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的是,在胡同的另一頭,停著一輛裝飾精致的馬車,馬車兩旁護衛重重。


    “主子,看起來還挺熱鬧的,”張保站在車窗旁,“隻是看不大清楚,要不咱們再往前湊湊?”


    四阿哥掀著車窗,看著尤為喜慶的胡同口,耳旁響起了鞭炮和人群的歡呼聲。


    “不用了,咱們走吧,”鞭炮放完,四阿哥放下了車窗。


    張保抿了抿唇,跟著跳上車梁,一隊人馬揚長而去。


    這一年的朝宴,很多人看向四阿哥的眼神有了些許變化,四阿哥並未在意,隻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最後提前退席而去。


    因時間太晚,皇子們都被皇上留在了暢春園,四阿哥依然住在承露軒。


    暢春園地氣流動,冬暖夏涼,湖邊的水還漾著春意,四阿哥在湖邊靜靜地站了片刻,回身進了臥房。


    張保端了醒酒湯進屋,四阿哥正臥在榻上擺弄魔方。


    “主子這幾天都沒轉這骰子了,”張保抿了抿唇,放輕聲音道。


    “這叫魔方,不是骰子,”四阿哥頭沒抬,眼沒掀地道。


    張保笑了笑,“奴才們不懂什麽叫魔方,隻是覺得它就是個骰子的模樣。”


    四阿哥也彎了彎嘴角,“他一貫不會做東西的,雖然滿腦子奇思異想,做出的東西總是怪模怪樣的。”


    “奴才見過,”張保輕揚嘴角,“蘇公公的手不算靈巧,但是為了爺,寧肯費盡力氣親手去做。”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突然輕歎口氣道,“你是不是覺得,蘇偉為我做的這一切,眼看要白費了?”


    “奴才不敢,”張保慌忙俯身。


    四阿哥搖了搖頭,“你起來吧,不怪你,其實爺也是這麽想的。我跟他,就像是一條循環的死路,無論怎麽繞,最終都會走向那個節點。眼下,爺已經不能再安於人後,他也離開我身邊將近一年了。”


    張保抬頭看向四阿哥,竟發現四爺的眼中有一絲絲晶亮,“主子——”


    “就是這麽個東西,”四阿哥苦澀一笑,“一堆骨塊兒,硬生生地把我和他隔在一道牆的兩邊。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我們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我還是想埋怨他,怨他為什麽不肯來見我,怨他都攀上了牆頭,卻不肯讓我看他一眼。可如今,我卻不想再怨了,也不能再怨了。”


    張保垂下頭,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他能聽出四阿哥聲音中的倉皇,他不敢抬頭去看那張在弘暉阿哥離世時,都未在人前露出過脆弱模樣的臉。


    “爺選了這條路,已經是不能回頭了,”四阿哥啞了嗓子,“其實,在一開始,爺就沒什麽回頭路可走。好在,因著這枚骰子,讓蘇偉離開了這條死路,讓他跳到了更為廣闊的天地裏。”


    “主子,蘇公公他未必——”張保想解釋,卻又被四阿哥打斷。


    “時間總能抹去一切的,”四阿哥沉下嗓音道,“蘇偉很厲害,很聰明,很執著,爺今天看到那鋪子開張,爺就知道,他一定會成功的。隻要遠離這亂七八糟的朝堂宮廷,他就不是奴才,不是太監,不用給別人鞠躬行禮,不用低三下四,不用擔心,哪一天會掉了腦袋。”


    “主子,您以前不會這麽說的,”張保終於忍不住抬起了頭,四阿哥卻將麵目隱在了陰影中,讓人看不清神態。


    “時間能抹去一切,也能讓人看清現實,”四阿哥低頭轉著手上的魔方,聲音已經啞然的讓人不忍耳聞,“你出去吧,讓爺靜靜。”


    張保還想說些什麽,嘴唇抿了又抿,最終還是低頭道,“奴才告退。”


    世間,並不是所有事都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


    蘇培盛跟四阿哥的感情,張保幾乎是一路看過來的,如今似乎已然到了盡頭,有什麽東西牽扯張保的情緒,讓他頭一次失了往日的利落勁兒,起身、轉身、向外走都慢得猶如耄耋老人。


    難道,二十餘年的感情真要這般無疾而終嗎?如果蘇公公在的話,他會有什麽反應,蘇培盛當初選擇離府,一年時間未與四阿哥見上一麵,到底是錯還是對。


    邁出門檻的前一刹那,張保還在歎息,還在掙紮,下一刻,卻被一聲奇異的哢嚓聲,及掉落一地的細碎聲驚在原地。


    轉過身,四阿哥征愣地坐在榻上,手裏的魔方散成兩截,滿滿的紅豆從魔方中彈落,流到榻邊,落到地上。


    “經過我的言傳身教,營造司把這個十二麵的魔方做成了一個機關盒,爺要是對上了十二種顏色,就能把魔方打開,看到裏麵的寶物。”


