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想想,我那時候實在還很小,並沒有太多關於生老病死的概念。


    總覺得生命合該如此,就這麽細水流長地過下去:我的阿青,會永遠是那個心靈手巧的老太太,外公就永遠是那個在外霸道總裁,在家乖巧幹活的老頭子,他們會永遠守在那片不大不小的果園裏,橘子、西瓜、柚子……每到豐收的季節,無論我在哪念書,總能收到滿滿當當的一大箱子,夏天有果醬,冬天有果酒,還有阿青親手織的毛衣,和外公寫滿足幾頁紙的叮囑。


    “阿星啊,我們最寶貝的阿星,”他們總跟我說,“出門在外,不要擔心錢,該花的就花,安全第一。想家了就回家,覺得外麵辛苦就回家,我們給你做好吃的。”


    也跟我說:“誰要是欺負我們阿星了,讓你大舅去解決,要是誰說我們阿星畫畫畫得不好,讓你雲流爺爺去收拾他,要是想家了又回不來,去找桑桑姥姥給你做鍋貼……你是我們家的小公主,誰也不能欺負你。”


    我是沒有媽媽的孩子,卻被他們保護得像最寶貴的星星。


    雖然外公和阿青都老了,可他們永遠是站在我身前,張開手臂保護我的英雄,好像隻要我一扭過頭,一扁了嘴,他們馬上就會笑著把我抱進懷裏,跟我說“沒事了,沒事了,回家就好了”。


    所以我就更不能理解啦,哈哈。


    你們說,英雄怎麽會病倒呢?


    英雄怎麽會被疾病折磨呢?


    英雄怎麽會……怎麽會舍得離開他保護了這麽多年的小家呢?


    【阿星,這個暑假不用回鄉下了,外公在上海住院,大舅帶你去看他,好不好?】


    【……】


    【阿星?】


    【……】


    【阿星,你說話——】


    可偏偏現實就是告訴我:會的。


    無論我們多自以為無堅不摧,無論是多麽強大的人,在生老病死麵前,都是那麽渺小而無從抗爭。


    我高三那年,外公生病了。


    明明他每年都有在阿青的監督下乖乖回北京體檢,每年都吃很多很多保健品,每天和阿青一起遛彎,一起鍛煉身體,可這病還是來得無聲無息,狠狠壓在了他的肩上。


    在我模糊的印象裏,那時我正在準備高考,為了不耽誤我的學習,家裏一直想盡辦法瞞著我。等到收到確切的消息,說是外公得了腦梗,已經住院大半個月時,那時我剛走出考場。


    前一秒還在哈哈笑著討論暑假去哪裏玩,後一秒,幾乎是一下子,好像我眼前的天一下就灰了,兩腿打顫,直接癱坐在地。


    好多同學過來扶我,問我怎麽了,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怎麽也站不起來,隻知道抱著手機哇哇大哭。


    明明那時候,我甚至都不太了解腦梗是個什麽病,得了這個病又還能活幾年,可是直覺告訴我,在這樣的年紀得病,還是生在腦子裏的病,就好像是死神下了通知書——他要跟我搶走外公了。


    我真的好害怕。


    害怕到趕到醫院,看見阿青依舊是笑著到住院樓下來接我,感受到她將我摟在懷裏時沒有變過的溫柔力度時,又一次像孩子似的嚎啕出聲。


    “怎麽辦?”我問阿青,“怎麽辦啊阿青,外公會不會死?我該怎麽辦?”


    阿青摸著我的頭,一下又一下順著我的頭發,隻是輕聲哄我:“沒事的,你外公會好起來的,他小時候有更大的病都挺過來了,這次一定也沒事的,我會好好照顧他的,阿星啊,不要哭了。”


    大舅一直都沒有說話,默默站在邊上,紅著眼睛看著我們。


    我哭著問阿青,一次又一次的確認:“真的嗎?”


