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赤術。


    周采薇立在當地,她靜靜地望著赤術,赤術也定定地看向她們。


    薛可蕊自後繞出,她走上前,衝赤術低低一拜,“八王殿下……”


    赤術一反常態,並不上前來拉著她,也不說話。


    薛可蕊的腦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赤術為何不呆在他的八王府,卻出現在了這裏,也不知道應該對赤術說什麽,更不知道他會怎麽處置她們。


    就在薛可蕊低著頭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赤術來到了她的身邊,透過眼角的餘光,薛可蕊驚訝地發現,赤術的手上倒提了一把刀,其上鮮血淋漓,正在往下滴著血珠。


    而在赤術身後不遠處的血泊裏,橫七豎八躺了幾名王庭的巡邏兵,一動不動死得透徹。其中還有幾人更是人頭落地,身首異處!


    心底咯噔一聲,一個激靈,薛可蕊猛然回神。似乎明白了什麽,她滿麵愕然地抬起了頭,望向近前的赤術。薛可蕊驚訝地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本王替你殺了他們。”


    赤術右手提刀緩步而來,他低垂著眼,對著薛可蕊淡淡地說話。


    “他們一路都跟著你,本王不能讓他們活著回去……”


    “你……”薛可蕊難以置信,她一直被籠罩在震驚中無法自拔。


    赤術閉了嘴,他柔軟了眉眼靜靜地看著她,眼底有脈脈溫柔。


    薛可蕊語遲,她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什麽。


    他們正在密謀怎樣殺死他的爹,而他則立在這樹林旁替他們放風……


    二人對立良久,終於赤術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他抬起自己空閑的左手摸摸薛可蕊微亂的發鬢,對薛可蕊淺淺地點頭以示安慰,再轉過身去走到周采薇的麵前。


    “他給了你什麽,拿出來。”


    赤術的語氣平淡無波,卻似將一粒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麵。薛可蕊心緒大震,她忙不迭奔至赤術身邊,下意識就想攔住他,卻被他一把拉至身後。


    “你自己拿出來,若是被本王搜出來,就更不好看相了。”赤術不回頭,依舊淡淡地衝周采薇說話。


    周采薇兀自瞪著赤術,依舊沉默,也不動作。


    一旁的薛可蕊忍不住了,她開口衝赤術低呼:“殿下!殿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讓娘娘來這小院的,與娘娘無關……”


    “你閉嘴!”


    赤術轉過頭,狠狠打斷了薛可蕊的話。趁著月影清輝,赤術看見薛可蕊麵上那無人色的淒惶。他又忍不住柔和了眉眼,大步回到薛可蕊的身邊,柔聲安慰道:


    “你別怕,這兒沒你什麽事,有事也是我赤術的,與你無關。”


    “不,不,殿下!”薛可蕊急不可耐地一把抓住赤術的胳膊。


    “求求你放過娘娘,今晚的事真的與她無關……”


    薛可蕊知道周采薇身上那包蠶豆粉若是被赤術搜出來,她會麵臨什麽樣的結局。所以她忙不迭把所有的事都攬到她自己身上,因為她看明白了,赤術可以容忍她,卻不能容忍周采薇。


    “這樣的話,我勸你最好別說第二遍。”赤術顯然沒那麽好糊弄,他開口截住了薛可蕊的話,聲音低沉又冷冽,有薛可蕊從沒聽過的嗬斥之意。


    薛可蕊怔怔地看著他的臉,她看見赤術的臉上分明有勃勃怒意:


    “本王說過,今晚這裏的事,與你無關,你唯一應該做的,便是養胎。待你順利誕下孩兒,便安心替本王生兒子。”


    赤術一把捏住薛可蕊的腰,將她扯進自己的懷裏,湊到她耳邊壓低了嗓子:


    “本王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聽不到薛可蕊回答,赤術的手上愈發用力,“聽明白了嗎?”