    “這東西不是白送你的,咱們得做一個約定。”


    “魔方一天沒打開,你我一天不相見。”


    “奴才不懂什麽叫魔方,隻覺得它是個骰子的模樣。”


    時間真能抹去一切嗎,如果一年可以抹去什麽,那麽二十四年能建立什麽?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張保竟想不起來,這句話是誰教他的了……


    第228章 重逢


    康熙四十五年


    暢春園,入夜


    承露軒內燭光大亮,四阿哥由榻子上蹦下來,光著腳就開始套袍子,結果差點被一地的豆子滑的摔倒。


    “爺,主子,”張保見狀一邊揮退聞聲進屋的奴才,一邊上前攔著,“主子,天都已經黑了,城門都關了,您現在去也見不著蘇公公啊。”


    “蘇偉是回莊子上了,還是留在鋪子裏啊?咱們架著馬車先到糧莊看看,萬一他出京了呢!”說完也不管張保的阻攔,開始拎著靴子往腳上蹬。


    “哎喲,主子,您糊塗了,”張保搶走另一隻鞋,把四阿哥按到榻上,“咱們是在暢春園,您這冒冒然地駕車走了,回頭皇上問起來怎麽交代啊?”


    “隨便交代吧,就說爺病了,”四阿哥伸手去搶張保手上的靴子。


    “那怎麽行啊,”張大公公頭一次有想哭的衝動,這位爺剛才還張羅著要跟人家分開呢,“您之前不是還擔心皇上在注意到蘇公公嗎?再說,蘇公公就在城裏,又不會跑。您就再等等,總是萬無一失的,再見麵才放心不是嗎?”


    四阿哥緩了緩神,愣愣地坐了一會兒,有些頹唐地扯掉身上的袍子。


    張保連忙收了一地的淩亂,討好地上前道,“主子別著急,您今晚好好休息。明兒個一早,咱們就直奔蘇公公的鋪子裏去,準能抓個正著。”


    四阿哥勉強恩了一聲,伸手摸了摸肚子,“爺餓了。”


    “您朝宴上也沒吃什麽,”張保躬了躬身,“奴才到膳房給您要兩道點心?”


    “不要,爺要吃鍋子,”四阿哥冷著臉,隨即想起什麽似的道,“你不是說那紅的腐乳蘸鍋子最好吃嗎,正好拿上來爺嚐一嚐。”


    “額,”張保愣在原地,“腐乳都在咱們府裏呢,奴才沒帶來啊。”


    “你怎麽不帶著呢?”四阿哥一臉不滿。


    “奴才知錯,”張保無力地垂下腦袋,誰能告訴他,四阿哥到暢春園參加朝宴,為什麽要帶著腐乳啊?


    清晨,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的四阿哥,起了個大早,頭一個到清溪書屋給皇上請了安,隨後匆匆駕車離去。


    蘇偉的鋪子掛著的是吉盛堂的牌子,第一天正式營業,夥計們都很精神。四阿哥與張保一路急行,進城時也快晌午了,邁進店門後,立馬有人上前問候。


    “我們不買東西,是來找人的,”張保左看右看都沒看到蘇培盛的影子,一時火急火燎。他們家爺一夜沒睡,這再撲個空,不是要人命嗎?


    “貝——”正巧庫魁由內而出,見到第一夥客人立時愣在了原地。


    “還好你在,”張保一把拉住庫魁,不敢回頭看四阿哥冷成冰山的臉,壓低聲音道,“你們蘇掌櫃去哪兒了,怎麽沒看到他?”


    “哦,”庫魁向四阿哥躬了躬身,強撐著沒行大禮,“今天不少財東掌櫃來道賀,我們蘇財東跟王掌櫃到淮舫居設宴招待去了。”


    “主子,咱們——”


    “去淮舫居,”四阿哥沉著嗓子,掃了一圈鋪麵,轉身往外走,張保連忙跟上。


    “這誰啊,不買東西還這麽橫!”一個小夥計不滿地撇著嘴嘟囔了一聲。


    庫魁上去就是一巴掌,“沒大沒小的,不知道是誰,就別亂說話!”


