等了這麽久,他終於回來了,自己也不用再在這裏吹冷風了。


    “嗯,你來。”馮駕點頭,腳步不停,示意薛可蕊跟他一起進屋。


    馮駕一襲雕翎流雲紋織金緞夾襖,外罩一件灰鼠皮大氅,龍行虎步走在抱鬆園的抄手遊廊上,帶起一路風,卷得那大氅如翻滾的黑雲。


    “你等了有多久了?馮狀呢,他為何不讓你進屋?”馮駕頭也不回地詢問薛可蕊。


    薛可蕊小跑幾步趕緊跟上,盡管他不會回頭看自己的臉,薛可蕊依舊保持了飽滿的熱情,笑容滿麵地回答:“回大人的話,來得不久,隻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得知大人不在,便想著在院門口等著您可以早一點同您說話,馮管家都不知道我來了。”


    聽見他問起馮狀,薛可蕊想或許他會追究馮狀伺候不周的責任,自己是來賠罪的,可不是來拉人仇恨的,於是她便陪了十二分的小心尋了一個體麵的說辭。


    聽得此言,馮駕隻淡淡一笑,她的嘴唇都凍紫了,至少在門口站了一兩個時辰,想來她也知曉了她薛家的事,有些怕了。


    馮駕沒有去自己的書房,而是拐進了抱鬆園東廂的一間偏房,李霽俠在他的書房麵壁思過,所以隻能帶薛可蕊來偏房問話了。


    馮駕兀自解下大氅,小廝立馬接過來收好,點亮燭火後便要退下,馮駕喚住小廝要他送碗薑湯來。他示意薛可蕊坐好,便開口問她:


    “霽俠私自派輕騎兵給你們家看馬場,你知曉的吧?”


    “是的,大人,我知曉的。”薛可蕊回答得恭恭敬敬。


    “你父親要霽俠這麽做的?”馮駕的嘴角依舊掛著淡淡的笑,問出的話卻甚是直接,他想知道薛恒是不是他想的那種蹬鼻子上臉的小人。


    薛可蕊低頭,她知道父親確實有這樣的心思,不然也不會在歸寧那晚專門提及此事。但是父親與大伯心裏雖然想又怎敢明說,隻不過引蛇出洞拋了一個話餌而已……


    薛可蕊躑躅良久,終於字斟酌句結結巴巴開了口:“呃……呃……父親隻是說了一下近日來流匪太多……”


    “唔……”馮駕頷首,心裏沒來由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此事你也不必再同你父親多說了,我已直接將那三百右屯衛撤了回來,換上了我的私衛軍。”


    馮駕說得淡然,他斜靠在茶桌旁,抬手示意端薑湯的小廝把薑湯送給薛可蕊。


    薛可蕊意外,原本還擔心馮駕會追究父親的責任,沒想到如此輕飄飄地就過了?


    更讓她驚訝不已的是,馮駕撤回了原來替薛家守馬場的右屯衛,又再派了他自己的兵去繼續替薛家守馬場,她不明白馮駕折騰如此複雜又是為何?


    許是看見薛可蕊眼中的疑惑,馮駕笑道:“右屯衛守涼州西隘口,近日邊境有些不太平,所以幾個屯衛都安排了不少輕騎兵。他們適合衝鋒,適合快速奔襲,卻不適合捉賊,所以我替你們薛家馬場換換人。”


    不過,馮駕並沒有輕飄飄就放過人的習慣,他依舊一臉鄭重地衝薛可蕊表示:李霽俠是元帝托付給他照顧的人,既是他的主子,也是他的兒子。但眼下李霽俠是沒有調換布防的權力的,在這涼州城,唯一的虎符在他馮駕的手裏。薛家如今也是康王的人了,薛家缺什麽,大可直接來同他說,他能辦到的,自然不會吝惜。


    薛可蕊窘迫,慌慌張張直起身來衝馮駕行禮:“蕊兒記下了,也會提醒家父,日後莫要如此拎不清楚。蕊兒感激馮大人的大量,也替家父在此,謝過大人照拂……”


    馮駕抬手,示意她毋需多禮,照顧薛家,這也是他應該做的。


    薛可蕊直起身來,拿眼瞅著馮駕那清朗的眉眼,發現他情緒似乎還不錯,便試探地開口:“大人,那麽霽俠……”