    “……是……明白了……”


    自鼻腔內發出一聲輕笑,赤術點點頭,放開了薛可蕊。他彎腰將手中的大刀隨意往地上的雜草叢中一裹,抹去多餘的血跡,又直起身來,唰啦一聲收刀入鞘,自顧自抄起袖子就往周采薇的身邊而去……


    ……


    那包蠶豆粉終是到了赤術的手上。


    他拿著這滿滿一大包蠶豆粉,有了一瞬的錯愕。隻是他的臉上隻震驚了一瞬,便又重新恢複了平靜。


    他抬眼看向身前的周采薇,口中說道,“你膽子挺大,法子也很出色,隻是……”


    赤術頓了頓,他抬起手中的那包蠶豆粉,衝周采薇晃了晃。


    “隻是你沒法將這玩意加入膳食司為可汗提供的飯食裏麵去,因為你無法往膳食司插入你自己的人,就連你自己,也無法靠近可汗的每一份飯食。”


    赤術依舊說得平靜,就像在同人議事般泰然自若,絲毫沒有一點震怒,暴躁。這讓抱著必死決心的,一臉決絕的周采薇禁不住有點懵,她不大能明白赤術的意思。


    直到赤術那依舊平靜的“善良提議”再度傳來:


    “本王,可以替你將這東西送進膳食司。”


    猶如腦門炸響一道晴天霹靂,原本快要癱坐在地的薛可蕊瞬間忘記了害怕。她張大了嘴,怔怔地望著赤術,難以置信。


    第一五四章 同盟


    赤術帶走了這包蠶豆粉, 他讓周采薇放心,並向周采薇保證:


    膳食司有他的人,這包蠶豆粉會在下個月可汗與他們幾個皇子的酒宴上,被加入宴席上,迪烈最愛喝的羊皮花絲湯中。迪烈吃菜不一定都吃,可這羊皮花絲湯, 他每次都要喝下幾大盅,把蠶豆粉放入羊皮花絲湯,絕不用擔心失手。


    薛可蕊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敢相信赤術真的會出手殺死他的親生父親。


    赤術當然明白她們的心中所想。他並不指望她們能相信他的話,他隻要那個結果就行。赤術一邊將蠶豆粉仔細藏入衣襟的深處,一邊淡淡地說:


    “下月的慶典籌備宴,除了我們幾名皇子要參加, 還會有朝中眾臣參與。這是一場十分重要的宴請, 將由二皇兄赤驍負責操辦, 不僅要做出慶典安排, 可汗還預備在這場酒宴上向百官宣布他新選的繼承人……”


    薛可蕊恍然大悟, 不由得對赤術另眼相看起來:


    此人心狠手辣堪稱當世典範, 為了自己的皇位,不惜借刀殺父。在赤驍主持的宴席上用蠶豆粉殺死自己的父親,如此一來,皇權空懸, 赤驍背負殺父之名, 此類一石二鳥之策, 也隻有赤術這種六親不認的人才能做得出來了……


    周采薇也明白過來了,她愣怔了半天,才終於消化完了赤術話裏的所有涵義。半晌過去了,她才幹笑兩聲,衝赤術盈盈行了一個禮:


    “那……如此甚好,采薇就靜候八王殿下佳音了……”


    赤術笑,眼裏閃著光,躲在暗夜的背後,那陰陽莫辨的神態讓薛可蕊想起匍匐在茂林中的狼,危險,又狠辣。


    他經年蟄伏,隻為等那最後的一瞬——


    一擊致命。


    ……


    盡管得到了赤術的保證,薛可蕊依舊惴惴不安,她夜不能寐,食難下咽,就怕在迪烈宴請那天出了什麽意外。


    而赤術,在得到那包蠶豆粉後也好似失蹤了一般,除了時不時會派管家朝王庭裏送來供薛可蕊使用的各色用度、各式消遣,竟再也沒來落英院看過薛可蕊。


    就在薛可蕊心亂如麻、七上八下中,蕭女使送來了迪烈的一道口諭:


    明日酉時,王庭裏要舉辦一場宴席,朝中眾臣與所有皇子均會到場,迪烈要赤術的漢俘夫人薛可蕊也去參加,陪她的夫主赤術赴宴。


    當天夜裏,赤術終於來了,他是應詔來王庭議事的。他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輕輕柔柔地安撫薛可蕊,讓她放心,膳食司的事皆已安排妥當。


    薛可蕊第一次沒有為赤術在夜晚來看她感到緊張和厭惡,她滿懷振奮和感動,破天荒主動為赤術斟了一杯茶,她笑吟吟地勸赤術在她房裏喝茶休息一會再回去。


    赤術端著茶,望著薛可蕊笑得一臉古怪:本王為你做了這麽多,也就隻配坐這裏喝杯茶?


