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予終是順利離開了契丹王庭, 當天夜裏,薛可蕊睜著眼生生熬到天光大亮。直到獲悉王庭裏沒有再捉到什麽刺客,一顆心才終於放了下去。


    因著馮予的那番話,薛可蕊開始四下裏打聽王庭裏所有的祭祀、慶典活動。


    蕭女使不疑有他,笑眯眯地告訴薛可蕊:


    “不多久就是春節了, 屆時會有一場盛大的祭祖。可汗會帶大家出王庭, 去祭祀台祭拜先祖,祭拜完成後, 還有一係列的慶祝活動。最有名的便是可汗親自主持的比武大賽, 都是軍中出色的男人參加, 勝出者可以直接獲封將軍,或加官晉爵呢!”


    說起春節比武, 蕭女使口若懸河、眉飛色舞, 顯見得每年的比武大賽吸引住了多少姑娘的注意力。


    可是薛可蕊對他們契丹人的比武不感興趣,她關心的是什麽時候出王庭。


    蕭女使衝她擺擺手:“夫人也忒急了些, 慶典活動一般安排在春節過後第一天, 以往是在契丹王庭的玉珠湖旁舉行,因今年來了涼州, 具體舉辦地點怕得要待可汗再定了。”


    薛可蕊低頭, 掰著手指算了算, 滿打滿算,從現在到春節還有兩個多月。要她獨自一人滯留這契丹王庭多一日, 都度日如年, 更何況再等兩個多月了。


    念及此, 薛可蕊禁不住有些情緒低落。


    見薛可蕊如此渴盼出門,隻道她被關這落英院悶壞了,蕭女使笑,她告訴薛可蕊:


    “如若夫人實在悶的慌,可以去尋西宮的漢妃娘娘說話,娘娘似乎很關心夫人,時不時便會向下官問起夫人您的起居、生活。”


    聽蕭女使這般說,薛可蕊想起那晚周采薇曾經來落英院“看望”自己,時機那麽巧,她覺得這周采薇似乎別有用心,言行舉止都有些讓人看不明白。


    於是,薛可蕊決定了,今日便去西宮拜見周采薇。不光是為了解自己心頭那樁疑惑,單就說周采薇既然“照顧”了她,作為禮節上的回應,她也應該去感謝一下周采薇才對。


    ……


    薛可蕊來到西宮,看見周采薇躺在一盆鮮羊奶旁,一名宮娥正用一塊細棉帕浸了羊奶給周采薇敷臉。


    薛可蕊衝著周采薇行了一個漢人的大禮,見薛可蕊來拜見自己,周采薇並不感到意外。


    她抬手,示意宮娥扶她坐起,替她拿來清水洗去麵上的奶液,又送來香脂,每一寸肌膚都細細地抹了。周采薇示意宮人們都退下,她這裏不需要照顧了。


    周采薇端坐妝鏡前,左左右右仔細看著鏡中自己才浸泡過羊乳的臉,一副很滿意的樣子:


    “可汗每日都會送來羊乳,本宮喝不慣,拿來敷臉倒是也不錯。”


    薛可蕊無語,隻能頷首對周采薇那吹彈可破的皮膚表達一番讚揚。她為周采薇的鋪張咂舌,她知道契丹人有飲用羊奶的習慣,會用羊奶煮茶,做吃食。可是許多窮人家卻是靠販賣羊奶維持生計的,許多窮人也都喝不上羊奶的。


    這周采薇倒好,拿許多人都喝不上的羊奶來敷臉,真是暴殄天物!


    周采薇神情淡然,她隨口問薛可蕊:“今日是什麽風把八王殿下的夫人給吹來了?”