    既然這件事就這麽解決了,薛可蕊認為再罰李霽俠就沒有必要了,所以她想詢問馮駕什麽時候放李霽俠回去。


    說起李霽俠,馮駕卻收斂了笑,他手拿茶蓋輕輕撥著杯中的浮茶,口裏卻說得肯定,“俠兒目無軍紀,私自調換布防,這是犯了重罪,不罰不足以正軍紀。”


    薛可蕊默然,她不再說話,也放棄了替李霽俠求情的打算。李霽俠私自調走右屯衛,不僅改變了馮駕的布防安排,更是在挑戰馮駕的權威。雖然馮駕最終依然派出了自己的兵士去給薛家看馬場,可是這命令是馮駕下的,而非李霽俠,這在軍營裏看來,那是具有截然不同的意義的。盡管李霽俠有著不俗的身份,可目前這節度使,依然還是馮駕,他不允許有人挑釁他的權威……


    “世子嬪。”馮駕低眉放下手中茶盞,開口打斷了薛可蕊的思緒。“俠兒雖然定會承了康王的爵位,但目前他隻是一名校尉。俠兒向來就愛擅作主張,為人囂浮輕巧,今日不出事,往後也定然會出事。不若我乘此機會狠狠給他一個教訓,總好過日後在別處就得付出血的代價。”


    薛可蕊頷首,她順從地回答,“是,大人,蕊兒明白了……”~~


    第三十六章 小卒


    馮駕問完了他想知道的, 便喚來仆婦將薛可蕊送回了楓和園, 他自己也整整衣袍往書房走去。


    李霽俠跪在書房的一角,臉色蒼白。馮駕壓下心中的不忍, 狠下心腸來兀自坐在一旁喝茶。


    “俠兒想明白了,我為何要罰你嗎?”馮駕淡淡地問。


    “想明白了,我不應該擅作主張, 隨意調換仲父布防……”李霽俠的確是跪得累了, 好容易鼓足了精神,依然回答得有氣無力。


    “想明白了就好,起來吧。”馮駕抬手,示意李霽俠可以起來了。


    李霽俠驚訝,這麽快就好了?他還以為要跪到明天一早呢!心下暗自興奮,李霽俠扭動著僵直的四肢,掙紮著就從地上爬起來, 他佝著腰著就要上前去感謝馮駕的寬恕, 卻聽得馮駕平淡無波的聲音繼續傳來:


    “回去叫婢子們替你收拾好衣裳被褥,明日起搬去屯營住, 你現在是普通的兵丁了, 自然得住進屯營。”


    李霽俠僵住了, 立在原地呆若木雞。


    “不是……仲父,您說什麽……”李霽俠訕笑著, 心裏跳得跟奔馬似的。


    “我說你已經不是校尉了, 你被我免職了, 所以你明日得去屯營服役。”


    “仲父……免職?”李霽俠長大了嘴, 他不能相信馮駕真的會如此對待他。他是李氏子孫,這天下都是他們李家獨享的,自己做一個校尉已經夠委屈了,如今,憑什麽連校尉都沒得做了,反倒隻能去做一個賣命流血的的兵丁?


    “是的,就是現在,你已經被我免職了,所以你不能再住在馮府了。”馮駕看著麵前的李霽俠,回答得理所當然。


    李霽俠不能接受,他急切地衝馮駕說話,做著最後的掙紮。“可是……仲父,憑什麽……”


    “憑什麽?你不是說你已經想明白了嗎,為何還來問我憑什麽?就憑我是你仲父,憑我是涼州節度使,憑你李霽俠違抗軍令,我沒取你腦袋就已經是對得住你了。”馮駕惡狠狠打斷了他的話。


    “馮予玩忽職守,管教不力,已經自領了一百軍棍,現在趴在床上讓大夫治屁股呢。隻是你的罪孽比馮予還要深重一些,幾百軍棍都不夠你贖罪的,所以隻能免職了。”


    李霽俠說不出話了,原本他就怨恨馮予做那西大營統兵中郎將是搶了自己的位置,這下好了,出了這檔子事,馮予還是他的中郎將,自己卻隻能去臭烘烘的軍營裏扛旗子。


    李霽俠無言,默默地咽下心中的苦澀,連禮也不想敬了,轉身就要走,卻被馮駕開口喚住。


    “別這麽有氣無力,知道你舍不得你的世子夫人,我會讓她每日去屯營看你的。”


