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有時候有些壞心眼,就故意問大舅:“那大舅,你把我媽媽說得那麽漂亮,你比一比,我媽媽和舅媽誰比較漂亮呀?”


    好像證明了媽媽沒那麽漂亮,我的心情就能平衡很多似的——而且,在我有限的認知裏,總愛穿綠裙子的明豔大美人舅媽,就是除了我最喜歡的阿青以外,最最最最年輕漂亮的女人呀!


    大舅很慣著舅媽的。


    每次問這種問題他就不好回答,急得鼻尖直冒汗,看起來比他在電視裏受采訪的時候緊張多了。


    到最後,每次還是要阿青——也就是我的外婆,“湊巧”路過,然後給他解圍:“舅媽的漂亮是大美人的漂亮,你媽媽的漂亮呢,就是我的臉氣質大變身的那種漂亮哦,阿星。所以真要說的話,當然是舅媽好看啦。”


    阿青就是這樣。


    每次都能看透我心裏在想什麽,也因為她這麽說,每次我看著阿青年輕時候的照片,想象著照片裏那個麵容溫和又無害的少女,像一支燦爛的玫瑰,又像是一隻牙尖嘴利的刺蝟那樣張揚的活著,好像總是在記憶裏模模糊糊的媽媽,都有了真實又漂亮的形象——


    所以說啦。


    雖然我很喜歡大舅,喜歡舅媽,很想成為他們的孩子,像我的表弟表妹一樣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長大。


    但是我最喜歡的,當然還是陪我長大的的外公外婆:我漂亮溫柔又手巧的阿青,還有我最最帥氣又疼我的,總會在阿青嚴肅教育我的時候幫我“拉架”的外公啦!


    說起來,我的外公叫紀、司、予,這個名字是不是很耳熟?


    當然啦!因為我家外公的名字,最常見的地方就是金融周刊了,平均每過不到兩個月,他就得在扉頁上露一次臉,如果你經常去報刊亭,又正好想要買股票啊、想要看什麽財經八卦啦,知道最近的市場走勢啦……肯定都聽過他的名字吧ヾ(≧?≦*)ヾ~!


    而且話說回來,難道你們都不玩遊戲的嗎?


    如果玩遊戲呢,肯定也聽過我家阿青的名字,因為她可厲害啦,是好多好多家遊戲公司的持股人哦,雖然她已經退休很多年了,不過經常還是有一群自稱“晚輩”的人跑上門來討教經驗。


    每次那些人來,外公就會不開心,外公一走出去,說幾句話,就把他們都嚇跑啦,然後阿青就又能開開心心和外公一起去散步了。


    但是人總是一趟一趟來,趕也趕不完的。“踏破門欄”這四個字,形容別家或許不貼切,但是形容我家肯定很合適。


    也就因為來找我外公外婆的人從年頭排到年尾都總是很多,所以呢,一到我上了初中,能夠在學校辦住宿以後,外公外婆就索性找了一個地方“隱居”去了——


    對。


    你們沒聽錯otz


    明明外公賺的錢八輩子都花不完,而且一直到七十多歲,因為大舅對公司的事並不是特別感興趣,反倒隻喜歡滿世界飛,去做他的“園藝展覽”,外公又不放心那堆股東,整天還是得要花很多時間去決定公司裏麵的大事。


    但是,自從和阿青環遊世界回來,算是圓滿了一個大心願以後,外公還是選擇陪著阿青隱居在中部的一個小城市裏,買了幾畝田,一座小小的果園,從此過上了每天早上陪阿青去和鎮上的阿公阿婆打太極拳,中午回來做飯,晚上陪阿青出去遛彎的幸福生活,把公司那個大攤子交給了上海的“老本家”處理,準確來說,也就是把事業都交到了舅媽的哥哥手裏。


    或許這裏頭也有大舅的功勞吧,我想。


    大舅對舅媽好得沒邊,千金一擲美人笑,隻要她開心,大舅好像也完全不在意所謂的磅礴大業交到了誰手裏,又讓誰一步登天。


    ↑


    當然,一切也都隻是我的猜測啦(>_<)


    畢竟人人都說當年是舅媽苦追大舅不死不休,震驚上海,鬧得好一出美人愛書生佳話,但在我看來,明明是大舅愛舅媽更多些來著,這樣的推測才更像是童話故事吧?


