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實際上隻有一個兒子經國,毛福梅所出,蔣緯國是抱來的。經國的俄國太太蔣方良替他生了一女三子。女兒蔣孝章嫁給俞大維的長子,中德混血兒俞揚和,蔣經國起初很不高興,嫌俞揚和年紀太大又結過婚,但結果倒滿好,守分守己,這個中、德、俄三國混血家庭,住在美國,完全脫離是非圈之外。三個兒子孝文、孝武、孝勇,為蔣氏王朝第三代的希望所寄,麻煩就不少。蔣經國在贛南與情婦章亞若所生的雙胞胎章孝嚴、章孝慈,因章女堅持要名分,被特務奉命害死後,冠以母姓,一直沒有歸宗,反而在朝代終結之後,還能維持一官半職。


    蔣介石初對長孫孝文,寄以厚望,內定接班人也。從蔣介石送他進軍校並大肆宣傳起,布局已天下皆知。不料此子是花花太歲,學書不成,去而學劍;學劍不成,去而鍍金;鍍金不成,去而從政;從政尚待有成,卻酒色戕身以遺傳而來的糖尿病迸發以廢以死。其間拜現代醫藥與皇家病房之助,榮總高臥達十八年之久。蔣孝文的自暴自棄,乃蔣家的最大恨事,否則在年齡上,孝文接經國之棒,猶可如經國接介石之棒也。


    孝文病廢之後,剩下小十歲的孝武,以及年紀更輕的孝勇。兩個小兄弟長大成人後,分別從政從商。幼弟孝勇插手黨營事業,大做生意、大賺其錢。年方三十五歲就當上了全島最大企業之一的中興電子公司的頭頭,大肆包攬工程。諸如包攬了桃園國際機場的工程以及摩托車正字號安全帽等大生意。反正是肥水不落外人田,由我獨沾。孝武從政,則勢所必然,朝代需要接班,別無選擇也。


    當蔣經國登基正式成為“總統”之後,孝武的太子架勢益為明顯。刻意培養的最佳例證莫過於陽明山上辦了三期訓練班,蔣孝武於第三期畢業後就此結束,其中人馬包括後來成為“行政院長”的連戰、“內政部長”的吳伯雄、“外交部長”的錢複、國民黨秘書長和“省主席”的宋楚瑜等等,這些號稱“山胞”的“青年才俊”,名義上與蔣孝武結成“同學”關係,實際上就是太子黨,想上比李世民的十八學士。結果蔣家的十八學士一一出線,封官受祿,而蔣家的二太子卻功虧一簣,沒能出得來當上唐太宗。


    蔣孝武固然絕非唐太宗的料子,美國人從旁觀察,就看出這個洋名叫艾裏克斯蔣(alexchiang)的中俄混血兒,情緒極不穩定,酒鬼兼煙槍,又好聲色與喜交黑道朋友(見kan·fireofthedragon,p.305,362),顯然是品學兼“劣”。時代畢竟不同了,蔣家在“民主”的招牌下搞家族政治,總不好意思像舊時代皇太子那樣明目張膽。所以不能明來,隻有暗搞。很自然的以中廣公司董事長的名義,從逐步掌握特務,參與黨務入手。明眼人一看便知,當時的黨營廣播事業與情報組織原有密切的關係。


    蔣經國當上總統,黨政軍特更是一把抓,軍特部分的第二號人物王升,亦因而氣焰強盛,組織“心盧”等等小團體,使特務大大加強對學校的控製,台大哲學係事件即此一例。江南在《蔣經國傳》中提道:


    王升利用劉少康小組的名義,結黨營私,專橫跋扈,成為國民黨的“文革小組”,經國因病,未予覺察,了解實情後,一紙命令,將其鏟除。王升削權,且流放南美,說明經國的魄力和當機立斷的決心。(頁三六二至三六三)


    江南所見並不深刻,未悉王升再凶猛,不過與戴笠一樣,隻是蔣家養的狼狗,“將其鏟除”,何須什麽“魄力”?江南也沒有看到,告發王升的是當時台北“駐美代表”錢複,密告蔣經國,王升訪美時私晤美國中情局(cia)人員,犯了蔣家的忌諱,而錢複者,“山胞”也、“太子黨”也,未嚐不是透露蔣孝武要插手特務的時間到了,王升安得不“流放南美”呢?