    李霽俠苦著臉,萬般無奈,他抬手衝馮駕虛虛一拜,“俠兒謝過仲父。”


    ……


    就這樣,第二天,李霽俠果然從馮府搬去了西大營。馮駕挺照顧他,給他安排了一個住兩人的百長的營房。柳玥君難過得肝腸寸斷卻也沒法,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背著大大的包袱,與那些軍戶家的兒子們住在一起。


    西大營,成了薛可蕊每日都會去的地方,每日午時過後,薛可蕊都會和艾沙同乘一架馬車一起去西大營。薛可蕊是奉柳玥君之命去看李霽俠,至於艾沙嘛……據她自己說來,是去安撫流民的。


    薛可蕊笑,這流民又不是孩子,需得你天天安撫?她望著艾沙的粉麵桃腮,與眼中那漫溢的期待,心中愈發好奇。可是不管她怎麽問,自然都是問不出個結果的,薛可蕊隻好放棄,她搖搖頭,這艾沙一副甚是享受生活的模樣,或許她不打算進京了,就要在這涼州城安營紮寨。


    一名小卒領著薛可蕊往營房走,李霽俠是來受罰的,不是來享福,所以探望他的人也不能跟在府裏那樣聲勢浩大一群人陪侍。小卒兩隻手都被包袱占滿了,薛可蕊自己也拎了一個大包袱,裏麵都是經柳玥君三番五次親自查驗後選定的吃食與補品。包袱有點重,薛可蕊折騰出滿身的汗,李霽俠是因為薛府而受罰的,薛可蕊這回來照顧李霽俠倒是照顧得盡心盡力。


    來到營房,門口有軍士正在集結,薛可蕊拿著包袱,眯著眼仔細朝人群中看,小卒甚是機敏,明白了薛可蕊所想,張口答道,“李校……呃……李公子沒出來,聽百長說他今日有恙,在營房歇息。”


    今日有恙?薛可蕊意外,怎麽沒聽府上人說呢?她點頭,示意小卒帶自己去營房,她想盡快見到李霽俠。


    到得營房,薛可蕊果然看見李霽俠懶懶地躺在床上,手裏拿了一隻蘋果哼哧哼哧啃得正香。


    薛可蕊默然,輕輕走到李霽俠身邊把包袱放下。“聽人說你病了,我便來看看,果不其然,是懶病犯了。”


    李霽俠嚇了一跳,轉頭看見薛可蕊來了,口裏一個哈哈,抬手扔掉蘋果就噌地一聲坐起來。


    “娘子好生無情,我確實是病了,你看我的手……”說著他攤開雙手朝薛可蕊眼前遞了過來。


    手心一片通紅,原是磨破了皮。


    薛可蕊冷哼一聲,轉身不想再看他,“你想吃蜜酥鴨子嗎?母親說你喜歡,非要我帶來。”


    薛可蕊自顧自在包袱裏麵翻,這鴨子忒多油,染濕了包袱,害得她滿手滿身一層油,一身都是鴨子味。


    “唔,唔!我要!”李霽俠興奮,自從搬來屯營住,胃口倒是變好了許多,隨時看見肉食都能兩眼放光。


    薛可蕊取來瓷盤,替李霽俠張羅好,又給他遞上銀箸,自己拍拍衣角坐在一旁看著他吃。


    “娘子……你一個人來的?”李霽俠撚起一塊肉,再不像從前那樣精挑細選,倒是一口就吞下了肚,他一邊吃肉一邊衝薛可蕊問話。


    “不是,我同艾沙一道來的。”


    聽得此言,李霽俠停住了嘴。


    “艾沙可是每日都會來?”他目光微閃,似乎興致滿滿。


    “是的。”薛可蕊笑,“她說她來看流民,可我覺著不像。”


    “哈哈!你以為她來做什麽?”李霽俠笑得開懷,衝著薛可蕊隨意答道,“她是公主,來看她的子民實屬應當。”