    反正,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後來因為外公外婆去“隱居”,我又在北京念書,所以,不得已之下,這大概又成就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和外公外婆分開”。


    平時念書的時候,我就跟住北京的大舅舅媽待在一塊,天天和我的小表弟小表妹一起咋咋呼呼;


    一到放假的時候,便像放出籠子的鳥,飛也似地回到我家的老頭老太太身邊,然後在遠離喧囂的鄉下果園,度過一整個慢悠悠的假期。


    從前阿青和外公忙著工作的時候,我是纏在他們身邊、賴在外公背上看他批改文件的小壞妞。


    現在阿青和外公不忙那些事了,我還是代替我媽媽來向他們“討債”的小屁孩。


    但是,真的好幸福呀。


    早上可以聞著阿青熬的豆漿香氣起床,不忙著吃早飯,我總非要跑去和爺爺一起去果園裏澆水施肥,去我家大母雞“阿花”的窩裏掏雞蛋,爺爺笑我,“我們阿星啊,怎麽是個大姑娘了,還整天沒個正形,非要湊到這來忙呀?”卻總也舍不得讓我幹重活;


    阿青常念叨著我太瘦,天天變著花樣給我做我最愛吃的麵條,一到了餐桌上,我的碗裏總是堆得滿滿當當,有時候外公還“吃醋”,賴皮似的把碗湊到阿青身邊,非得她一筷子菜夾到碗裏,才笑嗬嗬地覺得滿意,一點也不像是常出現在雜誌封麵上那個不苟言笑的帥老頭。


    但我也有很懶的時候,譬如吃了早飯就不樂意出門,怕曬,就賴在房間裏,縮在床上開著空調玩手機。


    透過最近的花欄窗,偶爾一側過臉,還能看見阿青坐在院裏的藤架下,手裏忙活著她最近喜歡上打發時間的繡活,時而繡著花草樹木,時而繡著那對栩栩如生的鴛鴦。


    阿青不去和鎮上的老太太們嘮嗑,外公當然也不稀罕去和那些老頭子扯東扯西下象棋——他們都下不過他,手下敗將能從東鄉排到西鄉。


    外公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阿青邊上,戴起他的老花眼鏡,曬著太陽看看報紙,看了沒幾分鍾,又忍不住湊頭去看阿青的繡盤,咕咕噥噥念叨著:“阿青啊,這隻是你,這隻是我。”


    阿青拍他的額頭,笑他“老不正經”。


    外公笑笑,還是靠在阿青身邊,但馬上換了個指法,“那這隻是我,這隻是你。”


    “……還不都是這兩隻,有什麽區別?”


    “這隻更漂亮,更像阿青你。”


    阿青“撲哧”一聲,笑了,直把手裏的繡盤拿去敲他的腦袋。


    可阿青是誰呀,阿青是外公肚子裏的蛔蟲,是外公動動手指頭就知道他哪個老毛病鬧騰的人,聽他這麽嘟嘟囔囔也不走開,當下笑了半會兒,複又凝了他一眼,也沒多話,便徑自起身來房裏,翻出來一整盒的藥膏,從裏頭挑挑揀揀。


    “你阿公啊,是背上又疼了,”一邊選,她一邊反手拍了拍我臉頰——我好奇阿青在幹什麽,早從床上一溜煙爬起,腦袋擱到她肩膀上,“他就是這樣,不舒服也不說,就老愛說渾話。”


    “什麽叫‘渾話’?”


    阿青被我問得一愣。


    再開口答時,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話音輕輕的:“就是你們年輕人愛說的,什麽‘你真漂亮’、‘我真喜歡你’……好像說了他就不痛了似的。”


    “可外公不是每天都說這個嗎?”


    雖然每天都說,他也不是每天都痛呀——我看外公整天都很開心來著。


    如果不是阿青天天臭美地給外公挑衣服,把他扮得格外帥氣,這房子周邊又住了足足兩個大院的人專門保護他倆的安全的話,其實我家的老頭老太太,也就是普普通通恩愛的老夫妻呢。


    阿青被我問倒了,像是也一時沒想起來怎麽回答我才好。


    滿頭白發盤得齊齊整整的老太,一邊不住給自己臉上扇風,一邊提著藥箱往外走,嘴裏直笑著:“怎麽跟你解釋啊,真是,你外公就是這種……”


    我沒聽清楚後文,她已然走出門去,聲音逐漸遠了。


    不過,我可沒有不識相地跑出去破壞氣氛咧。


    隻又扭頭,扒拉著窗欄,看向不遠處的藤架下,還是那位置,兩個老人並排坐著。外公拿著阿青的繡盤絮絮叨叨,嘀咕著這鴛鴦真漂亮,阿青聽得直笑,手上沾了藥膏,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外公背上揉。


    說來也好笑,外公那麽一個在外頭說一不二,呼風喚雨的人,光是跺跺腳,都能震得上海老本家那頭嚇得心驚膽戰。在阿青麵前,卻連喊痛都是帶著笑的。


    有時候真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犯老毛病了,還是隻是想用這種幼稚的辦法換阿青的注意?譬如——


    “阿青,今天中午你想吃什麽?”


    “問問阿星吧,我倒是無所謂……對了,你前兩天不是說想喝魚湯嗎?我跟隔壁嫂子說了,等會兒就送條新鮮的過來,晚上給你燉魚湯。”


    “那阿青,我們吃完飯、喝完湯,今天晚上出去鎮上遛彎好不好?”


