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點頭道:“這茶的確難得,且是絕品,喝完便沒有了……”


    慢慢師姐出身不凡,也是有幾分見識的,她興奮的說道:“師父,徒兒聽說這茶種在一片雨雲之上,無根無土,因是霜前時節采得,故而叫做霜前雨上……”


    師父微微點頭說道:“大致不錯,但霜前二字既是應了節氣,也取自種茶之人的名字……”


    霽月師兄淡淡道:“我叔母名字叫楓霜……”


    師父道:“不錯,你叔母楓霜是我師姐,亦是流波初代弟子,那時暮晚峰上終年有一塊落雨的雲彩,師姐不知從哪裏得來的奇思妙想,將楓葉當茶籽種在了雲上,每年霜降前都能采得一小罐楓葉上抽出的細嫩芽尖,便是你們現在的杯中之茶。”


    慢慢師姐感慨道:“這茶我爹娘也隻是聽說過,未曾有緣嚐到,想不到弟子卻有這福分……”


    我捧著手裏的茶盞,又小心翼翼啜了一口,經師父這麽一講,弟子果然在清香彌散舌尖之時,品到了一絲難以名狀的滋味,好似風霜盡染的秋意……


    我想到了星沉那日在月下講與我聽的故事,他的叔母,那個叫楓霜的女子淒慘的結局,不由心中苦澀。


    師父又與我們聊了些迷陣中的經曆,星沉本是個話極少的人,今晚卻好似轉了性,連師父問我的話都搶著答,還答得亂七八糟,好多與當日陣中的情形不符,我偷偷懷疑這廝是不是燒壞了腦子……


    師父靜靜聽我們幾個七嘴八舌的講,隻淡淡笑著,我從未和他在一起呆這麽久,心中甚是歡喜。星沉把我要說的話都搶了去,我閑來無事隻好專心端詳師父,不知為何瞧著瞧著,從他平靜溫和的目光中,瞧出了幾絲淡淡的悵然……


    我莫名其妙的脫口而出:“師父,您有心事嗎?”


    師父聞言突然怔住,星沉霽月和慢慢師姐也齊齊看向我,三個人都是一臉的震驚和無語。


    我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太唐突了,怎麽會沒頭沒腦的問出這麽個丟臉的問題,師父他老人家有沒有心事,該是我一個剛入門不久的小弟子操心的嗎……


    我偷偷看了眼師父訝然的麵孔,紅著臉低下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師父突然淡淡的笑了,他垂下清雋的眉目,端起茶盞輕啜一口,若有所思的說道:“嗯,師父有心事,師父也想自己的師父了……”


    對麵三人臉色齊齊變了,星沉微微蹙起眉頭,霽月張大了嘴巴,慢慢師姐手裏的茶盞撲通一下掉在了席子上……


    我知道在流波山,師祖這個人是諱莫如深的話題,連他的名字在這裏都是被禁言咒鎖了的,誰也說不出口。那日聽了星沉講述師祖一段塵封往事以後,我知道師父對師祖定是有著很深的感情,可即便如此,師父這樣不遮不掩就提起了師祖,那語氣如此自然而然毫不避諱,還是狠狠震驚到了我。


    慢慢師姐艱難的張了張嘴,小心翼翼的問道:“師父的師父,可是那位從昆侖磐石逃出來的大……大……”


    觸到師父眼神的一瞬,師姐硬生生把舌尖上的魔字咽了下去……


    師父複又垂下眼眸,淡淡說道:“他不似你們想的那般,若真如傳聞所說的那樣可怕,為師也不會讓你們下山去送命,他不會傷害任何一個流波弟子……”


    師姐訥訥點了點頭,師父的話自然比外麵那些腥風血雨的傳聞要可信的多,這樣看來,我們此番下山遊曆便能平安輕鬆許多了,師姐似乎和我想到了一處,朝我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


    誰知師父卻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可這世道確實因他而風浪大作,如今山外寸土不寧,想要找到他的人太多,妖魔橫行,心魔也橫行,你們此番下山遊曆,要走的路確是比以往要凶險許多,將要麵對的人心也更加叵測,你們每行一步都需心明如鏡,好自為之……”