    李霽俠低頭暗想,怪不得最近馮予都不大在營房了……


    “今日聽馮管事說馮大人也在西大營?”薛可蕊小心翼翼地問。


    “是的。”提起這個,李霽俠情緒低落。這幾日馮駕都來了西大營,還專門來看了李霽俠訓練,似乎他很擔心李霽俠的訓練被人放水,所以要親自來看看。


    薛可蕊頷首,她向李霽俠表示自己得去尋一下馮駕,因為他派了私衛幫忙看護薛家馬場,效果很好,已經連續抓住好幾撥流匪了。


    薛可蕊還帶了一盅蕭家羊肉餛飩給馮駕,用陶盅裝了放在包袱的底部,薛可蕊將陶盅尋了出來,小心翼翼抱在懷裏。


    這是一家最近才風靡涼州的餛飩,招牌口味便是這羊肉餛飩。乳白的湯頭,油亮的餛飩,漂浮點點翠綠的香蔥,濃濃羊肉鮮香極限挑逗食客的味蕾。這家店自開業以來便被人擠破了門檻,薛可蕊也是過了飯點路過這家店,看見不再有人排隊,才派車夫去買了一份。


    “霽俠你慢慢用,我把這個給馮大人送去。”


    “什麽?你還留著好東西?為何不給我吃!”李霽俠不滿,放下手中的鴨子肉就要來搶陶罐。


    “別!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就一份,改日再給你買,可好?”薛可蕊腆著臉推開李霽俠的手,護緊陶罐就躲進了牆角。


    “反正你這兒有一大堆,馮大人就這一樣,你若吃了,我還得花心思想送他什麽。”


    李霽俠的胃口雖然好了些,但這鴨子下去幾塊倒也有點飽了。他放棄了那陶罐,抬手衝薛可蕊虛點幾下:“唔——你且記好了,明日也給我帶一份……”


    “好好好!”薛可蕊衝他嗤笑,自顧自轉身去尋馮駕。


    ……


    馮駕在議事廳與人議事,薛可蕊到的時候,馮駕還沒議事完。一個自稱趙桂斌的護衛立在院外,將薛可蕊帶入了一旁的花廳等候。薛可蕊抱著陶盅等得心焦,怕餛飩涼了不好吃,她喚來花廳門口執戟的小卒,讓他幫自己尋個灶,好將這陶罐給座在爐子上熱起來。


    好容易等到馮駕議事完,薛可蕊忙不迭再將羊肉餛飩端回來,用一隻大碗盛了,小心翼翼給馮駕端進了屋。


    “大人……”薛可蕊端著餛飩進了屋,看見馮駕正坐在上首,便討好地衝馮駕喊,“蕊兒給您帶了些吃食!”


    薛可蕊眉梢帶笑,眼中全是閃閃的光。


    “呐,蕭家羊肉餛飩!”濃鬱的鮮香入鼻,一大碗餛飩在馮駕的麵前呼呼冒著騰騰熱氣。


    “大人嚐嚐,涼州的姑娘漢子都愛這個,好多時候都吃不上,今日可算給我逮著機會了……”薛可蕊手中捧著箸,熱切地望著馮駕,巴望著他一瞬間便將這一大碗餛飩給消滅個精光。


    馮駕的臉上露出欣喜的顏色,他揚起眉,望著薛可蕊:“為何還要給我帶東西?”


    薛可蕊捏著衣擺笑得靦腆:“因為大人幫我父親捉住了流匪,蕊兒感激大人,便趁著給霽俠帶東西,也給大人帶一些。”


    馮駕擺手,“小事一樁,無足掛齒。”


    他抬手接過箸,低頭端過大碗,唏哩呼嚕,風卷殘雲般將碗中物事給掃了個一幹二淨。馮駕直起身來,接過薛可蕊手中的細棉帕擦擦嘴角,摸著肚子道。“世子嬪不必辛苦給我帶東西,這麽大一碗,沒得累到你。”


    薛可蕊拿著羅帕捂住嘴兒笑,“大人別客氣,蕊兒孝敬您是應當的。”


    薛可蕊興衝衝地抱著空陶罐往營門口走,趙桂斌領了馮駕的令要將薛可蕊送上馮府的馬車。看見薛可蕊抱著那陶罐跟個寶似的,趙桂斌開口問她,“世子夫人抱了啥好東西給節帥,這麽稀罕。”


    “蕭家的羊肉餛飩。”薛可蕊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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