    薛可蕊彬彬有禮地答道:“奴婢是來感謝王妃娘娘的。”


    說著,她自身後送過來一隻錦盒,打開來,內裏一隻上好的老山參。主根粗短,呈橫靈體,腿八字分開,五形全美。


    “奴婢承蒙娘娘照顧,感激之前無以言表,今日特送來山參一隻,聊表心意。”


    薛可蕊眉眼低垂,態度甚是恭謹。她並不認為周采薇這樣靠出賣自己身體的人值得她如此尊敬。而是她覺得目前在這王庭裏,周采薇似乎發覺了自己的不妥,為了馮予,也為了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她需要認真探一探這個古怪的女人。


    周采薇笑,也不推辭,接過薛可蕊手中的山參便放到了身側的茶幾上。


    “夫人近日來身體可還好?”周采薇淺笑吟吟。


    “甚好,多虧了娘娘您的周全照顧。”薛可蕊斂腰。


    “夫人您客氣,這也是本宮應當做的。”


    薛可蕊笑,“娘娘人美心善,也虧得有娘娘,不然奴婢哪能在落英院住得這般安生。”


    聽得此言,周采薇倒真的是展開了顏:“本宮也是瞧著夫人您辛苦,所以才特意安排了個僻靜的住處給夫人。之前還擔心夫人你覺得簡陋,如今聽得夫人滿意,本宮的心也就放下了。”


    薛可蕊已經起了個頭,周采薇卻絕口不提那晚的事件,這讓薛可蕊的心愈發沉到了穀底——


    她怕是知道了點什麽?


    一想到馮予的行蹤極有可能泄露,薛可蕊的心裏愈發惶恐不安,正兀自忐忑間,卻聽得周采薇狀似無意般將話鋒一轉:


    “不知夫人可有吃酥炸蠶豆的習慣?”


    薛可蕊一愣,她不知道周采薇為何突然提起了吃食。可是她也不好多問,隻得勉力壓下心頭的不安,頷首回應道:


    “奴婢不愛,可奴婢的小弟甚是喜愛此物……”


    薛可蕊垂首坐著,她想起薛戰曾經懷揣一把炸蠶豆,一邊走一邊將那蠶豆高高拋向空中,自己再張嘴接住的模樣,這讓她心裏有些不好受。


    許是臉上哀戚之色太過明顯,薛可蕊聽見周采薇的聲音傳來:“既然來了八王爺身邊就別再想過去的事了,安心伺候好王爺才是正理。”


    薛可蕊抬眼,看見周采薇指尖輕輕點,眉眼淡淡。她不由得想起從前曾在馮府文草園見過的,替周采薇打鼓的老阿公。她忍不住張口問道:


    “那王阿公……”


    “他死了。”


    周采薇回答得幹淨利落,她麵無表情地果斷地結束了關於王阿公的話題,也不再多說。她似乎不滿意薛可蕊將話題調開,繼續契而不舍地要將話頭引回那吃食去:


    “本宮酷愛吃蠶豆,隻可惜可汗不喜。豈止不喜,可汗那是憎惡!長久吃不得蠶豆,如今本宮做夢都是吃蠶豆。實在思念得緊,想請問夫人,能否給本宮弄一點蠶豆進王庭……”


    周采薇壓低了聲音,側著身子湊向薛可蕊,將她上半身全壓在支楞桌邊的左手肘上。她的眼底閃著沉沉的光,這讓薛可蕊無端覺得這蠶豆就是天底下最稀有的一種寶物。


    薛可蕊很驚訝,堂堂契丹可汗的寵妃,竟然需要向她請托偷帶物件,關鍵這物件不過幾文錢一兩的蠶豆。這可真是一件稀罕事!


    薛可蕊直覺有詐,張口就想拒絕,周采薇卻不容她開口,她示意薛可蕊靠近,自己則用了更低的聲音直截了當地衝她繼續安排:


    “本宮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替本宮帶一包蠶豆粉。記住是蠶豆粉,若買了蠶豆,切記打磨成粉後再帶入宮中。下個月的今天,本宮去落英院尋你。”


    周采薇這一番話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薛可蕊驚呆了。她同周采薇一樣,都困囿在這王庭,她周采薇都弄不到都蠶豆粉,憑什麽薛可蕊就一定能弄來?


