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太守決定但求追贓而已。就這樣的,問題解決了。


    後來,王五感於濮太守是清官是好官,沒有栽誣他是匪類,在濮太守下台去河南的時候,還派人送了他一程。


    王五外號“京師大俠”,這是人們讚美他的俠氣。另一方麵,他的武功也是第一流的,大刀隻是他武功的一麵而已,他還精於劍術,在跟他學劍的學生裏,有一個湖南人,就是譚嗣同。


    譚嗣同是外號“通臂猿”的胡七介紹認識王五的。他稱王五為“五爺”、胡七叫“七哥”,王五、胡七叫譚嗣同做“三哥”。王五的哥兒們一律跟著叫“三哥”。譚嗣同是這些人中唯一的知識分子,但他毫不以此自驕,反倒跟這些粗人相偕,稱兄道弟。大家都知道三哥書讀得好,有學問,並且肯教他們,沒有架子。大家樂意跟三哥接近,聽三哥談古論今。大家知道三哥的老太爺是做官的,三哥是官少爺,三哥不會幹他們那一行,各幹各的。但是,大家是哥兒們,大家肝膽相照,就這樣的,大家交上朋友,並跟王五和胡七拜了把兄弟,轉眼十年了。


    十年間,王五和哥兒們有好多次跟譚嗣同談到幫會的事,他們很明顯表達出他們反對滿洲人的傳統。但是,一碰到滿洲人這個問題,譚嗣同好像就有點不願多說。不過,他也不掃他們的興,也不說他們不是,笑著看他們叫罵。大概是態度不明朗,哥兒們頭腦簡單,就以為三哥也是反對滿洲人的。


    大家做朋友,做到了第十年,一八九八年到了。譚嗣同應召進宮見光緒皇帝,並在軍機處做了四章京之一,消息傳遍了北京城,也傳到了鏢局。


    ※※※


    “他去見了皇上!”“他去見了皇上!”六個字,像空氣中釘進六顆釘子,王五他們呆住了。他們互相看著,都不說話。有人沮喪地低了頭。


    “譚嗣同背叛了我們!”胡七突然斬釘截鐵。“沒有,譚嗣同沒有背叛你們!”一個堅定的口音響在門口,站在那裏的,正是譚嗣同。


    “三哥啊!”王五大叫了起來,他突然站起來,滿臉通紅。“三哥,你去見他幹什麽!我們是什麽立場?他們是什麽立場?我們和他們之間,有什麽好談的?我們和他們之間,沒有好談的!要有,就是他們擦我們,我們擦他們!”王五的右掌做成刀狀,來回各做一個砍頭的姿勢。“三哥啊,你是有大學問的,不像咱們哥兒們是老粗,你比我們讀書明理,你說說看,你為什麽去見滿洲人,要幹這種事,你叫我們怎麽辦?怎麽對待你?”


    “這就是我不先告訴你們的原因,我不能使你們為難、使你們精神上先有負擔。我若先告訴了你們,你們一定不同意我去。我去以前,結果是好是壞我也沒把握,所以,我寧願先去試試看,如果結果不好,那就是我一個人判斷的錯,不牽連五爺和各位。如果先告訴了你們,你們一定不同意我去,如果去了結果好,你們就擋住了這個結果,豈不我又陷你們於判斷錯誤?所以,我決定還是不先告訴你們。我……”


    “你!你!你他媽胡說!”胡七陡的站起來,撩起了袖子,大家也都站起來。王五把左手手心向下,從左胸前向外劃過,暗示不要輕舉妄動。譚嗣同坐在方桌的一邊不動,神色安詳地說:“五爺、各位,你們總該先聽我把話說完。說完了,大家好合好散,也落個明白!”


    “他媽的你去見了滿洲人,並且一見還見的是滿洲頭子,你背叛了我們,你還有什麽話好說完!我們這樣看得起你,原來你背叛了我們!”胡七吼叫。


    “七哥……”譚嗣同開口。


    “你別叫我七哥!七哥是你叫的!我們的交情,今天就是完了!你別叫我七哥!”


