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活的時候,天下大亂了,其實天下永遠是大亂的。


    孔夫子聽說,有的做兒子的,居然殺了父親!


    孔夫子又聽說,有的做臣子的,居然殺了皇上!


    孔夫子氣了!


    孔夫子瞪了眼睛,吹了胡子。


    孔夫子拿起了一支鋼筆,噢,不對,那時候沒有鋼筆;拿起了一支毛筆,懊,也不對,那時候也沒有毛筆;孔夫子拿起了的是棗一把刀!


    呀!孔夫子怎麽會拿刀?孔夫子斯斯文文的聖人,拿刀幹什麽?殺他父親嗎?不是!殺他皇上嗎?當然也不是!殺那殺父弑君的凶手嗎?好像有點是了。其實孔夫子不是拿刀主殺任何人,孔夫子太老了,孔夫子


    殺不死任何人;孔夫子是儒者,孔夫子不會殺人。


    但是有人不是說嗎?孔夫子當魯國的司寇(司法行政部長兼警備司令),大權在握,第三天就殺了他的政敵“少正卯”,孔夫子不是殺人嗎?


    但有人說這事是假的。即使是真的,孔夫子也不必親自操刀,因為有劊子手老爺和劊子手老爺的鬼頭刀。


    那麽,孔夫子拿刀幹什麽?


    孔夫子拿刀並不是要殺人,而是嚇唬人。


    孔夫子拿起刀來,朝一塊竹片刻去,刻了一片又一片,刻了許多字。最後,刻滿了一大堆的竹片。這些竹片,就是孔子時代的書。


    孔子時代沒有筆和紙,隻有刀子和竹片,刀子刻在新砍下來的青竹片上,一刻上去,竹片直冒水,像是流“汗”一樣,所以叫做“汗青”。


    所以,古人一提到“汗青”,就象征著書籍,也象征著曆史。古人的詩說:“留取丹心照汗青”、“獨留青史見遺文”,就是這個緣故。


    孔夫子“汗青”九個月,完成了一部“青史”。


    這部“青史”,是中國第一部有係統的曆史書,它的名字叫《春秋》。


    《春秋》一共有一萬六千五百七十二個字,每八個字,刻在一塊竹片上,你說刻了多少片?


    孔夫子寫《春秋》的目的,並不是要殺亂臣賊予,而是要亂臣賊子害怕。什麽是亂臣賊子?凡是不守臣子的本分的,都是亂臣賊子。


    什麽是臣子的本分?巨子的本分是要乖乖的聽話,要在自己的崗位上,小心翼翼的做事,不要做一點分外的事。不該你做的事,你不該管閑事。管閑事就是“越阻代瘤”。


    孔夫子寫情秋》,目的就是要大家個個都在自己崗位上做事,該做什麽的,就做什麽,不要不守本分!


    可是,怪事就出在這兒,寫這本《春秋》勸人守本分的人,自己就不守本分!


    因為孔夫子的本分,不是“寫曆史的官”棗史官,他沒有資格寫曆史,《春秋》不該是他寫的,就好像耗子雖討厭,狗卻不可抓耗子。可是,孔夫子老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他還是寫了。


    他不但寫,還不許別人參加意見,他的學生“子夏”站在旁邊,兩眼瞪著,一個屁也不敢放,隻能幫忙搬竹片、磨刀。


    孔夫子太偉大了,偉大得使學生“不能讚一辭”!


    孔夫子把《春秋》寫好了,雙手一拍,向學生說:他知道他不該寫這部書,可是希望大家原諒他。看了這部書,了解他的人,可以根據這部書了解他;罵他的人,根據這部書,也有足夠的理由罵他。他自問憑良心寫,管不了那麽多、管不了那麽多、管不了那麽多。


    但是,糟糕的是,孔夫子自己卻沒完全憑良心棗孔夫子在《春秋》裏,竟做了好多好多的手腳。孔夫子是春秋時代魯國人,在《春秋》所記的兩百四十年中,魯國的皇帝,四個在國內被殺,一個被趕跑,一個在國外被殺,這樣六件重大的事,孔夫子竟在《春秋》裏,一個字也不提。這哪裏是寫真相呢?這不是有意說謊嗎?