    孝武插手特務,不必很高的職稱,以總統的助手介入國安會,即可接替王升的實權,有誰敢不買皇太子的賬呢?自此特務每天都要向孝武匯報,孝武每周向他父親簡報。(見kan,fireofthedragon,p.362)孝武既插手特務,其黑道朋友即可派上用場,尤其是外省子弟的竹聯幫,更可作為外圍。其實,國民黨與幫會有密切關係,早已曆史悠久,蔣介石更借青幫之助,並且一直引為外援。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五日上午,作家江南在舊金山自宅車庫中,被暴徒槍擊身亡。江南原名劉宜良,在舊金山開了一家禮品店,但真正的興趣是寫時評,因出身政工幹校,對蔣經國的事知之甚稔,曾出版與官方口味不合的《蔣經國傳》,並從事寫作《龍雲傳》和《吳國楨傳》,更觸蔣家的忌諱。因而江南被謀殺,明眼人一望便知是文字嫁禍、鏟除異己的政治性謀殺。具有殺害江南動機的政權,非蔣家莫屬,而蔣政權派特務殺害異己文人,又史不絕書,在大陸時代有史量才、楊杏佛、聞一多等等,到台灣又有許壽裳、林義雄家屬以及陳文成等等。然而特務殺人,何從破案?上述這些要案都破不了,豈非無故。不僅此也,事過境遷之後,特務們還會自吹為國除奸呢。


    但是江南案卻有與眾不同處。他雖一樣是黃膚黑發的中國人,然而人在美國,又具有美國公民身份。換言之,從法律上講,等於是台灣派人到美國去殺一個美國人,而美國又是國民黨政權所依靠的,東窗事發之後,豈不是要吃不完兜著走嗎?誠如曾隸中統的萬亞剛所說,“上得山多終遇虎”。(見《國共鬥爭的見聞》,頁一五三)


    直接槍殺江南的凶手是竹聯幫老大陳啟禮麾下的吳敦和董桂森。他們在現場留下腳踏車後,搭接應的汽車逃跑。他們回台北之前又在舊金山飛機場與台北國防部情報局高級官員通了電話,留下“交易成功,將要慶功”的語音。陳啟禮並預作防備,以免被情報局出賣,當替罪羊,留下錄音帶,明言曾於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四日,在陽明山情報局基地受訓,局長汪希苓奉命派他去美國殺叛徒劉宜良,副局長胡儀敏、處長陳虎門均在場(陳啟禮錄音自白英譯見kan,fireofthedragon,p.446—448),這一切證據都被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先後掌握到。


    當凶手的竹聯幫背景在美暴露時,台北當局立刻發動掃黑的“一清專案”,把慶功宴上的座上客陳啟禮、吳敦,投入監獄做階下囚,董桂森見機脫逃。當竹聯幫與情報局的關係被美國警方掌握後,台灣官方才立即將代處長陳虎門、局長汪希苓、副局長胡儀敏三個撤職查辦,扣押待訊。這一下子等於國民黨政府自認情報局涉案,事態已極為嚴重。美方十分清楚,此絕非台灣情報局的個人行為。事實上,美國新聞調查記者卡普蘭(davide.kan)在《龍之火:政治、謀殺與國民黨》(fireofthedragon:politics,murder,andthekuomintang)一書中,詳列國民黨特務在美活動有四十餘年之久,包括監視美國人、向國會議員行賄、偷竊武器和科技機密、販賣毒品,而今又在美國土地上謀殺美國公民。美國的司法與立法部門力主徹查、要求引渡,以便追究情報局長以上更高層次的幕後指使者。但是行政部門,尤其是裏根(ronaldreagon)總統的白宮,為了美國的利益,不願相逼太甚,因為如果事態再擴大,勢必導致武器禁運、經濟製裁,豈非要把台灣搞垮?乃決定把此一法律問題當作外交問題來處理。裏根竟亦不公開提江南案一字,引起日裔眾議員嶺田(normanmimeta)的責難,斥裏根雖強烈譴責並欲消滅恐怖主義,卻對此江南案沉默,說是“我很遺憾地告訴你,在我們亞裔美國人之中,愈來愈感到你這個政府並不認真關切少數民族的基本權利”。(引自kan,fireofthedragon,p.442)平心而論,裏根沉默,不願深究,並不是種族歧視,而是美國國家利益交關,雅不欲讓北京得漁人之利也。不過,裏根仍然下令驅逐了所有的國民黨在美特務,一個不留,可說是一史無先例的舉措,也夠國民黨瞧的了。