    我想到星沉在月亮下講給我聽的那段傷感的故事,忽然間覺得師父眼波裏流轉著一些細碎的沉吟,好似那夜浸染上我心頭的一小片涼涼月光,是多少歡喜和熱鬧都沁染不掉的清冷,也是一輩子沒有幾個人能讀懂的晦澀……


    而我一瞬間竟覺得自己懂了,他目光中那一小片涼涼的月光,原來是思念……


    我心中不由得一酸,實心實意說道:“師父放心,徒兒們在外定會擦亮眼睛好自為之,師祖他老人家既在這世上,多早晚都會有與師父相見的一天,師父莫要思念的太苦,若有緣見到師祖他老人家,徒兒定向他轉達師父的心意,……”


    慢慢師姐驚駭的瞪大了眼睛,霽月師兄嘴巴也張得更大了,隻有星沉依舊淡然啜著杯中茶,瞧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好似貓瞧耗子,漫不經心裏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玩味……


    “師祖……”


    師父竟有些動容……


    他喃喃重複了一遍:“師祖……”


    突然,他展顏笑了,還笑出了聲:“好一個師祖……”


    他看著我,目光裏那片涼涼的月光變得皎潔明亮:“你果然是個讓人歡喜的弟子……”


    師姐心酸的看了我一眼,她從前跟我說過,師父雖和藹可親,骨子裏卻是極其嚴格的,想得到他的一句讚賞簡直比登天還難……


    我卻隻用了一句話,便哄得師父心花怒放了……


    我朝師姐赧然一笑,沒辦法,我實在是隻討人喜歡的瓶子……


    師父猶自笑了一會兒,才漸漸收斂神色對我們說道:“明日傳燈祭結束大典後,你們便要離開流波山,赴須彌山取火種,繼而遊曆人間,為師在這裏有幾句話要囑咐你們……”


    我立刻坐得直直的,洗耳恭聽。


    師父頓了頓,依舊溫和的說道:“少年心性總比天高,目光也總在山海之外,浩浩三界打通了似乎也不夠你們縱橫馳騁。為師也是從你們這個時候走過來的,深知今日如果囑咐些謹慎,小心,穩重之類的話,對你們來說也隻是一陣耳旁風,故而為師今日隻說些風涼話與你們聽。要知你們以為的天,不過井底之蛙抬頭所見的天,你們以為的海,不過是錦鯉一輩子遊不出去的淺池,你們以為自己縱橫馳騁,不過是幾匹脫韁的野馬,你們以為的詩酒豪情,不過是戲台子上一段咿咿呀呀的矯情,你們以為的人心險惡,不過是背後使幾個拙劣的絆子。芝麻大一點閱曆,便以為自己飽經風霜了,你們若知真正的風霜是什麽,定會為今日的無知無畏感到羞恥。從你們邁出山門之刻開始,生與死便無人為你們擔著了,人心也需自己去識,若此番曆練你們能活著回來,為師自會為你們烹茶洗塵,那時是談人生壯闊,還是聊天涼好個秋,全憑你們做主……”


    我看著和我一樣傻掉的其他三人,心中感慨:真是一場別開生麵的臨別贈言啊……


    師父臨別一席話,勝過十缸劈頭蓋臉的涼水,以至於我們幾個下山時,背對流波蒼山峻穀淡淡流雲,麵對浩浩東水海天一色,竟有種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悲壯之情,連之前上躥下跳叫囂著要去凡間浪哩個浪的慢慢師姐都繃著一張臉,轉身背對送別的師友時,竟紅了眼眶。


    我比慢慢師姐的離愁別緒還要濃些,因為昨夜回去之後,小石榴和天青一個懸梁一個投河,鬧得不可開交,非要跟著我出去遊曆,可須彌山不是小小精怪能踏足的地界,我著實無法帶著她們兩個出門,隻好趁她們夜裏睡下之後去敲白芷仙君的窗,央他借我兩隻瞌睡蟲。


