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誌剛回到家裏的第二天晚飯後,秉昆對他說:“爸,我有許多事想 和你談談。”


    周誌剛說:“我也有些事想問你。”


    秉昆說:“我不想讓我媽聽到咱倆說什麽。”


    周誌剛說:“那到小院去談。”


    父子倆在小院裏談了一個多小時。


    “該說的都說完了? ”


    “說完了。”


    “想想還有什麽要說的。”


    “沒有了。”


    “你剛才講,你哥你嫂子至今都不知道家裏發生的事? ”


    “是的,我覺得讓他們知道了,除了讓他們和我一樣愁,沒別的什麽 音v "


    “這你做得對,鐲子贖回來沒有? ”


    “沒有。”


    “明天把它贖回來,免得你媽見不著總疑神疑鬼。”


    “記住了。”


    “你沒講你為什麽也要攪和到去年清明前後的那件事中去。”


    “氣不忿。”


    “氣不忿? ”


    “是的,抱打不平。”


    “你?因那事,抱打不平? ”


    “對。”


    “老實說,你姐參與了那事我一點兒不奇怪,你哥你嫂子卷進去了,我 也能麵對現實,可你……我就是像你媽似的精神不正常了,那也想不


    “因為我不優秀唄!”


    “我並沒有貶低你的意思,你就至今不後悔? ”


    “不。”


    “你還敢說不後悔!幸虧我不知道,假如我當時知道了,結果不會比 你媽強到哪兒去。”


    “對不起了,爸。”


    “如果’四人幫’現在還在台上,咱家豈不完了? ”


    “那不可能。”


    “怎麽就不可能? ”


    “他們也該折騰到頭了,有點兒思想的人都看清了這一點。”


    “你什麽時候成了有思想的人了?你剛才還說,你隻不過是氣 不忿!”


    “氣不忿也要多少有點兒思想。”


    “你的意思是說,你爸一點兒思想都沒有?”


    “爸,我沒那種意思。”


    “我看你小子心裏就是有!”


    “爸,我真的沒有。”


    “到此結束,拉我起來了!”周誌剛向兒子伸出了一隻手。從事了 一輩子重體力勞動,六十二歲,往往意味著風燭殘年的開始。沒誰拉一 把,坐在矮板凳上往往不太容易站起來。這種時候,作為父親的尊嚴就 開始在兒女麵前大打折扣了。


    把父親拉起來後,秉昆不失時機地問:“那,你能不能現在給我個 態度? ”


    眉頭在周誌剛額心擰成了疙瘩,他糾結地瞪著兒子問:“給你個態 度?什麽態度? ”


    秉昆說:“就是,我和鄭娟的事。”


    “我現在心裏煩,沒態度。”周誌剛說罷,抬腳就往小院外邊走。這才是剛回到家裏的第二天,像立刻麵臨著一項有勁兒都不知該怎麽使的 爛攤子工程似的,兒子把一隻破球一腳傳給了他,還當即要他表態,這讓他心裏老不高興了。你但凡是個懂點兒事的兒子,那就不會在我剛回 來的第二天一股腦兒倒給我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他心中很生氣,卻盡量克製著不發作,他畢竟能想象得到,小兒子為了讓哥哥嫂子和他這個 父親不因家事而牽掛太多,曾經獨自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就此點而言,他對小兒子有幾分刮目相看。


    秉昆看著父親往外走,愣了愣,鬱悶地問:“爸,你上哪兒去? ”


    周誌剛往外走是由於心亂如麻,他當然哪兒也不想去,就又轉身從 兒子麵前經過往屋裏走。他在門口站住,頭也不回地問:“單位允許你不 坐班,是不是? ”


    秉昆說:“是。”


    “明天領我去那個鄭娟家,我要見見她。”父親一說完這句話就進 屋了。


    秉昆呆立小院之中,一時難料明天的見麵將會怎樣,他禁不住滿腔 悲情。鄭娟,鄭娟,我寧可負我們周家所有的人,此生也絕不負你—— 他在心裏這麽說,也做好了被父親逐出家門的心理準備。


    第二天氣溫驟降,下午刮起了大風。


    秉昆問父親:“還去嗎? ”


    周誌剛說:“去。”


    秉昆又問:“非去不可? ”


    周誌剛說:“當日事當日畢,非去不可。你把我帶回來的臘肉挑一塊 好的包上,再包上一包荼。”


    茶在貴州便宜,北方稀缺,父親帶回了二斤茶。


    秉昆一邊包臘肉,一邊尋思父親的話,覺得不像祥和之語,有種快 刀斬亂麻的意味,心情不免沉重。


    他說:“爸,茶葉可以不帶,她家沒人有喝茶的習慣。”


    周誌剛冷冷地訓斥道:“你怎麽那麽多廢話?讓你帶上你就帶上!”


