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四爺的決議


    康熙四十四年


    十二月三十日晚,四爺府


    東小院一片漆黑,四阿哥靠坐在書桌後,屋內一片沉寂。


    張起麟侯在外廳,眼見著時辰越來越晚,四阿哥自暢春園回來就粒米未進。張保端著托盤邁進屋門,張起麟衝他搖了搖頭。


    灰蒙的月光透進窗欞,一隻渾圓的陶罐在桌上映出一片陰影。四阿哥伸手摸了摸那個罐子,緩慢地歎出口氣。


    由書房出來,張保、張起麟連忙俯身行禮,“主子,奴才把晚膳給您端來了。”


    “我不餓,拿回去吧,”四阿哥輕輕一揮手,舉步走向臥房。


    伺候四阿哥睡下,張保、張起麟回到書房內簡單打掃。


    桌上的罐子讓張起麟一愣,轉頭對張保道,“這不是裝臭豆腐的那個陶罐嗎?”


    張保歎了口氣,“蘇公公是太執拗了,這個時候他要在就好了……”


    京郊大糧莊


    蘇偉坐在門檻上,望著漫天繁星發呆。小英子捧著半塊兒香瓜,搬著小馬紮坐到了蘇偉旁邊。


    “你就不能讓你師父自己呆一會兒?”蘇偉一動不動地望天悶聲道。


    “鋪子後天就開張了,師父還發什麽愁?”小英子眨了眨眼睛,鼓著腮幫子像隻倉鼠。


    蘇偉瞥了他一眼,無聲地歎了口氣,“鋪子開張才是麻煩的開始,能在京城做生意的都是人精,以後要跟他們打交道,擎等著累死吧。”


    “師父是後悔了?”小英子彎著嘴角往蘇偉身邊蹭了蹭,“師父想貝勒爺了吧?”


    “要你管!”蘇偉劈手搶過小英子的香瓜,恨恨地咬了一口,“你明天去府上送個信兒,就說我的鋪子後天就開張了,鋪麵在西堂子胡同口。”


    小英子啞然,一臉無奈地看著蘇偉道,“師父你糊塗了,後天過年關了,貝勒爺要進宮參加朝宴的,得了消息也沒法子過來啊。”


    “誰讓他過來了?”蘇偉努著嘴置氣,“我就是通知一聲,再說錢是府裏的,也不是我一個人的。”


    “煮熟的鴨子,嘴硬的都砸不爛了,”小英子嘟嘟囔囔地回了屋裏。


    蘇偉瞪了他一眼,又仰頭看天,無奈晚風吹散了雲彩,擋住了漫天的星辰。


    康熙四十四年的最後一天,四阿哥沒有往暢春園見駕,也沒有見任何人。


    早膳過後,張起麟看著幾乎沒有動過的粥碗十分憂愁,正打算再派個人到蘇公公那兒取些臭豆腐,張保就捧著兩個嶄新的陶罐進院了。


    “誒,你去找蘇公公啦?”張起麟咧開嘴道。


    “沒有,是小英子送回來的,”張保把罐子放到廊下,撲了撲手,“蘇公公的鋪子明天開張,小英子來送信的。”


    “怎麽挑年節時開張啊,”張起麟蹙了蹙眉,“咱們爺明兒個不得去暢春園參加朝宴嗎?”


    “是想圖個吉利吧,”張保歎了口氣,“等過了年節再看吧,我先進屋跟主子說一聲。”


    書房內,四阿哥翻著宗親皇戚的名冊,時不時地皺皺眉頭。


    張保躬身而入,垂首行禮道,“主子,剛小英子回來傳了消息,蘇公公的鋪子明兒個開張了,就在西堂子胡同口。”


    “明天爺得去暢春園,”四阿哥斂著眉目道,“你派個人送些賀禮去吧,別打著咱們府的名號,蘇培盛肯定隱瞞著自己的身份呢。”


    “是,”張保低了低頭,猶疑了片刻又抬頭道,“主子,小英子又送來了兩罐腐乳,這回有一罐紅的,並不臭。小英子說,這腐乳對著芝麻醬蘸鍋子最好吃了。午膳時,奴才讓廚房給您備上?”


    “不用了,”四阿哥依然那副神情,語態淡然無波,“午膳爺去鈕祜祿氏那兒吃,她大著肚子,不能吃太過油膩的東西。”


    “是,”張保低頭行禮,領命退下。末了,無聲地歎了口氣。


    八爺府


    八福晉小產後身子一直不好,近來才能略微下地走走。


    八阿哥陪著她在後院慢慢閑逛,有奴才準備好了禮品單子呈給八阿哥看。


    “爺明天還打算參加朝宴嗎?”八福晉掃了一眼禮品單子,秀眉微蹙。


    “當然得參加,”胤禩將單子遞給伺候的奴才,“皇阿瑪越是不待見爺,爺越不能退。”


    “可,”八福晉略微踟躕了片刻道,“皇上已經忌諱爺得群臣保奏了,爺再明目張膽地四處送禮,不是更讓人詬病嗎?”