    白芷仙君被我擾了清夢,瞧他遞給我瞌睡蟲時的神情,似是恨不得我就是他手裏的瞌睡蟲,直接捏死才夠解氣。


    我在愁腸百轉中把瞌睡蟲放在了小石榴和天青身上,一步三回頭的走了,還未走出山門,便已經盼著與她們團聚那一天了……


    第44章 火種


    我以為須彌山需要我們長途跋涉飛個十萬八千裏才能到達,想不到即使我們長途跋涉飛個十萬八千裏,那傳說中的地方也是到不了的。


    沒有接引的門,這世上便沒有人能走到那個地方,也沒有神仙能飛到那個地方,就算紫微宮的帝尊也做不到。


    這是離開流波山後,護燈使者對我們說的唯一一句話,他帶我們乘著一葉扁舟,在東水之上飄搖了半日,直到流波山那道楓霜似火的結界在視野中漸漸消失……


    護燈使者將我手中小心翼翼捧著的蓮燈轉了三圈,口裏喃喃念了一句什麽,我還未來得及和他說句告別的話,就見他以電光火石般的速度向後退去,瞬間遠成一個小點,消失在混亂的視野裏,待到我被四周長虹貫穿天際般的絢爛光暈晃得目眩神迷,耳畔是駭人的呼呼風聲時,我才發現方才不是護燈使者離我們遠去,是我們四個好似化作了四道破空而出的閃電,正以想象不到的雷厲迅疾之勢穿透時空,去往一個連想象的翅膀都飛不到的地方。


    須彌山,三十三重天。


    我手捧一盞璀璨蓮燈,站在一簇靜靜燃燒的火苗前,腳下是無邊無際的剔透水晶,人在其上,好似站在一泓無波無浪的清澈湖麵上,水中倒映著四襲雪衣仙袂青衫籠煙,還有一簇如花般盛開的火種。


    我心中的震撼,就好似一隻螞蟻突然學會了看天,並且看到了天有多廣……


    身後的三個人亦是靜悄悄的,想必他們此刻心中定是與我有相同的感受……


    我雖覺得那火苗未必聽得懂言語,但此情此景之下,心緒竟好似難以控製,我不由自由的對著那火苗鄭重說道:“流波弟子浪然,以萬億之幸運,成為本甲子的傳燈使者,來此接取火種,傳往人間……”


    我說完小心翼翼捧著蓮燈湊近火苗,那火苗好似能聽懂我的話,無風卻搖曳了起來,花瓣似的火焰幻頃刻間幻化成了一位明亮溫暖的仙子,一身火紅羽紗,仙袂飄飄好似火光搖曳,她飄向我麵前,朝我綻開一個妍麗無比的笑容……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仙子姐姐……”


    她朝我點點頭,伸出一隻柔美的手,兩指在燈芯上輕輕一捏,蓮燈便被點燃了,瞬時光芒四射。


    仙子將蓮燈向我胸前輕輕一推,我卻一個沒站穩,差點被她推倒在地。


    仙子臉上頓時變了顏色,蹙眉問道:“如何蓮燈入不了你心?”


    原來方才仙子推我那一下,便是慢慢師姐所說的點亮心燈,這下可真稀奇了,為何蓮燈無法入心?


    我一頭霧水,小心的問道:“仙子姐姐可是要將蓮燈放在我心中?”


    仙子意味深長的盯著我看了許久,然後她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原來你心中已經燃了一盞燈,故而我這盞便放不進去了。”


    我心中十分詫異,為何會說我心中已經燃了一盞燈……


    我迷茫的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人,正遇上星沉同樣探究的目光,他與我相視片刻,淡淡收回了目光,走到我身邊對仙子說道:“她數月前才修得仙身,且前塵往事似乎都不太記得了,還請仙子不吝賜教,解釋一二。”


    那仙子蛾眉微蹙,又沉思了半晌,然後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不知何因,隻知她心頭這盞燈著實厲害。”


    她又深深看了我一眼,幽幽說道:“傳燈使者你是做不得了,我隻好試試你這幾個同伴了……”


    她說著伸出光影熠熠的手探向星沉胸口,片刻後疑惑道:“你的神格為何這般縹緲……”


    我心中詫異更甚,我吃的是他的內丹,不會和神格扯上什麽關係吧……


    星沉也是一頭霧水,滿臉迷茫。


    仙子瞬間又探了慢慢師姐和霽月師兄的心口,淡淡點頭說道:“你們二人還算尚可……”