    美國方麵不打破砂鍋問到底,才使國民黨方麵能夠“棄車保帥”,到汪希苓為止,不把後台老板掀出來。不過,後台老板是誰,明眼人心中明白,蔣家脫不掉關係,中外輿論尤一致指向蔣孝武。首先,孝武此時確已插手特務,連李敖在文章中自稱坐牢是“蒙難”,孝武都要過問,提出來認為大逆不道,因惟有孫中山、蔣介石可以“蒙難”,李敖“蒙難”便是“玷汙國父,褻瀆總統”。(見《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第八十四期,頁三一一至三一二)由於孝武可以指揮特務,又是皇太子,當時台北文武大官趨炎附勢之狀,已在公眾場合出現,根本不避人耳目。其次,孝武與竹聯幫早有勾結,來往頻繁,而出事之後,竟扯大謊說從來不認識陳啟禮,根本沒有見過麵,情急否認,忘了有不少見過他與陳啟禮曾在一起的人證。《紐約時報》記者包德甫撰文報道,直指蔣孝武與竹聯幫有關係,孝武揚言要控告毀謗,卻不敢有所行動,顯然心虛。再說,竹聯幫在美頭目白狼張安樂,以及在美受審的凶手董桂森都明言,指使謀殺的幕後“大老板”是蔣孝武。張安樂於一九八五年三月一日在美國加州一家名叫“林肯廣場旅館”(lincolnzahotel)當眾懺悔自白,並確認蔣孝武命令陳啟禮殺害江南之後,陳啟禮的父親急忙自台北打電話給張,說是如果竹聯幫再繼續指控“總統”的兒子殺人,國民黨將要殺陳啟禮於獄中。(見kan,fireofthedragon,p.468—469)顯然受到台灣官方的威脅,使在海外的竹聯幫人馬投鼠忌器,不敢再事聲張。


    台灣官方同時發動宣傳機器,並利用香港中性刊物《九十年代》,公布所謂江南七封信,把江南降格在情報局線民一級的層次。他們認為把被害人名譽破壞,則暗殺被害人就是可以被接受的道德行為了。殺了人,還要“殺人家的品格”(characterassassination)。其實,江南不僅與國民黨的情報機構有往還,亦與美國以及中國大陸的情報機構有往來,我們可以罵他是線民,但他絕非某一方麵的間諜,更不可能是三方麵的間諜。沒有一個間諜會如此拋頭露麵、明目張膽地寫有爭論性的文章。國民黨無論如何貶低江南,也不能說殺江南有理,更不能彌補殺江南所造成的後遺症。


    對蔣氏王朝而言,後遺症尤其是災難性的。美國人為其本國利益不願趕盡殺絕,追究禍首,但亦雅不欲再見蔣家再傳子接代。蔣經國在內外交困,以及美國強大的壓力下,無可奈何花落去,宣稱蔣家人不能也不會接班,並將孝武“流放”到新加坡去當“代表”。孝武之流放就像當年王升之流放,權一放再難收矣。從孝武離台一刻起,蔣經國必然明白,不可能繼續再走他父親蔣介石走順的路子了。


    江南案與蔣孝武有關,應無可疑,與蔣經國是否有關呢?陸鏗在《江南案對台局的影響》一文中說,涉及“蔣經國似乎有點離譜”(見《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第八十三期,頁二三七),其實並不離譜。蔣孝武雖插手指揮特務,但特務的最高領導仍是蔣經國。蔣孝武幹這樣一件事沒有理由瞞他自己的父親,何況他們殺人的動機自認是製裁叛徒的愛國行為,特務們津津樂道的愛國行為,蔣經國從來沒有製止過,甚至批評過這種行為。強人如蔣經國也不可能被自己的兒子和特務們瞞住。最大的可能性是,蔣經國事前默許,事後掩遮。即使退一萬步說,他事前不知,也難逃道義上的責任。一家公司出了紕漏,董事長能卸得掉責任嗎?


    我們眼看蔣氏王朝樓起樓塌。蔣介石於一九一二年槍殺陶成章,始有聞於世;蔣孝武於一九八四年命令竹聯幫槍殺劉宜良,驚動太平洋兩岸。相隔七十三年的兩度槍聲,象征一個開始與一個終結,亦可謂有始有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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