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和居出來,又在外麵料理了許多事,梁啟超回到米市胡同南海會館的時候,已經夜裏十點了。他躺在床上,輾轉不能入睡,決定找點東西看看。忽然想起,早上譚嗣同不是送了他四首詩嗎?何不現在就看看?於是,他點起蠟燭,讀了起來:


    其一


    同住蓮華語四禪,


    空然一笑是橫闐。


    惟紅法雨偶生色。


    被黑罡風吹墮天。


    大患有身無相定,


    小言破道遣愁篇。


    年來嚼蠟成滋味,


    闌入楞嚴十種仙。


    其二


    無端過去生中事,


    兜上朦朧業眼來。


    燈下髑髏誰一劍。


    尊前屍塚夢三槐。


    金裘噴血和天鬥,


    雲竹聞歌匝地哀。


    徐甲儻容心懺悔,


    願身成骨骨成灰。


    其三


    死生流轉不相值,


    天地翻時忽一逢。


    且喜無情成解脫,


    欲追前事已冥氵蒙。


    桐花院落烏頭白,


    芳草汀洲雁淚紅。


    再世金環彈指過,


    結空為色又俄空。


    其四


    柳花夙有何冤業?


    萍末相遭乃爾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隻今墮水尚成離。


    焉能忍此而終古,


    亦與之為無町畦。


    我佛天親魔眷屬,


    一時撒手劫僧。


    梁啟超讀著、讀著、讀著,他驚呆了。天啊!這是多麽好的詩!沉鬱哀豔,字字都是學道有得之作!按說“詩無達詁”,解詩並無清楚的定說,但是,這四首詩讀起來,你立刻就有一股蒼茫的感覺,在這種感覺中去追尋一點文字的痕跡,還是可以“達詁”一下的。於是,梁啟超披身坐起來,開始仔細推敲詩稿。


    “譚複生這詩,所受佛學影響之深。一開始就看出來了。”梁啟超自言自語,“佛門把蓮花看做最清淨出凡的花,淨土宗的佛教徒甚至強調死後托生蓮華,花開見佛。佛門有‘蓮華國’,這是西方極樂世界的境界。在這種境界中,修四種禪定所生的天——‘四禪天’,從初禪天的鼻舌以外眼耳身意四識,直到四禪天的六識之中隻剩意識,十八天中境界愈來愈高,高到可以空中一笑,笑聲洋溢。想到弘揚佛法,天雨生色之時,一陣黑風吹來,天空也就慘霧愁雲。《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隻要我不考慮到我自己的生命,我就一切超脫起來,這種超脫,就是佛門中的身無定相,在身無定相下,《莊子》所說的‘小言詹詹’也就聊以遣悲懷、破邪道了。正由於自身已無,再回過頭來務實一下,所以雖然無欲心而行事,一如《楞嚴經》所描寫的味同嚼蠟,其實也是不無滋味的,大可跟著《楞嚴經》所列的‘十種仙’一塊兒上天下地一番呢!”


    “十種仙”是什麽?梁啟超記不清了,他下了床,在書架上取下《楞嚴經》,查了一下。原來是:


    地行仙、飛行仙、


    遊行仙、空行仙、


    天行仙、通行仙、


    道行仙、照行仙、


    精行仙、絕行仙。


    “好,現在再研究第二首。”梁啟超自言自語,“佛門說三世轉生;是謂三生。《集異門論》說三世是過去世、未來世、現在世。白居易詩有‘世說三生如不謬,共疑巢許是前身’。譚複生寫‘無端過去生中事,兜上朦朧業眼來’,自然是指前生之事,無始無終的,忽然顯現此生。佛門所說的生死輪回,是由‘業’決定。‘業’包括行動上的‘業’,就是‘身業’;語言上的‘業’,就是‘口業’、‘語業’;思想上的‘業’,就是‘意業’。業有善有惡。由‘業’生出的是‘業力’,是指善惡報應的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業因’,達成‘業果’、‘業報’。‘業因’是前世給今生的報應。由於前世有‘業因’,所以前世的無始無終的許多事,在朦朧之間,盡入眼底。西太後和小人們,逆天行事,歌舞升平,隻是想盤踞高位,位三公而對三槐,滿朝行屍走肉,一如《莊子》所指的‘髑髏’,禰衡所指的‘坐者為塚、臥者為屍’,總該把他們清除。賈島的詩說:‘撞鍾飲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噴血斑。’在小人在位、違反天意的時局裏,我跟他們,展開一場苦戰,悲歌慷慨,動地而來,但這又算什麽?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隻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肉生命時候,我要懺悔、我要發願犧牲自己:願我的肉體化為枯骨、枯骨化為灰燼,為吾土吾民獻身。”


    梁啟超又進一步自言自語:“這詩的整個意思落在最後‘徐甲儻容心懺悔,願身成骨骨成灰’上。是用晉朝葛洪《神仙傳》的典。徐甲是老子的傭人,跟了老子許多年,可是從沒拿到薪水,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老子算總賬,說老子欠他多少多少。老子真行,他一言不發,把徐甲化為枯骨一具。這時徐甲恍然大悟:他清楚知道,原來自己隻不過是一具枯骨,他的血肉生命怎麽來的,還不明白嗎?區區人間小事,還計較什麽?於是他懺悔了。譚複生引徐甲的故事,當然是說我們要粉身碎骨去為大目標奮鬥,隻有這種大目標,才有意義;其他人間小事,都是沒有意義的。”


    “至於第三首,”梁啟超尋思著,“就更沉鬱哀豔了。佛門言死生流轉,在人經曆無量度數的輪回後,跟自己心上的人懷念的人,本已無法相值交會。不料,在天翻地覆的亂世裏,我跟我心上的人懷念的人卻又巧遇了、相逢了。但是,前世的因緣,已杳然難尋,欲尋還休,我也以無情解脫自喜。自古以來,從燕宮歸怨、到吳宮離愁、到人間的雁行折翼,本有著太多的離情別緒,縱使人間因緣,像羊叔子那樣,本是李家七歲墜井而死的男孩的後身,且有金環以為物證,但是,又怎樣呢?死生又流轉了,再世相逢,最後空空如也,還如一夢中。”


    “最後一首也有情詩成分,”梁啟超心想著,“不過,它綜合了前三首,把對生命、對國家、對人情的一切,都串連在一起。這首詩寫人間柳絮飄萍,本寄跡水麵,各自東西,雖然今天墮水成離,他年卻會化泥成聚。目前,縱有著屈原《離騷》的痛苦,卻可展現莊周隨緣的無垠。佛門以波旬魔王常率他的眷屬障礙佛法。《楞嚴經》有‘如我此說,名為佛說;不如我此說,即波旬說’之語,足征天亦有親而魔亦有眷之外,魔眷與魔,又同為與佛說打對台的魔說。雖然如此,這隻是一時的。《佛國記》有‘喝言菩薩從三阿僧抵劫苦行,不惜身命’的話,阿僧劫是數目的極限,是無數的意思。縱使成佛也擺脫不掉天親魔眷的攔路。但是,從自己終期於盡、歸於死亡看,一切也都是阿僧劫的曆程,人生的千變萬化,看開了,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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