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回到莽蒼蒼齋。他走進房裏,點亮油燈。燈光下,三個人坐在角落裏。


    三個人都穿著黑色小褂,小褂裏頭是白色小褂。小褂第一個扣子沒扣,白領子從裏頭露出來,配上反卷的白袖子。


    三個人站起來,為首的向譚嗣同打招呼:“是譚先生?”


    譚嗣同點點頭。“各位是——”


    “是來請譚先生的。”


    “噢,”譚嗣同笑了一下。從容地說,“我等各位好久了,各位是來辦公的。”


    為首的笑了一下,“譚先生誤會了,我們不是衙門來的。我們是南邊來的。”


    “南邊來的?”譚嗣同愣了一下。


    “我們帶來一封信,請譚先生先過目。”為首的從內衣裏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寫——


    專送北京


    譚複生先生親啟


    黃緘


    譚嗣同一看信封,就明白了。拆開信,信是:


    複生我兄:


    不見故人久矣!然故人高風動態,弟等有專人伺報,時在念中。想我兄不以為怪也。茲由同誌四位,前來迎兄南下,盼兄時衡大局,勿為無謂之犧牲。孟子有言:“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我兄大勇,弟等如望雲山;我兄大才,弟等如望雲霓。事迫矣!亟盼即時啟程,另開戰場,共襄盛舉。輕重之間,以我兄明達,無複多陳。總之我兄生還,即弟等之脫死也。生死交情,乞納我言。即頌


    大安


    弟黃軫手啟


    譚嗣同看了信,把信湊上油燈,一點一點的,像蠶吃桑葉一般的,給燒掉了。


    譚嗣同沒請他們坐下,就開口了:“各位兄弟,情況很急,我們長話短說。黃軫兄和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能離開北京,也不打算離開北京。我到北京來,就有心理準備,不成功,便成仁。如今果然不成功,我願意一死,我譚嗣同不是失敗了就離開北京的人,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要死在北京,死給大家看。”


    “譚先生的心意,我們全明白。”來人說。“黃軫兄派我們來以前,已經同我們說得很清楚。黃軫兄說,當時他反對譚先生北上,要譚先生東渡日本,一同走革命的路子,但譚先生認為中國太弱了,底子太差,革命的方法像給病人吃重藥,不一定對中國有利,也不一定成功。如果有緩和的路子,也不要失掉派人一試的機會。北京既然有機會,總不該失去,所以譚先生自己願意深入虎穴,或跳這個火坑。黃軫兄說他完全了解譚先生和他是殊途同歸,譚先生不論走哪條路、不論怎麽走法,大家都是同誌。隻是今天眼看北上這條路走不通了,黃軫兄怕譚先生做無謂的犧牲,所以特派小弟們來接譚先生南下。這條路既走不通,再留在北京,已無意義。請譚先生體諒黃軫兄的一番心意和小弟們走這一趟的目的,不要再說了,先動身再說吧!”


    譚嗣同苦笑了一下:“活著留在北京,已無意義;但死在北京,意義卻有的。承黃軫兄和各位看得起我,我真沒齒難忘。可是我已下決心死在北京,對你們的好意,我真抱歉。”譚嗣同拱著手,作了揖,“外麵風聲緊得很,我也不招待,各位就請趕快回去吧!”


    突然間,另外兩個人互望了一眼,一個人在帶頭的耳邊說了些什麽。帶頭的搖手示意,好像在阻止。說:“譚先生的守死善道決心,小弟們很佩服。可是,可是,譚先生這樣做,是叫小弟們空著手回去,南邊同誌會怪小弟們辱命,小弟們當不起。小弟們真要請譚先生原諒;小弟們打算強迫譚先生走了。”說著,三個人就走近譚嗣同身旁。


    譚嗣同笑起來,他的笑容裏有莊嚴、有感謝:“各位先停一下,我有話說。就是要走,也得給我一點時間準備一下。”


    “對,該給譚先生一點時間準備一下。”一句洪亮的聲音從屋角背後傳來,大家回頭一望,一條彪形大漢出現在門口。壯漢後麵,又閃出四條大漢。


    譚嗣同向前一步,向彪形大漢打招呼:“五爺,這三位不是別的路上的,是南邊兄弟他們派上來的,派上來接我的。”


    “我全知道。”王五說,“你們的話,我全聽到了。他們來的,不止這三位,外麵還有一位把風的,被我們兄弟給擺平了。”


    “要不要緊?”譚嗣同急著問。


    “不要緊,隻是昏了過去。這些革命黨,隻會革命,功夫卻不敢領教,一碰就完了!”


    帶頭的厲聲說:“你這什麽意思?”


    譚嗣同趕快握住他的臂:“讓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自己人,我一說你就知道了,他就是‘京師大俠’——大刀王五!”


    帶頭的怒容立刻不見了。譚嗣同轉向王五:“這位南邊來的兄弟。”


    “失敬、失敬!”王五作了揖,對方也作了揖。


    譚嗣同說:“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各位兄弟:你們的好意我全領了,但是我真的不能離開北京,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開始,我願中國流血從我開始。”


    帶頭的搖搖頭。“譚先生,黃軫兄告訴我們,譚先生其實是讚成革命的,反對改良的,當然也反對什麽變法維新。譚先生,既然你明明知道哪條路才是你該走的路,你為什麽不走?你為什麽不去做鏟除他們的戰士,而做被他們鏟除的烈士?為什麽?為什麽?難道你有什麽私人的牽掛、感情的牽掛,還是什麽別的?不管是什麽,譚先生,那些牽掛都是小的,比起我們追求的救國大目標來,那些又算得了什麽呢?牽掛那些,為那些而因小失大,豈不太婦人之仁了嗎?譚先生,你是我們的大哥,你是我們眼裏的英雄、我們的導師,現在我們全等你,你不走,你怎麽了?我們真不明白,還有什麽更高的意義能比得上你走,你的走,不是逃掉、不是不再回來,而是回馬一槍、而是重新以戰士身分,凱旋回北京。你不走,這算什麽?我們要的是在城門頂上掛我們的軍旗,不是在城門頂上掛我們的人頭。你不走,頭懸高竿於城門之上,這又有什麽意義呢?”


    帶頭的聲音愈說愈高,他把右手舉起,合起了拇指食指做著吊掛的動作,然後,把手突然落到桌上,發出了一聲巨響。燭光跟著急閃著,在光明中,搖撼著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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