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關於中國現在怎樣怎樣了,關於當年的紅衛兵們現在怎樣怎樣了,是他頭腦中的主要思想,那隻不過曾是而已。是他被關在公安分局的小黑屋子裏,一段段背毛主席語錄和一遍遍唱“抬頭望見北鬥星”時的想法。


    此刻他頭腦裏沒那些想法了。


    此刻他想的是——如果中國沒給自己留下一處適合自己生存的空間,自己將怎麽辦?如果三名戰友也就是三個同類一個一個地背叛自己離自己而去,自己將怎麽辦?三人中頂數肖冬雲的背叛性質嚴峻,那意味著他將同時失去愛情。


    他從未懷疑過他對肖冬雲的暗戀會結出甜美的愛情之果。恰恰相反,他自信得很。他的私密的個人想象,絕大部分是與她聯係在一起的——他們公開相愛了以後她會變得怎樣;他成了她丈夫以後她會變得怎樣;婚後的她留怎樣的發式會使他覺得更好看;經常穿怎樣的衣服會使他更喜歡?等等,等等。


    他遲遲未向她傾吐暗戀之情與勇氣無關。其實他認為她的心房早已接納了他,而他也早已在精神上占有了她。他隻不過感到自己對她宣布“我愛你”這句話的時機還沒成熟。也可以說前提條件還不具備——因為她的父母還被雙雙劃在政治的另冊裏,而這一點會妨礙他的政治人生……


    可現在,連他從前的私密的想象也似乎成了曆史。當然他仍有進行從前那一種想象的權利,但是從前那一種想象會順理成章地變為現實的鏈條似乎已發生了斷裂……


    現在他有了一個最明確的敵人那就是喬博士。他認為對方已經明擺著是他的情敵。起碼蓄意成為他的情敵。因而他也同時懷著強烈的政治敵意妒恨對方。如果對方不是他的情敵他未必非視對方為政敵不可。喬博士從不談政治。他連對方頭腦中究竟有沒有或可叫做“政治思想”的思想都根本不曉得。但是對方既已經明擺著是他的情敵了,那麽對方頭腦中肯定存在著某種最最反動的政治思想無疑。這種典型的當年紅衛兵們的邏輯暗示他,如果他要捍衛住他的愛,那麽他必須在政治方麵與對方勢不兩立。即使對方莫名其妙也不是他的責任。隻要他自己不莫名其妙就行。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趙衛東啊趙衛東,你隻能而且必須在政治思想方麵爭取比對方顯得高大,因為對方在學曆方麵已是你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的!


    他媽的中國從什麽時候起開始設博士學位了呢?


    怎麽好事都讓後來的中國人趕上了呢?


    對於趙衛東這名三十幾年前曾一心走“白專道路”而被“文革”鏟斷了此路的高三學生,博士學位不但是別人腦後爍爍耀眼的光環,而且是令他無比憤慨的。他恨恨地想,如果自己也有毛澤東那麽偉大的號召力,那麽一定要發動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或名曰別的什麽革命運動,而且首先不從文化方麵首先從教育方麵“轟開”缺口,將一概的博士們和正讀著博士的以及一心準備成為博士的男男女女統統打翻在地劃入另冊,叫他們在中國永無出頭之日。男的都發配到邊疆和農村去苦力地幹活,女的都留在城市裏掃馬路或掏廁所……如果他了解到“文革”“革”到後來對大小知識分子幾乎就是這麽幹的,他一定會因“英雄所見略同”而高傲而更加覺得自己不一般的……


    那一天夕陽在西邊的天空上滯留的時間很長,仿佛不甘輕意地落下去。它一天裏最後的光像老年人表達愛的方式,溫柔而矜持,照在楊樹們肥大的葉子上,使那些由於肥大而似乎慵懶的,甚至不情願在習習微風中多搖動一下的葉子,看上去油亮油亮的。若是黑色的,那麽如同從前的女人抹了頭油之後梳得板板的頭發……