    “好吧,我不叫,我隻是請問你,我……”


    “我不要聽你我、我、我,我們拜了把子,今天就要同你拔香頭;我們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記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胡七一邊吼著,一邊越過方桌,直朝譚嗣同撲過來,大家也一擁而上。茶杯滾到地上。


    “住——手!”王五的洪亮喊聲,使人人都立刻縮了回去。譚嗣同安詳地坐在那裏,鼻孔流下血,茶水濺滿了一身。他任鼻血一滴滴淌下,擦都不擦。他穩定得像一尊佛像,不是金剛怒目,而是菩薩低眉。


    王五突然翻開了小褂,掏出了腰間的匕首,明晃晃的,大家望著他,可是譚嗣同若無其事。王五把自己白色小褂最後一個紐扣解開,左手拉起了衣角,用匕首朝小褂割去,割下一塊方形的布,收起匕首,把布鋪在左掌上,朝譚嗣同鼻子捂上去,他右手按住譚嗣同的肩,說:“到床上仰著躺一下。”


    王五扶譚嗣同躺在床上,叫人拿兩條濕手巾來給他,親手用一條擦掉臉上的血跡,另一條折好,放在額頭上。他伸手拉開了被,為譚嗣同蓋上。然後打個出去的手勢,他卻不先走,讓大家先出去,然後輕關上門。


    ※※※


    大家在房外草地上,蹲著,蹲著。王五不開腔,他拿出旱煙袋,裝上煙絲,從火石包裏掏出黃棉,放在煙上,用打火石打燃黃棉,一口接一口吸著。大家跟進,也點上煙,胡七不抽煙,他蹲在那裏,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用力畫著叉子,畫了又描上,愈描愈深,嘴角隨著畫線在扭動。


    “大哥,”胡七忍不住開口了,“我真不明白,以譚三哥這樣的人,為什麽背叛我們?”


    王五吸著旱煙,沒有看胡七,眼隻望著天,冷冷地說:


    “他沒有背叛我們,他如背叛了,他就不來了。”


    胡七想了一下,恍然若有所悟:


    “說得也是,他若背叛了,他該明白再來不就是送死嗎?他還不明白我們不會饒他嗎?他上次還告訴我們,湖南馬福益那一幫前一陣子四當家的犯了則,兄弟們決議是叫他從山頂跳下去,最後兄弟們送他上山,他一邊走,一邊還照顧送他的大哥,說:‘大哥小心走,山路太滑。’馬福益是三哥的同鄉,又是朋友,三哥難道不知道幫裏的規矩?我不信。”


    “也許他不認為他犯了規矩吧?所以他敢回來。”有人說。


    “犯規也好,不犯規也罷,問題是他如果背叛了,他回來幹嘛?他總得有個目的啊?”又有人說。


    “目的就是拉咱們一起跟他下海,一起做滿洲人的奴才,他自己一個人做還不夠!”胡七把樹枝一丟,大聲說。


    王五望著天,含著煙,並沒有抽。終於轉過頭來:


    “不要瞎猜了。三哥一定有他的原因,這原因不是你們能猜得透的,也不是我王五猜得透的。他學問太大,我們是粗人,我們不清楚。隻清楚譚嗣同絕不是背叛朋友的人,我敢以這顆腦袋擔保,我王五活了幾十年,五湖四海,閱人無數,就沒把人看走眼過,我就不相信譚嗣同有問題!譚嗣同有問題,不要他從山上跳,我先跳!不但先跳,並且挖下我眼睛後再跳!”


    “我們當然相信大哥,相信大哥不會看走了眼。”胡七心平氣和地說,“我剛才動手,也說不出為什麽,大概三哥不告訴我們,不讓我們這些粗人明白,所以氣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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