    正因為孔夫子在有意說謊,所以,他的學生們也就跟著造


    謠,竟說:“魯之君臣,未嚐相弑!”意思是說:“我們魯國呀,沒有家醜。皇帝和臣子之間,沒有凶殺案!”


    像這一類有意說謊的例子,還多著呢!


    如狄國滅了衛國,孔夫子為了替齊桓公遮蓋,竟把這樣一件大事一筆帶過,寫也不寫。又如晉國諸侯竟傳見周朝的皇帝,這是很不成體統的事,孔夫子為替晉文公遮蓋,他意改變一種寫法,與事實的真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孔夫子為什麽要做這些有意說謊的行為呢?研究他的原因,乃是由於孔夫子主張棗


    為尊者諱


    為親者諱


    為賢者諱


    換成白話,是棗


    為所尊敬的人瞞瞞瞞


    為親人瞞瞞瞞


    為賢者瞞瞞瞞


    孔夫子寫書的目的,本是要把那些他看不慣的人的行為,記入青史的;但是人總是有缺點的,連孔夫子所尊敬的人和他的親人、賢者也不例外,竟也有使人看不慣的行為出現,如果孔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些看不慣的行為,一古腦兒寫進去了,那麽人家一看到,對“所尊敬的人”、對“親人”和“賢者”的敬意,也就大打了折扣。所以,孔夫子呀,寧願說謊。這種在曆史上說謊,有一個專名詞,叫做“曲筆”。“曲筆”就是該直著說的話,要把它歪曲了來說。相反的,有什麽,就說什麽;該怎麽說,就怎麽說的做法,也有一個專名詞,叫做“直筆”,就是正直的筆。孔夫子寫《春秋》,本來是要用“直筆”來使“亂臣賊子”害怕的,但是寫來寫去,他竟寫出那麽多的“曲筆”,可見寫“直筆”是多麽不容易!


    孔夫子主張寫“直筆”的意思,並不是他發明的,在孔夫子以前,中國早就有了這種傳統。中國字曆史的“史”字,最早的寫法是上麵是“中”字,下麵是“又”字,就是“手”字。用“手”把持住“中”字,是什麽意思,你就不難明白。


    這個“史”字,一開始的意思不是指“曆史書”,而是指“史官”。“史官”在上古時候,是地位很重要的一種官,他掌管天人之間的許許多多的事,像天時、曆法、預言等等,做史官的,都脫不了分。後來史官的權力漸漸縮小,縮小到隻記錄國家大事。史官的名目很多,像“大史”、“小史”、“內史”、“講史”。“左史”、“右史”,記錄的範圍從日月星辰變化,直到內政外交,皇帝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史官的刀尖。(不是筆頭)。現在舉一個“皇帝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史官的刀尖”的


    例子:周朝成王小時候,曾跟他的弟弟叔虞一塊玩,成王用樹葉刻了一塊“矽’(“矽”是刻圖章用的一種玉,皇帝給別人官做,要給印,就是“矽”),然後隨手把這片樹葉送給他弟弟,說:“拿這個封你!”這時候史官在旁邊,一聽就記下來了。後來史官請成王真正去封他弟弟,成王奇怪了,問為什麽?史官說某月某日,你拿樹葉刻圖章給你弟弟,不是說要封他嗎?成王說,我是開玩笑的!史官說:“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這樣一來,成王隻好封他弟弟了。這個故事發生在二千年前,成王的弟弟被封後,成立了一個新國家,就是晉國。


    現在流行的口號是“司法獨立”,“教育獨立”,古代若有流行的口號,該是“曆史獨立”。在古代的史官,他們的地位可說是相當獨立的;不但獨立,還可以照史官的意思,來寫他判斷的事實。最有名的例子是文天祥《正氣歌》中所說的“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公元前六百零七年,晉國的靈公,被趙盾的弟弟趙穿殺死了。晉國的史官叫董狐,他竟在史書上寫道:


    趙盾弑其君。


    趙盾跑過來,質問董狐說:“董先生,你寫錯了吧?明明是我弟弟趙穿殺了皇帝,你怎麽寫我呢?”董狐說:“你是朝廷大員,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你躲在外麵,可是沒出國門;你回來了,又不追究凶手。你還脫得了幹係嗎?殺皇帝的不是你,又是誰呢?”於是趙盾心虛了,隻好讓董狐這樣寫,沒法子。(當時趙盾真可以殺董狐一刀或一百刀,開始他太“笨”,沒想起來幹涉曆史,所以就背著惡名,一背兩千五百多年!)董狐的例子,就是上麵所說的史官“不但獨立,還可以照史官的意思,來寫他判斷的事實”。


