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白了他一眼:“不對吧,他是要告訴我們的,他好像說了。‘你們總該先聽我把話說完’的話,還說了‘好合好散,也落個明白’。可是你沒聽進去,就動了手了。”


    大家望著王五,低下頭,胡七也低下頭。低了一下,又抬起頭,望著王五:


    “這可怎麽辦?大哥你說怎麽辦?”


    “還是要先聽聽他的。”王五說著,站起身來。大家也都站起來,一起走進屋去。


    他們再進房裏的時候,譚嗣同已經起來了,正在洗臉。那臉盆是搪瓷的,可是已很破舊!原來的盆底已爛了,是用洋鐵皮新焊接的。焊工在北方叫鋦碗的,他們把打破的碗接在一起,把破片和原底兩邊外緣鑽上釘孔,再用馬蹄形銅扣扣入釘孔,最後塗上白色膠合劑,就變成了整補過的新碗。鋦碗的同時可用白鐵皮焊壺底、焊臉盆底、焊水桶底……他們是廢物利用的高手、是家庭日用器材的修補人。工業時代的人們、有錢的人們,腦中很少有修補的觀念,可是農業時代的窮困中國人,他們卻把任何可以報廢的東西都不報廢,他們珍惜舊的、愛護舊的、對舊的發生感情,他們寧肯釘釘補補,也很難汰舊換新。這種情形,變成了一種定律、一種習慣,最後變成了目的本身。所以,最後問題不再是有沒有能力換新的問題,而是根本就先排除換新,一切都先維持舊的為天經地義,不能維持則以修補舊的為天經地義。所以,中國人的家裏,有著太多太多十幾年、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用品,父以傳子、子以傳孫,相沿不替。農業時代的窮困,形成了中國人的惜舊觀念,從一套製度到一個臉盆,都無例外。


    譚嗣同擦臉的時候,王五走過來:


    “你流了不少的血。他們太莽撞了。”


    譚嗣同苦笑了一下。從水缸裏舀出兩勺清水,洗著血紅的手巾。


    “讓他們洗吧,別洗了。”王五說。


    “沒關係,還是自己洗吧,有機會能洗自己的血,也不錯。有一天——”他突然若有所思,抬頭,停了一下,又低下來,“血會流得更多,自己要洗,也洗不成了。”


    “弟兄們太莽撞,三哥不要介意。”王五說。


    “怎麽會。”譚嗣同說,“也要怪我自己。我一直沒好好使大家明白這回事。”


    “那就大家好好談個清楚。十多年來,大家跟三哥拜把子,沒人不敬佩三哥。但是,對滿洲人的立場,大家一向分明。如今三哥這樣做,未免傷了弟兄們的感情。我們幫會的人,對滿洲人是絕不諒解的。現在,既然事情鬧開了,大家就弄個清楚。”王五說。


    “也好。”譚嗣同說著,把手朝下按示意大家坐下來。


    “三哥記得嗎?”王五首先開口,“康熙年間,東北的西魯國老毛子擾亂中國,滿洲人平不下來,因為需要能夠一邊遊泳一邊作戰的,才能跟西魯人打,東北人遊泳是不行的,一邊遊泳一邊作戰更別提了。那時候有人向康熙皇帝提議,何不征用平台灣以後移到北京住的這些閩南人,他們都是鄭成功係的海盜世家,用他們來打西魯老毛子豈不以毒攻毒,於是就成為定案,去打西魯老毛子。”


    “你這麽一說,我仿佛記起來了。”譚嗣同摸著頭,“那個仗,不是說福建莆田九連山少林寺一百二十八個和尚幫忙打的嗎?”


    “三哥真是大學問家,一點也不錯。當時康熙皇帝征用這些閩南人,因為是海盜世家,所以平台灣後康熙不要他們再在台灣住,免生後患,就都被強逼著移民到北方來。這回為了打西魯老毛子,征用他們,有五百人可用,他們不高興幹,這時候從福建趕來一百二十八個少林寺和尚,大家用閩南話商量,少林寺的和尚勸他們說:滿洲人是我們的敵人,抄了我們老家,這個仇,非報不可,這是個機會,滿洲人這回有求於我們,打外國人,我們不妨跟他們合一次作,一來是不管滿洲人怎麽壞,究竟是同中國人,究竟這個仗是打外國人,對外作戰總比對內作戰重要;二來是如果仗打贏,滿洲人欠我們情,至少對我們有好印象,高壓的政策會改緩和,我們可以保持實力,徐圖大舉。於是這些閩南人都願意了,在康熙二十四年,跟西魯老毛子打了一次水仗,打法是中國人每人頭上頂了一個大牌子……”


    “我打個岔,那個牌子是藤子做的。”


    “啊,可奇了!三哥怎麽知道?真奇了!”


    “打贏了西魯老毛子以後,滿洲人印了一部書,叫《平定羅刹方略》,裏頭提到過‘福建藤牌兵’,就是指這些閩南人。”譚嗣同補充說。


    “對了,我們書看得太少,你們有學問就是有學問,真行!真行!”


    “但我不知道藤牌兵怎麽打的。”


    “藤牌兵是在江裏遊泳,用藤牌做盾,衝到西魯老毛子船邊,鑿漏老毛子的船,老毛子搞不清怎麽來了這種怪打法,把他們叫做‘大帽韃子’。他們真倒黴,自己在台灣多少年想殺韃子,結果竟被別人叫做韃子。”


    “後來呢,後來不說又有火燒少林寺的事!”


    “仗打贏了,滿洲人說大家有功,要行賞。和尚們不接受,表麵上是說我們是出家人,不受人間榮華;骨子裏是根本不承認你滿洲人有賞的資格。等和尚回少林寺後,不久,滿洲人就去派兵火燒,一百二十八個和尚,僅逃出五個,其餘的都死了。逃出的五個,找到明朝崇禎皇帝的孫子朱洪竹,大家同盟結義,結義時候天上有紅光,紅光的紅與朱洪竹的洪聲音一樣,大家都說是天意,就開始了洪門會,那五個和尚,就是洪門的前五祖。前五祖剛由少林寺逃出來的時候,曾在沙灣口地方折下樹枝發誓:


    天之長,


    地之久。


    縱曆千萬年。


    亦誓報此仇!


    所以洪門的主義就是報仇,反清複明,跟滿洲人幹到底。後來在武昌地方打了敗仗,朱洪竹失蹤,大家隻好化整為零,徐圖發展,最後留下一首詩作為日後聯絡憑證:


    五人分開一首詩,


    身上洪英無人知,


    此事傳與眾兄弟,


    後來相會團圓時。


    於是各開山堂,秘密發展下去。發展成為‘三合會’、‘天地會’、‘三點會’、‘哥老會’、‘清水會’、‘匕首會’、‘雙刀會’……愈分愈遠,誰也搞不清了。三哥是大學問家,應該比我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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