    她從我手中拿走蓮燈,飄到慢慢師姐麵前,淡淡道:“你心境開闊,還有一點浩然正氣,傳燈使者便由你來當吧……”


    說罷她將蓮燈往慢慢師姐胸口一推,璀璨光芒登時沒入她胸口,不見了蹤跡……


    “去吧,心燈照路,渡人間疾苦……”


    麵前的仙子又化作方才那簇靜靜的火苗,而我們恍然間,又回到了東水那葉飄搖的小舟之上……


    好似從夢境中走了出來,耳畔水聲風聲真切的令人動容……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胸口……


    不痛不癢,無光無熱,為何仙子會說這裏有一盞燈……


    我低下頭,心中漸漸浮起一絲悵然,聽那火焰仙子所說的話,就好似我是個不祥的異類,要小心防著才是,不知星沉和慢慢師姐此刻是怎麽看我的……


    我正胡思亂想間,坐在對麵的星沉突然說道:“上一個甲子傳燈祭結束後,我跟隨兄長一同下山遊曆,一晚獨自外出,在浪滄江上遇到一個獨釣的老者,那晚雪滿山河江水凍徹,老者一葉扁舟停在江心,身上隻著了件單薄的布衫,悠然坐在船頭垂釣。我好奇他為何不畏嚴寒,穿的如此單薄,便踩著江麵上的積雪,走到那老者船頭,向他問出心中所惑……”


    我好奇的追問:“那老者怎麽說?”


    星沉淡淡看了我一眼,目光好似扶穩了蒼茫雲水,載著我們的小舟似乎也不那麽顛簸了……


    他說:“那老者說,他從小就不畏寒冷,而立之年時遇到一個雲遊的高人,說他生來心頭就燃著一盞燈,能驅徹骨之寒,凡是與他有緣相遇的人,皆會被他心燈所照,一輩子無憂勿擾,所以……”


    我不由自主又摸了摸自己心口……


    星沉默然片刻,繼續說道:“所以……這世上有些人,生來心頭便點著一盞燈,不同的人心頭點燃的那盞燈也不盡相同,但總歸是發光發暖的……能與這樣的一個人相遇……是件幸運的事……”


    慢慢師姐也點頭說道:“這樣一來,我們四個人有兩盞燈,豈不是件好事……”


    我心中悵然好似冰雪消融,頃刻間滋潤出一片春暖花開來,是啊,我若生來心頭就有盞燈,豈不是撿了個大便宜,高興還來不及,為何要期期艾艾……


    我抬起頭,眉梢眼角又似往日輕快飛揚,目光撞進星沉那雙平靜深邃的眸子裏,忍不住朝他眉眼彎彎的笑了笑。


    他再次看向遠處的海天一色……


    方才有那麽一瞬間,聽他娓娓道來那個遙遠的故事時,我其實有那麽幾個恍惚間覺得他是近乎溫柔的……


    我定然是想多了……


    坐在他一旁的霽月師兄從方才起就一直沉默,此刻臉色越來越蒼白,我和慢慢師姐都瞧出他臉色十分不對勁,慢慢師姐心大如鬥,早忘了霽月師兄在迷陣裏嘲笑她的事,她往前探了探身子,湊到霽月師兄麵前問道:“師兄,你哪裏不舒服?”


    霽月師兄向後傾了傾身子,與慢慢師姐拉開些距離,沒好氣的說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不舒服了。”


    話音未落,一顆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下來滾落下來……


    慢慢師姐長大了嘴巴,一臉的歎為觀止……


    我無語瞥了眼他一旁的星沉,再次感慨這兩貨還真是一個娘生的,在不近人情這方麵一個賽一個的天賦異稟……


    星沉冷冷瞥了一眼霽月師兄,目光又轉回遠處碧藍的水天一色之上,突然間,他放在腿上的手緊了緊,不知不覺間將衣擺都抓得皺了起來。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遠處,隻見遠處海麵上有一片烏雲正疾速朝我們這邊呼嘯而來,我指著那片烏雲叫道:“快看,那是什麽?”


    慢慢師姐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也跟著叫了起來:“近了近了,咦,好像有翅膀……”


    我們兩個又同時失聲叫道:“好大一對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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