    孔夫子就稱讚過董狐,說他“書法不隱”,就是直筆寫曆史,不隱瞞什麽。隻可借孔夫子自己,卻是個“書法每隱”的家夥!董狐這件事情過後五十九年,齊國又發生了皇帝被殺書件。凶手是大臣崔抒。於是史官又來了,史官叫太史,他寫道:


    崔紓弑莊公。


    崔紓可沒有趙盾那種好脾氣,他光火了,立刻把史官殺掉!可是,事情卻沒完。史官的弟弟來了,還是這樣寫:


    崔紓弑莊公。


    崔紓又氣了,又殺了一個。


    可是,事情還沒完。史官的弟弟的弟弟又來了,又這樣寫:


    崔紓弑莊公。


    崔紓更氣了,又殺了史官的弟弟的弟弟。


    可是,事情還沒完。史官的弟弟的弟弟的弟弟又來了,又這樣寫:


    崔紓弑莊公。


    於是,崔紓不氣了,泄氣了,他隻好認輸,不殺了,讓史官隨便寫吧!(史官到底兄弟多,所以他們贏了!這樣看來,兄弟少的,最好別幹這一行。)如果崔紓不泄氣,硬是要把史官的兄弟都殺光,那可怎麽辦?別忙,史官還是有辦法,齊太史隻是“北史氏”,當時還有“南史氏”。南史氏聽說崔紓殺史官,立刻跑去,也要歪著脖子,接著寫直筆。後來看到齊太史家的老四成功了,南史氏才打道回府。


    由此可見,史官的“人海戰術”也滿可怕,它教你來個殺不殺由你、寫不寫由我,看你拿武土刀的,把我這拿刻竹刀的怎麽辦!


    又由此可見,史官不但是獨立的,並且還是家族企業的,父親傳兒子的。曆史上為直筆而使腦袋搬家的,並不少見。前趙昭武皇帝(匈奴人)時候,公師或就因寫國史被殺;北魏道武皇帝(鮮卑人)時候,崔浩也因為寫國史被殺。但盡管有這一類幹涉曆史的例子,究竟木能算是“正宗”。在正宗上,皇帝還是要尊重史官的。公元六世紀的一個皇帝,就向一個著名的史官魏收說:“我後代聲名,在於卿手。”又一個皇帝,也向魏收說:“好直筆,勿畏懼!我終不做魏太武(北魏道武皇帝)誅史官。”這些都是皇帝尊重史官的說話。


    本來,在製度上,史官的獨立,使皇帝都不能看他寫的曆史(曆史是要留給後人看的)。凡是尊重製度的皇帝,沒有不守這道行規的。甚至漢朝最凶狠的皇帝漢武帝,也不著史官司馬遷寫的《史記》,所以《史記》中才能批評他。到了後漢時候,王允就埋怨“武帝不殺司馬遷,使謗書(指《史記》流於後世”。其實王允不知道:光就這一點,說明了漢武帝的尊重史官、遵守製度。這種製度,到唐朝以後,開始動搖。唐朝的一些皇帝,總忍不住要看史官寫些什麽。(看看罵老子沒有?)這麽一來,慢慢的,史官就不敢直筆了。


    在史官的曆史發生問題以後,在民間,有一些“野史”出來,表現直筆。當朝的皇帝雖一再警告、查禁,可是總不能斬革除根。“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統治者做了壞事,要瞞,是瞞不了的;要燒,是燒不光的。“流芳”呢?還是“遺臭”?曆史總不會放過他。提倡寫“直筆”的孔夫子,當他竟也騙人,寫了“曲筆”的時候,曆史上,也留下他的紀錄。曆史是不講感情的,講感情便不是真曆史。曆史隻講求真相,由求真的人,不斷的、千方百計的記載它的真相。古往今來,許多壞蛋們想逃過曆史、改變曆史,可是他們全部失敗了。曆史是一個話匣子,壞蛋們怕人說話,可是曆史卻說個沒完。壞蛋們真沒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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