    胤禩輕笑一聲,低下頭道,“我一堂堂大清皇子,上趕著給朝臣們送禮是夠丟人的。但我就為了讓皇阿瑪看看,我是多麽的無奈,多麽的無力。皇阿瑪若是因權臣的勢力忌諱我,我就要把我無能的一麵展現給他看。”


    “爺有所打算就好,”八福晉抿了抿唇,生硬地扯出一抹笑容,“如今妾身小產,以後也再難有所生育了。本來妾身是想先給爺生個嫡子,再多多開枝散葉的。如今,天公不作美,妾身也不爭氣。等過了年關,妾身就進宮跟額娘商量商量,給咱們府上填幾個新人吧。”


    胤禩略一征愣,轉頭看向八福晉,搖了搖頭,“福晉不要為這些事兒傷神,先調養好身子。孩子的事兒不著急,爺跟你都還年輕,不怕等。”


    八福晉目光閃爍,強撐著點了點頭,便不再吭聲。


    四爺府


    四阿哥在鈕祜祿氏屋裏用了午膳,囑咐她好生修養,便起身離去。


    格格耿氏恰好由福晉院裏而回,正迎麵碰上,“妾身耿氏給貝勒爺請安”。


    “恩,起來吧,這些日子辛苦你照顧容月了,”四阿哥泰然道。


    “都是武姐姐在辛苦,妾身沒幫上什麽忙,”耿氏起了身,看了四阿哥一眼道,“貝勒爺有心事?臉色不太好。”


    “一些政務上的事兒,沒大礙的,你回去休息吧,”四阿哥緩了口氣,轉身欲離去。


    耿氏一愣,抿了抿唇搶聲道,“爺要是不嫌棄的話,能不能跟妾身說說”。


    四阿哥腳步一滯,轉頭看向耿氏。


    耿氏捏了捏手帕,上前兩步道,“妾身冒昧,以前在家時,常聽父親說起朝上的事兒。妾身雖然懂得不多,但時間長了也算有些心得。妾身知道,後宅不應幹涉政事。但爺如果想有個人說說話,妾身還是能應上一兩句的。”


    耿氏的話,讓四阿哥有些訝異,隨侍的張起麟就是驚詫了。這位耿格格自入府起,幾乎就沒什麽存在感,人前也很少露頭,怎麽今天這麽大膽了。


    另一邊,耿氏緊抿著唇,等待四阿哥的吩咐如同一名囚犯等待衙差的刑責,不是她想耍什麽陰謀詭計,隻是不想再次錯過。自她入府,已將近四個年頭,四阿哥到她屋裏的次數兩隻手就能數的完。


    如今,比她晚入府的鈕祜祿氏懷有身孕,年氏則直接為側福晉。年華易老,一個女人能等待的時間又有幾個四年呢?她實在不想餘生的日子都在無聲無息,無依無靠中庸庸碌碌地度過。


    四阿哥打量了耿氏半晌,沉如深潭的眸子似乎不含任何波瀾,片刻後道,“既是如此,你跟爺到東花園走走吧”。


    耿氏無聲地舒了口氣,低了低身道,“是”。


    東花園


    一路走來,四阿哥幾乎沒說什麽話,冬日裏的院子有些蕭瑟,但潔白間錯落著假山亭木倒也算精致。


    耿氏走在四阿哥身側,頗有趣味地左看右看。張起麟揮退了其他奴才,自己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心裏不住打鼓。


    “爺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知午膳用得多不多?我午時陪著福晉來著,福晉也不怎麽精神,”耿氏看了四阿哥一眼,放輕音量道。


    “福晉身子一直沒好利索,”四阿哥背著手,順著石子小路慢慢走,“等過了冬日,應該能再恢複些。”


    “妾身的母親身子也總是不好,背地裏常跟兒女們埋怨父親總是忙著公務,沒時間陪她,”耿氏略微頷首,“爺這陣子忙,等過了年關,再多陪陪福晉吧”。


    “爺近來常去福晉院裏的,”四阿哥低頭理了理袖口,“弘暉離世,爺和福晉也算感同身受”。


    耿氏抿了抿唇,略沉了聲音道,“相近不等於相陪,相陪不等於相伴,爺的心思終究不在府裏”。


    四阿哥看了耿氏一眼,微揚眉梢道,“你方才說,在娘家時常聽你父親講起朝中的事?”


    “是,”耿氏低了低頭,“家裏沒有男丁,父親也不願我做個深處閨閣的無知婦人,就常講些外頭的事情給我聽,提到最多的,就是朝廷上下的爾虞我詐了。”


    “哦?”四阿哥略有興致地吐了口氣,“那你也猜猜,爺是為了什麽政事心下煩悶呢?”