    阿青也一次又一次的回答我:“會的,”她說,“我還活著,你外公他,一定也還想好好活著。”


    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哭過。


    直到把我帶到外公病床邊,看著病床上的老人半張臉不自覺地向一側抽搐,也隻是習以為常地,輕輕用手帕擦拭著他的臉,輕輕按壓著他的臉頰,直至他能夠自如地恢複表情,複才鬆口氣似的笑笑,扭頭跟我說:“有時候他也控製不住,多幫幫就好了。”


    而後,一邊按摩著外公右半邊沒了知覺的身體,也像是沒事人一樣,照樣跟外公、跟我們說著話,嘮著嗑。


    談論著我的高考,說起我的表弟表妹們,他們未來要念什麽樣的學校,去怎樣的城市,那裏有沒有相熟的朋友能夠照看。


    “司予啊,”她攥著外公的手,一個一個揉按著他僵硬的手指,“你別擔心,我都會安排好的,家裏的電話簿,電話都寫著呢,你不擔心,乖——你看阿星都回來看你了,還等著你好起來,到時候親自給那些個什麽老楊啊,老嚴啊打電話,以後阿星去南京念書,我生怕她在那沒人照顧。”


    外公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但是隻要阿青低頭衝他笑笑,他便像是觸發了某種下意識似的,也跟著咧開嘴角笑。


    陽光從窗沿溜進房間,灑在他眼角錯落的皺紋,映得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阿青被他的樣子逗笑,湊過去鬧他:“你笑什麽呀,想什麽呀。”


    “不擔心,”他答非所問,隻也緊緊握住阿青的手,“你在,我不擔心。”


    他又側過頭來,看看我,看看大舅。


    這次他沒有說讓阿青照顧我,也沒有說讓大舅照顧我。


    隻是有些結巴、有些嗚嗚咽咽地跟我們說:“你們、要,感謝、要,好好照顧,阿青,知不知道?”


    “……”


    我拚命點頭,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大舅一直站在我身邊,拍著我的後背幫我順氣,安慰我“不要哭了”“外公也不想看你難過呀”,可到最後我還是憋不住,隻能跑出病房去,在無人的樓道口嚎啕大哭。


    【阿星,你怎麽啦,怎麽哭了?是不是在外麵受委屈了,你跟外公說,外公馬上找人給你主持公道……來來來,讓你外婆跟你說,不哭了啊,不哭了,乖。】


    【阿星,要努力念書啊,不要隨隨便便就放棄了,以後你戴著博士帽拍畢業照,阿公一定親自去給你拍照。】


    【阿星,來,你看,這是你小時候和你外婆拍的合影,你老不安分,把她的妝都蹭花了,看看我們阿星,小時候多可愛,跟你媽媽一樣漂亮——】


    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外公啊。


    是最最疼愛我,連澆花的水桶都不舍得讓我提,是一直讓我最最驕傲的外公啊。


    可我還能做什麽呢?


    我什麽都做不了,我甚至沒有學醫,我不知道怎麽才可以幫忙讓生病的人不要那麽痛苦。


    我從來不信神,不信佛,可自從那天過後,我拚了命地祈求上天,哪怕我自己折壽十年,二十年,我隻希望外公活得更久更久,我想外公看見我畢業結婚生子,我不想外公變成一張冷冰冰的照片,我不想他被病痛折磨。


    大舅後來告訴我,腦梗本不是絕症,但是對於一個八十歲的老人而言,逐漸失去對身體的控製能力,失語、無法控製自己的脾氣,甚至最後癱瘓,生活無法自理,都是必經的過程。


    對於呼風喚雨了一輩子的外公而言,比起病痛,或許更加無法克服的,是其中巨大的心理落差。


    “我問過他,真的問過。”


    大舅胡亂扒拉著自己的頭發,不像剛才在病房時候的冷靜持重,在我和舅媽麵前,他第一次泣不成聲,幾乎無法控製情緒。


    “不如做保守治療,我會請最好的醫生,我不想看我爸這麽……這麽活著,他很痛苦,他是最要麵子的人,做保守治療,至少他不用過得……我問過的,我瞞著阿青偷偷問他,我以為這是我做兒子的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可是外公拒絕了。