    趙衛東站立得累了,便將身子往毛主席像的像座上靠去。這一靠不打緊,竟將整座毛主席像靠得一晃。他因之一驚,立刻伸張開雙臂扶抱。不留神腳下被一道繩索一絆,扶抱變成了撲抱,結果將整座毛主席像撲倒,他自己也隨之倒下,身子壓在毛主席像上。原來那毛主席像是在他們到來之前,臨時請兩名雕刻石獅子的工匠加緊趕製的。用的是最廉價的材料——硬泡沫塊。一塊塊粘起,雕成後塗了兩遍銅粉,又進行了一番必要的做舊處理,看去像經過風雨的銅像。倘無一尊毛主席像,恐他們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造反有理”。但是在2001年,莫說在那一座城市,就是在那一省也尋找不到一尊毛主席的高大銅像了。用銅現鑄或用石現雕是肯定來不及了。也實在沒有那麽認真的必要。於是“老院長”決定用硬泡沫塊趕製。此決定使那件事變得容易多了。但泡沫塊畢竟太輕了,怕立得不穩,所以將底座用土埋了一部分。使之看去像是銅重壓陷下去的。在趙衛東們擅自“逃”出“療養院”的前一天,李建國曾鄭重指出,毛主席像座必須完全呈現在地麵以上,否則會使人聯想到“埋”這個字,是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大不敬。“老院長”豈敢不嚴肅對待,趕緊派人找來附近農村的兩名民工另想穩固的辦法。接著就發生了紅衛兵們失蹤的事件,人們一時顧不上兩名民工在做的活兒了。兩名民工隻對對付付地往地裏釘了一截樁,拉了一道繩索,便徑自而去。趙衛東正是被那道繩索絆倒的。他和毛主席的像一倒,繩索將那截木樁從地下扯出來了……


    幸而毛主席的像不是銅的,沒傷著他。弄倒了毛主席的像,他感到非常的罪過。雙手一,沒想到非常容易地就起來了。本能地四下裏看,見院子裏沒人,罪過不至於被當場指證,那一顆惴惴的心才算安定了。


    “嗨,那個人!”


    他循聲望去,見院門外一個穿背心的光頭男人,將一隻手臂從鐵柵之間伸入院子指著他。那隻手滿是油汙。


    他望著對方一時發愣。


    “跟你說話呢小哥們兒,請把那隻鍁遞出來,借我們使一下行不行?使完保證還!”


    一把鍁就插在毛主席像後的草坪邊。是兩名民工插在那兒的。


    趙衛東扭頭看了一眼那把鍁,再回轉頭瞪望院門鐵柵後那光頭男人,不動地方。


    “哥們兒,小哥們兒千萬給個方便,幫個忙……”


    他還是不動地方。


    “哥們兒,請吸支煙!”


    對方用另一隻油汙的手從褲兜裏掏出了盒煙,也從鐵柵之間伸向他。於是,那人的兩隻手臂就隔著鐵柵都伸到院子裏了,像乞丐哀哀行乞似的。


    紅衛兵趙衛東仍不動地方。


    “哥們兒,全給你了,接著!”


    油汙的手將那盒煙拋向了他。他沒接。煙盒落在他腳旁,扁而皺,顯然內中煙剩不幾支了。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我已經低三下四說了多少句好話了呀!”


    那人的語氣和表情變得憤憤然了。


    趙衛東緩緩抬起一隻腳,朝煙盒狠狠踏下去。踏住了,使勁兒往地裏碾……


    “嗨,你他媽王八蛋!不借鍁把煙還給我!還糟蹋我的煙幹什麽?!”


    他將那煙盒碾得爛碎,轉身走向那把鍁,拔出來,雙手橫操著,冷笑著,一步步向院門走去……


    “哥們兒,我道歉。剛才我是一時來氣,就算罵我自己了!”


    禿頭男人雙手伸得更長,也訕笑起來,一心以為馬上就會接鍁在手了。然而隨著趙衛東一步步接近他,他看清楚趙衛東臉上的笑不是好笑了。不但是冷笑,而且分明地懷有著令他不解的敵意,甚至是惡意。


    他謹慎地將他的兩隻手臂縮到鐵柵外去了。


    此時趙衛東也一步步走到了院門前。他猛舉起鍁,朝那人的光頭拍了下去。


    隨著鐵與鐵拍擊發出的響聲,光頭男人往後跳開了。若無鐵柵隔著,光頭男人不死亦殘。


    他跺著雙腳,怒不可遏地大罵起來。


    紅衛兵趙衛東則依舊的滿臉冷笑,一次次揮鍁拍在鐵柵上。


    他滿心企圖通過毀壞什麽發泄內心的強烈欲念!