    薛可蕊一噎,愈發為難,她知道他意有所指,心底竟然升起一絲愧疚。明日待迪烈一咽氣,馮予便要帶她走,在她滯留涼州這段時間,若是沒有赤術的庇護,她還真的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這樣想著,薛可蕊便立到赤術的近前,衝他盈盈一拜,低眉順眼,放軟了聲音道:“奴婢會將殿下永遠銘記在心……”


    赤術隻手端著那茶盞,頓在了半空,他麵上的神情晦澀,看不出喜怒。


    或許是覺察到自己的回答不能讓他滿意,薛可蕊正絞盡腦汁想再編一點好聽的說給赤術聽,卻見赤術沉著臉直起了身:


    “你且休息,本王先走了。”


    赤術說得淡淡,似乎心裏有事。


    薛可蕊卻是一驚,直覺是自己讓他不高興了,便張口想說話。


    赤術卻再不滯留,抬步便往屋外走,一邊走口裏一邊撂下一句話:


    “薛可蕊,你要記好了,你曾經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薛可蕊抬眼看他,看見他眼底閃著光,似有千言萬語。可是薛可蕊哪有心思去猜赤術究竟在愁什麽,怨什麽,她隻要赤術能記得他要去“毒”死他親爹的承諾,不會壞了她與周采薇的安排就好。


    於是薛可蕊忙不迭點頭,一臉討好的笑,張口說得肯定,“記得的,殿下,奴婢自然記得自己的身份。”


    赤術點頭,他麵無表情,深深看進薛可蕊的眼,一撩袍,轉身離開了落英院。


    ……


    第二日才過了午時,薛可蕊便早早就穿戴好了。為著今晚迪烈的宴請,她特意換上了一身俐落的墨綠色胡服,因為胡服有著分叉的下擺,裙擺也夠短,露出一截羊皮小彩靴。發髻高束,緊衣窄袖,實在是離家出走,漏夜潛逃的最佳必備裝扮。


    赤術第一眼看見一身墨綠色騎裝打扮薛可蕊時,眼中那意味深長,又忍無可忍的笑將薛可蕊的臉熏得通紅。


    “你什麽意思?”薛可蕊生氣了,豎起眉毛惡狠狠地凶他。


    “你知道嗎?你這樣露出四條細胳膊腿兒,就像一隻穿著衣裳的大青蛙。”


    “你……”薛可蕊氣鼓鼓地白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見她不高興,赤術忙不迭道歉:“小娘子莫氣,是本王眼拙,青蛙哪會穿衣裳,分明是我赤術的小嬌娘才對。”


    說著他興衝衝地一把撈起她的手,握在手心,溫情款款地說:


    “今日怎的想起如此打扮?知道的明白你是去赴宴,不知道的還會以為你是要去陪本王賽馬。”


    赤術問得隨意,卻叫薛可蕊的心跳瞬間漏了兩拍。


    “誰說胡服隻能賽馬穿?衣裳而已,我想什麽時候穿就什麽時候穿!”


    薛可蕊暴怒,裝腔作勢地喝斥他以掩飾心底的不安。


    不過赤術對薛可蕊確實好脾氣,他並不生氣,隻小心翼翼地扶著薛可蕊圓那滾滾的腰,將她扶上馬車後,再緊緊拉著她的手,一言不發地坐著,一刻也不肯放開。


    沉默良久,就在薛可蕊愈發氣急,用盡吃奶的力氣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時,赤術再度開口:


    “小娘子是本王的心尖肉,不過一件窄袖袍,哪怕你想要一件鳳袍,我赤術也會上刀山下火海給你奪來。”


    薛可蕊一愣,抬眼看他的臉,看見他眉眼淡淡,難辨喜怒。二人端坐車內,他卻將她的手拽得緊緊的,說出來的話也奇怪。


    薛可蕊止住了自己的動作,畢竟是自己心虛,她不再斥責赤術,也不再試圖掙脫他的手。薛可蕊自鼻腔內發出“哼”的一聲,便轉過頭去再也不看他。


    迪烈的晚宴一派和諧又喜氣洋洋,周采薇照舊坐在上首迪烈的身邊,緊身的袍服勾勒出她千嬌百媚的身段。


    就像對所有宮人一樣,周采薇並不看薛可蕊,也不試圖與她說話,在有迪烈的時候,周采薇的眼裏、心裏似乎就隻有這偉大的契丹王一個人。


    一番酒酣耳熱後,宮娥們魚貫而入,端上來了一盅盅鮮香四溢的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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