    薛可蕊張大了嘴,瞪圓眼睛望著周采薇再也說不出話來。周采薇不問薛可蕊找誰,怎麽弄到蠶豆粉,便如此同她安排,擺明了就是知道她薛可蕊有暗線!


    如此扯破了麵具,薛可蕊倒放下心來,她挺直了腰板望向眼前的周采薇,冷冷道:“既然王庭內不允許有蠶豆,娘娘為何偏就要吃此物?”


    周采薇沉默,看進薛可蕊的眼睛,愈發冷冽:


    “可汗吃不得蠶豆,若王庭內有蠶豆出現,斬。”


    薛可蕊一愣,不等她反應過來,卻被周采薇一把捉住了手腕,她那壓低了的聲音裏充滿了赤-裸裸的威脅與警告。


    “如若你想告密,我就揭發你藏匿刺客,要死大家一起死。所以了,為了咱們都能活命,你還是乖乖聽我的話為好。”


    ……


    薛可蕊行屍走肉般回到了落英院,心頭滔天的巨浪已將她的神誌震裂一地。


    迪烈沾不得蠶豆,吃一點,很快就會呼吸困難,心跳加速。有一次迪烈不小心吃到了含蠶豆的餅,連眼珠都變得蠟黃,那一次差一點就一命嗚呼了。從此以後迪烈便嚴令禁止王庭任何角落出現任何含有蠶豆成分的食品,物品,發現一個殺一個,就連住處也得要焚燒掉。


    周采薇問薛可蕊要蠶豆,並以馮予為要挾,擺明了是想要那迪烈的命。顯見得為了一包蠶豆粉,周采薇應是密謀已久了……


    薛可蕊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臉,她至今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她不知道周采薇與迪烈之間是否有什麽問題,但是她知道,如若有人能給她帶一包能殺死赤術的藥,她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就去殺死那個男人的。


    眼底澀澀的,喉間是無法撫平的梗阻。薛可蕊隻感覺到周身蓬勃的熱血,她的心一直狂跳,她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一條通往光明的路,找到了她這斑駁人生,真正的意義……


    薛可蕊默默地回到了上房,她遣開了伺候自己的婢女,關上了房門。


    門背後,那隻五彩斑斕的老鷹風箏,廣翅大張,雙目似刀。薛可蕊望著那雙犀利的鷹眼,心中有沸騰的愉悅幽幽蒸騰,她的嘴角禁不住微揚——


    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第一五三章 踏鬥


    這一次, 周采薇“體貼”地,親自送來了一套王庭內侍的服裝及腰牌。她告訴薛可蕊,為方便行走後宮,穿內侍服比較好。


    薛可蕊頷首,她默默地收下了這樣一套製作精良的內侍服,不再多說話。


    她不知道在周采薇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麽, 但是周采薇那決絕的情緒與破釜沉舟的勇氣,她感同身受。


    薛可蕊並未透露馮予的信息,周采薇卻準確地送來了一套男人的衣袍。薛可蕊展開來比劃了一番, 覺得給馮予穿應是差不離的,愈發感歎起周采薇對男人的敏銳性來。


    薛可蕊禁不住捂著嘴笑出聲來:能做沁芳樓頭牌果真是有原因的,或許周采薇的鼻子與普通女人不同?