    “好好好,你把手抬起來點,我這揉不到。”


    “聽說水庫那塊開了新的夜市,有個手藝人的拚貼畫做得好看,你肯定會喜歡。”


    “好好……司予,你別動,膏藥都蹭你衣服上了。”


    說句老實話,對這些事吧,還是大舅看得清楚。


    每次說起這事兒,就忍不住又笑又歎氣。


    那時他也帶著舅媽還有表弟表妹來鄉下果園這“度假”,跟我聊起所見所聞,話題不知何時便拐到了“感情”這類飄忽又沉重的話題上。


    “我爸媽啊——就你外公外婆,是真的,小時候可疼我了,大了也讓我撒野,從來不會對我特別嚴格或者怎麽,真要評什麽‘十佳老爸’‘十佳老媽’的,他們都能榜上有名。可關鍵是吧,說實話,其實後來我發現,我爸喜歡我,主要那都是因為我是阿青的孩子。”


    “誒?”


    大舅揉著我的腦袋,“平時肯定看不出來啊,我爸對我也是頂頂的好,就跟對你媽,對你一樣,我跟他鬧脾氣隨便鬧,他從來不會當真,總是很有耐心的勸我。可是吧,我一要跟阿青吵架,惹阿青生氣了……也就十七八歲的時候,叛逆嘛,他的臉色啊,那才就真的是嚇人。在這種事上,眼睛裏容不得一粒沙子,我這個兒子也不行,看著阿青一流眼淚,他當時就凍了我所有的銀行卡,直接準備把我趕出門去自己反省,誰也說不動。如果不是後來我想通了,跟阿青道歉,你媽媽那個‘小阿青’也幫著我說話,我都不知道怎麽收場,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惹阿青生氣了。”


    我歪了歪腦袋,頭頂蹦出來三個巨大的問號。


    實不相瞞,主要是……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外公生氣的樣子呀。


    在我心裏,他一直都是個又溫柔又帥又疼我的長輩,怎麽可能因為一點小事就大發雷霆?何況是要把大舅掃地出門——明明他對大舅從來是出了名的好,哪怕在大舅甩了公司的大攤子不樂意接班的時候,都從不勉強,總為這個兒子撐腰的。


    “那可不是小事。”


    大舅看出我的疑惑,倒是複又扭過頭來,笑著糾正我。


    他說:“阿星,你長大以後會明白的。阿青就是我爸的命,他把阿青當做一口氣吊在喉嚨口,非得看著她在,看著她過得好,這口氣才是順的,這口氣沒了,他這輩子就算是走到頭了。至於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在他眼裏都無關乎身家性命,所以無所謂有沒有冒犯——我們都是被‘愛屋及烏’,才有了站在他身邊的資格。”


    頓了頓,大舅複又若有所思地抬起頭,看向不遠處,那忙碌於灶台間的一抹綠影。


    她不太熟悉鄉下的土灶,阿青又和外公一起出門去買菜,沒人在旁邊指點,她一時有些手忙腳亂,不是這裏顛不起來鍋,就是那裏找不著碗。


    大舅看著她背影,淡淡笑了笑。


    “我那時候也像你一樣不太理解,總覺得自己原來像是個‘附屬品’,和你媽媽一起,我倆默默都不開心了好久,但後來,我們各自都找到了這輩子真正合適的人,好像也都不約而同地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愛人和親人永遠是不一樣的。如果我爸愛我勝過愛阿青,那才不行呢。”


    “啊?”我還是有些迷茫,“什麽意思?”


    什麽愛不愛的?


    大舅沒再繼續解釋,隻是拍拍我肩膀,便轉而起身,到廚房去幫舅媽。


    “阿環,這個不是這麽做的……”


    “是這個鍋太重了,我都顛不起來嘛!”


    “好好,瞧你這臉熏的——給我,我來吧。”


    於是掌勺的人很快成了大舅。


    舅媽卻也沒走,隻是呆在廚房裏,時不時給遞個碗,送個盤子,“賴”在大舅身邊離不開。


    明明她已然四十出頭,臉上卻絲毫瞧不出半點歲月痕跡,明豔的臉被爐火烘得泛起半點潮紅,又被大舅做菜間隙玩笑似的一揩,輕輕暈開。


    “……哥。”


    不知是不是幻覺,菜快做完的時候,我好像聽到舅媽很小很小聲的在撒著嬌:“我們吃完飯,去散步好不好?我想看江邊上的船,是不是跟我們在上海的時候看的一樣——”


    倒咧!


    平時藏著掖著沒發現,這會兒我算是看透了,原來阿青和外公的相處模式,也都傳染給大舅他們了啊!


    我氣鼓鼓的,剛要跑過去抗議:該不會又要我帶著表弟表妹那倆瘋孩子玩,你倆跑去二人世界吧!


    可還沒來得及起身,肩上忽然一重。


    我扭頭看,原來是不知何時已經回到家的阿青,輕輕按住我的肩膀,比了個“噓”的手勢。外公提著大袋小袋跟在後頭,剛放下,壓根也不關心這頭的事,便又停不住的,忙著在院子裏碼開阿青攤曬的辣椒,免得受了潮。


    我:“……”


    話說回來,我才十四歲,為什麽要被各種年齡段的長輩喂狗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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