    “這個倒是不難的,”耿氏很是直白,“爺是皇子,皇子預政,肯定跟奪嫡爭儲脫不開關係。”


    “好,”四阿哥彎了彎嘴角,“難得你說話爽快,你在家時,你父親跟你提過皇子間的爭鬥嗎?”


    耿氏點了點頭,“我父親雖隻是個小小的管領,但在京城總繞不開權臣的拉幫結夥。有一陣子,父親跟我提過最多的,就是索相跟明相,也提到過太子跟大阿哥。”


    四阿哥抿了抿唇,抬頭看了看天,“再輝煌的日子也總有湮滅的時候,如今,那都是過去時了。”


    “妾身現在安居後宅中,不知外頭是何光景了,”耿氏壓了壓嗓子,“但我還記得,父親酒醉時說過一句大不敬的話。”


    “什麽話?”四阿哥揚了揚眉,“你但說無妨,爺不會追究的。”


    耿氏輕吐了口氣,“我父親說,當初聖上著急冊立太子就是錯的,一步錯,步步錯,如今想要挽回已經來不及了。想要徹底壓製皇子間的爭鬥,必須從根源開始。”


    “怎麽個從根源開始?”四阿哥眯了眯眼。


    “我父親說,新君上位,不想皇子間兄弟鬩牆,一個法子是壓根不立太子,待到新君老邁,再行冊封,隻是有些冒險。再有一個,”耿氏頓了頓道,“就是秘密立儲,若皇子與朝臣都不知道皇上有意於誰,自然就少了很多明爭暗鬥。”


    四阿哥靜默了半刻,耿氏也不再吭聲,半晌後四阿哥輕歎了一聲,“你父親倒是個有見識的”。


    “父親早年重病,落了頑疾,如今已是告老乞休了,”耿氏低著頭道。


    四阿哥有些惋惜,看了看耿氏,又輕抿唇角道,“隻是眼下的形勢,已無關怎樣立儲了。太子的位置戰戰兢兢,大哥已然勢敗,新冒頭的皇子層出不窮,最得皇阿瑪意的胤祥落下了腿疾。爺隻是擔心,若一步走錯,卷進了這場漩渦中,難以全身而退”。


    耿氏目光微閃,略一思忖後道,“爺有沒有見過秋日裏樹叢中刮起的小小旋風?”


    四阿哥看了耿氏一眼,略有不解,耿氏彎了彎唇角道,“妾身閑暇時,曾經仔細地觀察過,旋風中所有的樹葉都被卷得飛起,有的斷了葉梗,有的碎了葉脈,隻有幾片除外。”


    耿氏抬頭一瞬不瞬地盯著四阿哥道,“他們身處旋風的最中心,擺正了位置,不偏不倚,不被身旁的葉子影響,也沒有任何旁牽的枝椏。”


    “旁牽的枝椏……”四阿哥慢慢地吐出口氣,“你說的沒錯,進了這場漩渦,除了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最關鍵的,是不能有任何弱點、任何牽絆,露於人前”。


    耿氏低下了頭,眉目柔順,不遠處的張起麟卻是身子微僵,無聲地歎了口氣。


    元月一日


    四阿哥自耿氏的院中走出,麵沉如水,跟張起麟換班的張保有一刻的愕然,竟忽覺眼前的人好似不是他們熟知的四阿哥了。


    馬車駛出四爺府,往暢春園晃晃蕩蕩而去,因不需聽政,他們也沒走的太早,等出了長街,已將近巳時了。


    張保坐在車門外,心裏總不是個滋味,昨天耿格格跟四爺的對話,他已聽張起麟加油添醋地說過了。雖不知四阿哥心中到底想的什麽,但他大體猜出,他們家主子是下了什麽決心了。


    “張保!”


    馬車裏一聲喝令,張保連忙推開車門,“主子,有什麽吩咐?”


    “時候還早,”四阿哥抿了抿唇,“繞到西堂子胡同一趟吧。”


    “嗻,”張保利落地一應,回身命車夫掉轉馬頭,往城下而去。


    因是年關,蘇偉以為來道賀的人不會太多,沒想近來相交的財東掌櫃,雖不至於親到,但都派人送了賀禮來,胡同口一時馬車羅列,人聲鼎沸,倒也熱鬧。


    “師父,吉時快到了,咱們放炮吧,”小英子蹦躂到蘇偉身旁道。


    蘇偉又抻著脖子往遠處看了看,神情有些落寞,小英子拉了拉他的手臂道,“爺讓人送賀禮來了,就說今天得去參加朝宴,也是沒法子的事兒。”


    蘇偉癟了癟嘴,歎口氣道,“放炮吧。”


    “哎,”小英子歡實地舉著燃香往掛鞭跑去,蘇偉堵著耳朵,走到了店鋪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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