    淮舫居


    蘇偉跟王相卿包了一樓大廳,八大碟、八小碟的席麵算得上精致,昨天送賀禮來的今天又都親自登門道賀。縱然蘇偉把荷包握的死緊,這該花的錢還是不能含糊。


    四阿哥跟張保下了馬車,淮舫居門口是人進人出,熱鬧非凡。


    一幫人圍著蘇偉,蘇財東長,蘇財東短,蘇偉一身寶藍色長袍,外罩墨狐皮馬褂,很是精神。


    四阿哥攔住想要進門的張保,兩人一路走到了大廳的南窗下,“這家酒樓,爺跟蘇偉來過,”四阿哥透著窗子望著酒席上那人少見的模樣,彎了嘴角。


    見主子總算樂了,張保暗暗地舒了口氣,“爺什麽時候來過?”


    “當初爺帶著蘇培盛第一次出宮,就在這家酒樓吃的飯,”四阿哥抬頭看了看,“十多年了,好像沒怎麽變。”


    張保低頭抿了抿唇角,隨即向裏看了看道,“要不,奴才去把蘇公公叫出來吧。”


    “不用了,”四阿哥攔住張保,“別耽誤他的正事兒,做生意的最看重的就是這種人來人往的場合了。”


    “是,”張保停住了腳步,陪著四阿哥在一月的冷風裏站著。


    片刻後,本來一臉滿足的四爺突兀地蹙緊了眉頭,用手指了指道,“那個戴狗皮帽子的是誰啊?”


    “狗皮帽子?”張保順著四阿哥的手看過去,蘇公公身邊站著一個三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時不時地幫著擋擋酒,看起來跟他們蘇公公頗有默契。不過,人家頭上戴的擺明是貂皮小帽,質料雖不算上乘,但也是民間少有的好東西了。


    他們家爺的眼睛,這是出問題了?


    一個下午,蘇偉陪著往來不斷的客人吃了一局兒又一局兒,很是慶幸這個年頭玩樂的地方少,要是有個k房夜店什麽的,估計得通宵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所有的客人,蘇偉已有些微醺。


    王相卿扶著他回了鋪子,看著東倒西歪的蘇大財東,十分擔心,“不如今晚就住在鋪子裏吧,後院還有空著的屋子”。


    “不行,”庫魁打斷王相卿的話道,也不管別人詫異的目光,硬是上前扶起蘇偉道,“財東,小的送您回住處啊。”


    蘇偉看了看庫魁,又看了看王相卿,咧著嘴擺了擺手,跟著庫魁踉踉蹌蹌地上了馬車。


    一行人趕在城門下鑰前出了京,往郊外大糧莊趕去。


    蘇偉哼著小蘋果在車內晃蕩蕩地坐著,經過這麽多年的曆練,他的酒量還是增進了不少的。


    到了糧莊,一排的護衛守在院外,蘇偉被扶下馬車時愣了又愣。


    張保捧著個木盒出了院門,在蘇偉麵前打開盒蓋,裏麵是裂成兩半的魔方,和大半盒的紅豆。


    蘇偉看了看張保,張保舒了口氣道,“爺在屋裏等著你呢。”


    四阿哥坐在蘇偉的木桌旁,翻看著蘇大公公親筆記錄的賬冊,兩萬兩銀子,每一筆花銷都清清楚楚。偶有一筆大的開支,蘇偉就在後頭畫一張淚流滿麵的人臉,以示自己分外心疼的情緒。


    這邊木門一響,一個晃蕩蕩的人影邁進門檻,不遠不近地站著,似乎不太清醒。張保由外把門關好,揮手讓伺候的人都離得遠點兒。


    四阿哥往椅背上靠了靠,此時此刻,突然什麽都不想說了。這世上總有一種感情,讓你縱然滿心不甘願,卻不得不服氣,因為在四目相處的一刹那,你就再也無法脫身,再也無法後退一步。


    蘇偉站在陰影裏,一眨不眨地望著木桌後的人,半晌才往前蹭了兩步,又蹭了兩步。


    角落的燭台映出光來,總算露出這人微紅的臉蛋,一雙大眼睛滿是迷蒙,腦袋上同是墨狐皮的小帽此時也是歪著的,寶裏寶氣的模樣,與白天那精神十足的蘇大老板派若兩人。


    四阿哥再也無法鎮靜,從椅子上站起身,兩步走到那人跟前,握住縮在袖裏的手,一肚子的話還未吐出一個字,就聽那人滿腔憤懣地一句,“你怎麽那麽笨啊!”


    四阿哥突兀地笑出聲來,把人死死地攬進懷裏。


    蘇偉還兀自埋怨不休,“你笨死了,就一個骨頭摳的死物兒,你怎麽能轉了那麽久?白瞎我從小就給你做各式各樣的智力玩具了,當初華容道都能解開,為什麽一個骰子就拆不開,你笨死了!”


    “好,好,我笨,我笨,”四阿哥拍著那人的背,一手把歪到臉龐的帽子摘下來,“你是不是喝多了?我聞著一身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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