    他做了一個對自己而言最痛苦的決定,拖著殘破老去的身體,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著。


    在國內國外求醫問藥也好,四處花重金買偏方也好,他無論如何都想多活幾年。


    【小謝啊,我要陪著你媽媽的,你知道嗎?我走了,阿青一個人,我放心不下。】


    那或許是他難得的清醒,在反複交疊的混沌之中,整個人好像又回到了年輕時候,那樣揮斥方遒的年紀。


    少年意氣,說一不二。


    可那笑容裏又分明載滿歲月痕跡。


    【人這輩子歸這輩子,可再過幾年,再到下輩子的事,誰說的清呢?……我下輩子就遇不見阿青了,小謝,我遇不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打算一次性把整個番外發出來,大概兩萬字左右,但是考慮到評論區有小姐妹受到過《春光》的番外“傷害”,希望不要寫到真正離開,所以最後我還是做了截斷處理,分為上下篇發出吧。


    下篇我……我盡量早點發出來……我看看評論區吧otz


    感謝在2019-12-17 00:29:33~2019-12-17 22:19: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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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92


    從知道外公生病, 一直到大學開學前的整個暑假,我都和阿青一起陪在醫院照顧他。


    但隨著大學開學在即,無論如何也終究有要分開的時候。


    好在臨別前, 外公在阿青的細心照料下, 情況已經有了很大好轉,至少他已經逐漸能夠在助步器的幫助下自己走走路,意識清晰的時候也越來越多,甚至能夠自如地接受采訪, 處理一些公司高層的大事。


    連醫生都說,在一眾大齡的腦梗病人中,他算是恢複情況最好的, 托了阿青和他自己意誌堅定的福, 長此以往下去,或許還能繼續轉好。


    外公聽說這消息後不久——也就在我去大學報道前後, 便一直央著阿青,說是想要回家去,不想一直呆在醫院裏。


    “這麽久沒回去, 我們園子裏的苗苗都要荒了。”


    “怎麽會呢, 司予,你又多操心了,我托了人一直給澆水施肥, 荒不了的。”


    “那阿青, 你曬的辣椒,還有我們走的時候,養的那隻小黃狗——”


    “我都找人顧著呢, 你別瞎想了。”


    不管外公找什麽理由,阿青這邊, 都像是銅牆鐵壁似的防著,一點不讓他鑽空子。究其理由,雖談不上用心良苦,可想想也是,怎麽說都是在醫院這更安穩,免得出問題的時候沒人照看。


    阿青在這件事上的態度很堅定,哪怕外公耍小心思,故意讓我去跟她說,也沒能說動她。


    可惜畢竟相處了幾十年,外公對阿青,到底還是有他自個兒的“撒嬌”法子在的。


    ——“那不回去,在醫院裏無聊呀,阿青,你整天照顧我,都悶瘦了。”


    那時剛吃完午飯,他拉著阿青的手,顫顫巍巍在樓下小花園裏散步。


    阿青挽著他的手臂,布滿老年斑的兩隻手握在一處,輕輕地晃啊晃,哪怕步履蹣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可瞧著背影,他們倆總永遠像是合襯得天衣無縫似的。


    外公這一句話落地,阿青沒吱聲。


    “我想回家了,”倒是外公,複又側頭瞄了一眼人臉色,小聲說,“我想回家,就跟你天天呆一起,阿青。我不喜歡醫院,我就想回家。”


    阿青皺了皺眉頭,“你別任性。”


    “沒任性。”


    “那你說,要是回家了,你再出點事怎麽辦?那裏的醫療條件又沒有這好,出了點事,送都送不及,我壓根也不介意悶得慌,我隻擔心——”


    “不,我就想跟你呆一塊,待在家裏,”外公這會兒不聽話了,也固執起來,“不要在醫院,我們要在家裏過日子。”


    “你……”


    阿青沉默下去,許久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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