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山坡上。


    篝火半殘。


    帳篷前的兩盞羊皮燈籠隨風搖擺。


    即將展開一場死戰的眾人,這一刻都停了下來。無論是毛觀與中年修士,一群江湖漢子,以及潘遠、袁九、莫殘等人,還有況掌櫃一家三口,皆在看向一個持劍走來的少年。


    他是吃白食的。


    也是況掌櫃所請的門客,一個不取酬勞的便宜門客。


    當況掌櫃一家遇到凶險、遭到羞辱的時候,他像個沒事人躲開了。哪怕是莫殘與潘遠拚命,他依然在遠處袖手旁觀。而當毛觀帶著大批江湖人士現身,煉氣高手祭出可怕的飛劍重創了潘遠與袁九,當況掌櫃一家陷入絕境,莫殘不得不決死一戰的危急關頭,他竟然不慌不忙的又回來了。


    眾目睽睽之下,於野走到篝火與帳篷之間的空地上。


    毛觀見一個少年竟敢如此目中無人,禁不住怒道:“小子,你找死……”


    他話音未落,身旁的中年修士緩緩抬起一隻手。


    毛觀慌忙後退一步。


    中年修士相貌清瘦、衣著普通,看不出有何神奇之處。而他頭頂盤旋的飛劍,使他顯得高深莫測。


    此人往前走了兩步,打量著於野,以及於野手中的長劍,狐疑道:“年輕人,你是幹什麽的?”


    於野沒有答話,轉而看向身後。


    他身後的帳篷前,站著況掌櫃一家,以及潘遠、袁九、莫殘等人。這些人應該知道他是幹什麽的。


    於野的眼光落向人群中的菜兒。


    擱在以往,菜兒定會忍俊不禁,而此時的小丫頭伸手捂嘴,淚珠啪嗒啪嗒直落。她再無取笑的心思,唯有悲傷與不舍。


    那個吃白食的活不成了,他要為了眾人以身赴死呢。


    “哼!”


    中年修士卻哼了聲,道:“十五六歲,攜帶道門法器,身陷絕境而泰然處之,你若不是一個不知死活的傻兒,便是那個禍害道門,殺害煉氣修士,屠戮無數江湖人士的奪命小子,於野!”


    菜兒尚在悲慟抽泣,神色微微一怔。


    況掌櫃夫婦、季顏、潘遠、袁九,也同樣瞪大了雙眼。


    奪命小子?


    好大的名氣,好狠的手段!一個少年竟然殺害修道高手,屠戮江湖人士,他竟然也是十五六歲,名字也叫於野。


    唯有莫殘閉上了獨眼,暗暗緩了口氣。


    於野將眾人的神態看在眼裏,稍稍有些尷尬。他知道早晚會泄露身份,卻沒想頂著這樣的惡名出場。而麵對一位真正的煉氣高手,並且知根知底,難以投機取巧,一旦雙方交手,他又有幾分勝算?


    “我是……”


    於野慢慢轉過身來,眼光看向中年修士頭頂的飛劍。他突然離地躥起,沉聲喝道:“於野在此——”


    中年修士早有提防,麵帶冷笑,右手隔空一點,左手抓出一張符籙扔了出去。


    於野離地躥起三丈多高,猶如雄鷹騰空而去如疾風,他手中的長劍更是‘嗡嗡’作響,並在夜空中發出隱隱的光芒。不料一道快若閃電的劍芒迎麵襲來,他雙手持劍用力劈去,便聽“鏘”的一聲金戈炸鳴,所持的長劍脫手而出。與之刹那,半空中炸開一團火光。他一時躲避不及,瞬即沒入滾滾的烈焰之中。


    中年修士再次催動飛劍,勢必要將困在火符中的小子殺死、燒死。


    卻見烈焰之中衝出一道青色的人影,猶如蛟龍出世,身後拖曳著燃燒的火光,直奔他撲了過來。


    中年修士抬手一指。


    盤旋的飛劍急襲而至,“砰”的擊中人影的後背。不料青色光芒閃爍,竟擋住了淩厲的飛劍。而人影趁勢往前,伸手衝他屈指一彈。


    “殺——”


    攻守逆轉,形勢變化之快,使得中年修士猝不及防。他急忙催動法力護體,並拚命後退躲避,卻被一道無形的劍氣“噗”的洞穿眉心。他難以置信的瞪著雙眼,仰麵朝天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便聽潘遠吼道:


    “殺——”


    潘遠、袁九與四位同伴,以及莫殘,趁勢撲向毛觀等一群江湖漢子。毛觀見他請來的道長被殺,嚇得臉色大變,卻又不甘作罷,索性倚仗著人多勢眾拚殺起來。


    於野飄然落地,抖去身上的塵煙,隱去青色的護體光芒,俯身查看著被他殺死的修士。他找到他想要的東西,撿起無主的飛劍一並揣入懷裏,又撿起他的長劍,直接穿過混戰的人群。途中竟然沒人阻攔。避之唯恐不及,誰又敢阻攔一個奪命的小子呢。


    況掌櫃與夫人、菜兒擁在一起,季顏手持砍刀左右戒備,各自依舊是膽戰心驚,忽見於野走近,竟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於兄弟——”


    “況掌櫃!”