    秉昆媽插話問:“你們父子倆要去誰家? ”


    周誌剛還是冷冷地說:“不關你什麽事。現在我回來了,家中重大的 事就由我來全權做主。跟你商量,你就幫著參謀參謀。不跟你商量,你 就省省心,別挑那個理,明白嗎?”


    秉昆媽心悅誠服地點點頭。


    頗難解釋的是,幾年未見的老伴忽一日退休回家,秉昆媽像換了個 人似的,各方麵狀態明顯好轉。


    秉昆拎著裝有臘肉和茶葉的布袋站在門口,等待父親把煙吸完。那 布袋是由廠裏發的一隻戴破了的套袖改成的,顏色都分辨不清了。


    那支煙父親沒吸幾口,吸一口發一會兒呆,差不多是自燃。


    秉昆提醒道:“爸,別燙了手指。”


    周誌剛終於把煙頭往煙灰缸裏使勁兒一掘,毅然決然地說:“走!” 風很大,仿佛要把全市每一棵樹上的黃葉一舉掃落。路上行人不 多,有的女人紮上了頭巾。


    那麽大的風騎自行車是不明智的,父子倆頂著風往鄭娟家走。


    周誌剛問:“你看出來了嗎? ”


    秉昆反問:“爸指什麽? ”


    周誌剛說:“鄭娟一家三口不在咱家,你媽的病也沒你說的那麽 嚴重


    秉昆側身站住,試探著說:“爸,要不別去了。”


    周誌剛也側身站住,嚴厲地說:“這麽大的風,都走在半路了,是你 說不去就不去的事嗎? ”


    秉昆以近乎警告的口吻說:“爸,你要是不懷好意地去,我把醜話擱 這兒,那咱倆的父子關係可就完了!”


    “你小子敢跟我說這種話?再跟我這麽說半句我扇你!你以為你 是個小編輯就了不起啦?不管你往後又當了什麽,首先得當好我兒 子!哎,你怎麽就知道我是不懷好意地去?我現在是一家之主,鄭娟終 究是對咱們周家有恩的人,我不該去看看她嗎? ”父親當街嚷嚷起來。


    “好好好,別衝我嚷嚷,隻要你承認她對咱家有恩就行。”秉昆這才 挽著父親繼續往前走。


    鄭娟沒在家——楠楠感冒了,她帶著兒子到醫院打針去了。


    光明在炕上穿糖葫蘆,他立刻聽出進了家門的不隻周秉昆一個人,叫 了聲“秉昆叔叔”就不知說什麽好了,低下頭默默地繼續著。


    秉昆說:“光明,和我一塊兒來的是我爸,你該叫大伯。”


    周誌剛接言道:“要叫周大伯。”


    光明就怯怯地叫了聲:“周大伯。”


    秉昆問:“爸,你的意思是?”


    周誌剛說:“等,今日事今日畢。”說罷坐在炕邊,看這看那的。


    秉昆也在炕邊坐下,幫光明穿糖葫蘆。


    十幾分鍾裏屋內寂靜無聲,周誌剛從兜裏掏出了煙盒。


    秉昆說:“爸,忍忍。屋子這麽小,外邊風又大,開窗就會刮進一屋 土。不開窗你吸得滿屋子煙,人家孩子又感冒了,一會兒打針回來多 不好。”


    周誌剛被說得沒麵子,向秉昆翻白眼,一時無話可說。


    光明說:“周大伯想吸就吸吧,我姐回來敞敞門也能把煙放出去。”


    周誌剛惱火地教訓秉昆說:“你怎麽知道我掏岀煙來一定是想吸? 我就不可以掏出煙盒看看嗎? ”


    秉昆隻得苦笑。


    又過了十幾分鍾,鄭娟背著楠楠回來了。楠楠在鄭娟背上睡著了,鄭 娟沒紮頭巾,頭發被大風吹得淩亂不堪,滿頭滿臉都是土。她把楠楠輕 輕放在炕上,轉身詫異地看著周誌剛。她立刻就猜到了他是誰。


    秉昆反應極快地說:“你滿身都是土,我幫你拍打拍打。”


    他從繩上扯下毛巾,把鄭娟推出了家門。


    鄭娟忐忑不安地說:“你怎麽敢把你父親往我家帶? ”


    秉昆說:“他堅持要來當麵謝謝你。”


    鄭娟說:“我不信那是他的真實想法。”


    秉昆說:“我也不信。”


    鄭娟說:“我有點害怕。”


    秉昆說:“別怕,有我呢。我爸是有修養的工人,既不會打你也不會 罵你,那他就沒什麽可怕的。再說,他憑什麽敢打你罵你啊!”