    薛可蕊用同樣的方法召來了馮予,把這套內侍服送給了馮予, 換得馮予一陣驚訝, 可勁讚歎薛可蕊好手段。


    薛可蕊笑, 她哪能尋到這玩意?她趁機將周采薇的要求轉告了馮予, 馮予自然一口應下, 他很高興能夠有人能主動刺殺迪烈, 不過他也提醒薛可蕊,投“毒”雖可行,但也得做好周全安排。


    馮予告訴薛可蕊,他會去弄來蠶豆粉, 無須一個月, 五日便可, 五日後他會再回王庭給薛可蕊送來周采薇需要的蠶豆粉。


    ……


    是夜,皓月當空,整個王庭都在寂寂夜幕中沉沉睡去。


    落英院背後是一大塊廢棄的荷塘,因此處從前曾經是節度使府衙倉庫所在地,所以屋舍都有些破舊,契丹人來了也抽不出足夠的銀錢來徹底修繕,便將此處給落下了,任由野草藤蔓占領了這裏的屋舍與院落。


    薛可蕊好容易偷偷從落英院溜了出來,按照周采薇說的法子避過了巡邏的守衛,獨自一人行走在通往荷塘的小道上。


    今晚是她與馮予約定的會麵時間,今晚馮予會來,周采薇也會來。他們約定的會麵地點,便是荷塘旁那個廢棄的小院。


    薛可蕊才剛進小院,著一身內侍服的馮予便從一塊破碎的帷幔後走了出來。


    不多時,周采薇也來了,她穿了一身騎裝,額角還掛著微微汗珠,顯見得為了此次會麵,她也費了不少力氣。


    馮予從懷裏掏出來一個油紙包,周采薇接過來打開看。借著微弱的月光,但見鼓囊囊一大包粉狀物,入鼻一陣蠶豆清香。


    周采薇頷首,顯見得很滿意。她萬分珍重地把這一包蠶豆粉放入懷中,三個人再一起走到更加黑暗的帷幔背後,就這場特殊投“毒”行動的細節,開展更加詳細的討論。


    周采薇告訴馮予,迪烈的膳食有專門的膳食司負責,嚴密管控提供給迪烈的全部食材。迪烈也甚是小心,從不吃非膳食司提供的任何食物,哪怕來她宮裏也從不吃東西。


    這蠶豆粉有一股濃鬱的豆香味,拿來衝水顯然不行,熱水一衝,蠶豆味老遠就聞到了,還是得弄進菜裏才好。


    周采薇話鋒一轉,她告訴馮予與薛可蕊,下月初五,迪烈會召集他八個兒子去王庭聚會,討論今年春節慶典的諸項事宜。屆時膳食司要置辦一場宴席,工作強度增大,她也好插手一些。


    馮予頷首,表示記下了,他一定會按時將人安插好,待時機一到,就立馬出手,將薛可蕊與周采薇救出王庭。


    因為按他們三人的約定,如若周采薇得手,迪烈定然會暴斃當場,就算不死也得殘。屆時契丹王庭必然大亂,契丹王的兒子們會為了他們父親的暴斃忙亂不休,馮予並他的僚屬們就能瞅準時機將薛可蕊與周采薇帶走了。


    待三個人討論得差不多,馮予表示他得要走了,也勸周采薇和薛可蕊快些回去。


    馮予要出王庭,這麽深更半夜的,自然不能走宮門。他摸到了小院的後門,告訴薛可蕊他可以從王庭的北牆出,要薛可蕊與周采薇自己也小心一些。


    三人一番道別,馮予四下裏看了看,覺得周圍並無異樣,便衝兩女子一個抱拳,自己則麻溜地閃身,沒入了沉沉暗夜。


    待馮予離開,周遭再度陷入一片靜謐。薛可蕊長籲一口氣,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她轉過身來衝周采薇點點頭,示意她們也該走了,二人便一前一後自小院的側門出,穿過一片荒草地,往荷塘而去……


    才剛走到荷塘的近前,在一片高大的樺樹林旁,一直急匆匆走在前麵的周采薇突然停住了腳。


    薛可蕊心下疑惑,正要走上前去詢問周采薇為何止步。話才剛到嘴邊,便被她生生又重給咽了回去——


    就在那片黑黝黝樺樹林的邊緣,立了一個人。


    長辮的發,精健的腰,長腿闊臂。


    薛可蕊忘記了呼吸,隻覺自己的一顆心髒猝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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