    於野看向況掌櫃,輕聲道:“我答應過仲堅仲兄,護送你一家三口前往鵲靈山。”


    此時的他,一如往日,即使話語神態,與往日也沒有兩樣。而他的承諾,卻令人深信不疑。


    於野不願參與雙方的仇殺,而混戰的慘烈已出乎他的想象。


    也許是因為他這個高人沒有出手,使得毛觀沒有了忌憚,他與二十多個漢子分別圍住了莫殘、潘遠、袁九等七人而各自混戰一團。


    莫殘揮刀砍翻一人,引得另外兩人隨後追殺。他卻避而不戰,在遠處遊走觀望;


    潘遠力戰毛觀與三位壯漢,即使他以一敵四,依然吼聲陣陣,凶悍異常;


    袁九失去手臂,已是慘遭重創,此時獨臂單刀陷入重圍,頓時左支右絀、力不從心,卻猶在苦苦支撐、血戰不止;


    潘遠的四位同伴,僅剩下三人,分別被兩三個對手纏住,漸漸抵擋不住、險象環生。


    兩個漢子追趕不上莫殘,惱羞成怒之下,持刀奔著帳篷前的況夫人與菜兒撲了過來。


    季顏急忙揮刀上前,忽然劍光一閃,兩個漢子已咽喉中劍,雙雙撲倒在地。而他身旁的少年依然持劍而立,劍鋒微微顫抖、滴血不沾。


    “與老子死——”


    又聽吼聲傳來。


    潘遠一刀紮入毛觀的胸口,即便自己後背連中幾刀,他依舊渾然不覺,握著刀柄不撒手,帶著毛觀往前衝去,一同吼叫著滾下了山坡……


    袁九腿上中了一刀,趔趄跪地之際,反手一刀,直插一人軟肋。而腿上再次連中兩刀,他已難以站起,倒地的瞬間,一刀插入對手的小腹,卻已無力抽出刀柄,轉而以獨臂抱住另外一人的大腿,不料對方的刀鋒狠狠紮入他的後腰。他任憑刀鋒透體而過,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咆哮而起,張嘴一口咬住對方的喉嚨……


    潘遠與袁九的另外三個同伴雖也斬殺了對手,最終因寡不敵眾,相繼倒在血泊之中……


    片刻之後,尚能站立的僅剩下五六個江湖漢子,許是膽怯畏戰,或大勢已去,相繼落荒而逃。


    在遠處遊走的莫殘,早已等待多時,遂即變成索命的鬼魅,將逃走之人逐一截殺……


    片刻之後,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山坡上,死屍遍地、汙血橫流。


    帳篷前的兩盞燈籠,似乎也變得黯淡無光。


    況夫人與菜兒受不住嗆人的血腥,相互攙扶著嘔吐不止。


    況掌櫃抓起一壺酒猛灌了幾口,“啪”的摔碎了酒壺,順勢拍了拍於野的肩頭,然後搖搖晃晃走在橫七豎八的死屍之間。劫後餘生的他或許感慨良多,且將滿腹的心緒化作一團酒氣充斥胸懷。


    於野伸手撣了撣肩頭,轉身默默走開。


    十餘丈外的草地上,鋪著雨布,放著他的行囊。長劍歸鞘,他如釋重負般的舒了口氣,卻又眉梢一挑,帶著玩味的神色回頭看去,


    莫殘殺了所有逃走的江湖漢子,此時卻持刀驅趕著一人爬上山坡。


    潘遠,滿身血跡,衣衫破碎,蓬頭垢麵。他與毛觀同歸於盡,毛觀死了,他僥幸活了下來。他低頭辨認著地上的死屍,隻見獨臂的袁九趴在一人的身上,後背露出半截刀柄,卻依然緊緊咬著對方的喉嚨。他踉蹌幾步跪倒在地,一把抱起袁九的屍身嚎啕大哭:“吼吼……兄弟呀,你叫哥哥如何獨活……”


    一個狡詐如狐、凶殘如狼的狠人,一個浪跡江湖的粗莽漢子,為了他的兄弟竟然哭得肝腸寸斷、天地變色。


    潘遠嚎哭之際,又以頭搶地,衝著況掌櫃道:“潘某今日栽了,向夫人、小姐賠罪,不求苟活,隻求陪我兄弟去死,吼吼……”


    而任其悲痛欲絕、或幡然悔悟,有人無動於衷。


    莫殘走到潘遠的身後,舉起手中的長刀。


    況掌櫃臉上露出不忍之色,遲疑道:“虎狼之輩,尚念情義……”


    刀光一閃,半條手臂落地。


    潘遠“嗷”的慘叫一聲,久戰力疲的他再加上悲傷過度,頓時倒地昏死過去。


    “虎狼之輩,終為虎狼!”


    莫殘生鏽般的嗓音異常低沉,道:“邪惡不受懲處,人間何來正道!”


    況掌櫃若有所悟道:“受教了!”


    於野看著不遠處所發生的一切,聽著二人的對話,他轉身撩起衣擺,慢慢坐了下來。


    四周,夜色淒迷。


    天上,殘月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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