    秉昆把鄭娟輕輕推進屋後,接下來的幾分鍾裏,情形有點兒像簡短的會晤儀式。秉昆煞有介事地向周誌剛介紹鄭娟,周誌剛表情莊嚴地點 頭;鄭娟向周誌剛深鞠一躬,不知說什麽好。接著,秉昆代表周誌剛表達了一番謝意,替他贈送臘肉和茶,鄭娟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更加不 知說什麽好。


    於是,秉昆隻有看著鄭娟不自然地笑,鄭娟隻有看著周誌剛不自然 地笑,周誌剛隻有繼續表情莊嚴地看著穿糖葫蘆的光明。


    秉昆請求般地說:“爸,你說幾句話唄。”


    周誌剛說:“我要說的你都替我說了,我沒什麽好說的了。”


    秉昆和鄭娟就笑得更不自然了。


    鄭娟終於紅著臉憋出一句話是:“大伯喝水不? ”


    周誌剛說:“不了。”他這才又把臉轉向鄭娟,麵無表情地說,“孩子,讓 我看看你的手。”


    鄭娟以為他會看手相,想要通過看手相來決定她和秉昆的關係,猶 豫了一下,手心朝上把雙手伸到了周誌剛麵前。他哪裏會看手相呢?他 是要親眼看一看,自己小兒子說鄭娟因替他老伴常年按摩、手指都變形 了的話是真是假。


    他又說:“手背朝上讓我看。”


    鄭娟又一猶豫——她沒聽說從手背看手相,雖然困惑,卻還是乖乖 地將手背朝上了。


    周誌剛低頭認真看了看,從炕上抓起自己的工人單帽往頭上一扣,一 心想要及早脫身似的說:“那,就算我謝過你了吧,我走了。”說罷往外 便走。


    事實上,周誌剛也的確想要及早脫身。他和鄭娟一樣,一時無話可說。自己必須親自來表達一番謝意,這一點他毫不含糊。但一來之後,見 了鄭家的情況,見著了灰頭土臉的鄭娟,替小兒子秉昆的人生往前想想,他看不到任何光明和希望,心情極為沉重,真的是再也不知說什麽 好了。


    “爸……”


    周誌剛走到門口,聽秉昆叫了他一聲,並不轉身,在門口站住了。


    秉昆說:“我要多待會兒。”


    “隨你便。”周誌剛仍沒轉身,推門而去。


    門剛一關上,鄭娟對秉昆說:“外邊那麽大的風,你怎麽可以不陪著 他回家呢? ”


    秉昆不以為然地說:“我獲得他同意了嘛!再大的風也不可能把他 刮丟了。”


    鄭娟說:“那不行,在我這兒通不過。”她把秉昆推出去,還插上了 門。秉昆不再拍門後,她看著桌上那布袋,站著出神,推測布袋裏的東 西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麽。


    光明說:“姐,秉昆叔叔他爸來當麵謝過了,是不是希望你明白什 麽啊? ”


    她問:“希望我明白什麽呢? ”


    光明說:“我不明白,你也許比我更明白。”


    鄭娟就訓了他一句:“什麽明白不明白的,好好穿你的糖葫蘆。”


    光明反而不穿了,往炕角縮過去,雙手抱膝也發起呆來。


    鄭娟緩緩坐在炕邊,扭頭看著他說:“過來,坐姐身邊。”


    光明聽話地坐到了她身邊。


    她摟著他,撫弄了幾下他的頭發,歎道:“你的心思姐明白,但是姐 不願你替姐想不開。”


    光明說:“我的心思姐也不是太明白。你連媽留下的錢都替他們周 家花進去了,就算雇你的錢咱們不要了,那筆錢他們應該還吧? ”


    鄭娟沉吟了一會兒,半晌才輕聲細語地說:“媽不是教育過咱們嘛,人 在做,天在看。有些事,不能以錢來論的。總而言之,你有姐,那就不必 擔心什麽,啊!”


    周秉昆與周誌剛回家走的是順風路,父子倆想走慢點兒都不可能。秉 昆怕父親失足跌倒,欲挽著他,周誌剛推開了。


    周誌剛邊走邊說:“你沒騙我,她的手指確實有點兒變形了。”


    秉昆說:“人家那雙手原本很好看的。”


    周誌剛說:“從前地主和資本家的兒子們找對象才注意女人的手好 看不好看,別忘了你是工人階級的兒子,你這種思想意識就成問題!”


    秉昆說:“那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麽樣? ”


    周誌剛說:“也就是個年輕寡婦……而已,我沒看出什麽特別來。”


    秉昆堅持說:“那你現在得給我個態度了吧? ”


    周誌剛說:“以後談。”


    秉昆強烈不滿,帶著情緒問:“以後是什麽時候? ”


    周誌剛說:“我想說的時候。我不想說,那你就別問,問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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