    鍁頭啷一聲斷了,掉在地上。


    他繼續用鍁柄擊打鐵柵,直至累了才住手,在光頭男人的謾罵聲中,呼呼喘息。


    光頭男人的謾罵,從堵塞的道路那兒,招引來了七八個男人。他們都是司機,都等著排除堵塞等得沒了耐性。禿頭男人一向他們說了自己借鍁的遭遇,那些司機也一個個捋胳膊挽袖子,在院門外叫罵不休起來。


    趙衛東棄了鍁柄,若無其事地轉身就走。剛走幾步,站住了——他看見肖冬雲和喬博士在樓口那兒。肖冬雲的身子緊偎在喬博士懷裏,頭扭向著他,目光充滿悸怕地望著他。而喬博士,雙臂攬抱著肖冬雲,也望著他。隻不過目光中沒有悸怕,有的是嫌惡。喬博士仿佛隨時準備迎他而走,擋住他的去路,不使他接近肖冬雲似的……


    在院外司機們的叫罵聲中,雙方久久地對望著。不,那不僅是對望,更是心理的對峙。三十幾年前的高三紅衛兵和三十幾年後的博士導師之間的心理對峙。


    司機們不但在院外叫罵,還往院中扔石頭。


    一塊石頭擊中了趙衛東後腦,他雙手反捂著後腦蹲下了。


    “衛東!”


    肖冬雲終於克服了對他的悸怕,朝他跑過去。沒等她跑到他跟前,他又猝然站了起來,瞪著她低聲說:“可恥的叛徒。”


    她隻得站住,苦口婆心地說:“衛東,別再胡鬧了!再胡鬧下去對我們四個有什麽益處呢?我們都年紀輕輕的,我們都希望活下去不是嗎?除了我們四個,這院子裏的別人,都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啊!沒有他們的努力,我們能活轉來嗎?雖然僥幸地被發現了,那還不是四具冷僵三十幾年的僵屍嗎?”


    肖冬雲又流淚了……


    趙衛東卻並沒聽她說些什麽。他在看自己雙手,他雙手上沾了血。


    肖冬雲又鼓起勇氣走上前,從兜裏掏出手絹,打算替他包紮。


    趙衛東雙掌一推,肖冬雲連退數步,還是沒能站穩,跌坐於地。


    她一手撐地,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什麽話也沒說出來。她淚眼汪汪地望著他,滿腹苦衷地搖頭不止。


    喬博士也快步走過來了。一邊走一邊躲避著扔往院子裏的石塊。他走到肖冬雲跟前,扶起她,將她掩在身後,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對趙衛東說:“還想挨一石頭嗎?快進樓去找護士處理傷口!”


    趙衛東卻冷笑著說:“這隻不過是一點兒小亂子,你就怕了?你怕我不怕,亂隻能亂了階級敵人!‘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的革命局麵還會重新到來的!”


    他話沒說完,臉上已啪地挨了一記耳光。明明是肖冬雲扇了他一耳光,他卻用一隻沾血的手捂著一邊臉一時懵懂地呆瞪喬博士。


    喬博士對肖冬雲責備地說:“冬雲,你這是幹什麽?他頭上還有傷啊!”


    趙衛東這才明白,扇他耳光的不是喬博士,而是他三名紅衛兵戰友中最親愛的一名戰友,而是他深深暗戀著的人兒。要正視這一點,對他而言,比接受現在的年代已經是2001年還痛苦還茫然。


    他不禁地問肖冬雲:“是你扇了我一耳光?真是你扇了我一耳光?而不是他?”


    肖冬雲顫著雙唇不知說什麽好。


    “而且,你不但允許他將雙手拍在你肩上,不但允許他擁抱你,吻你,還允許他叫你冬雲了?”


    喬博士不得不以聲明般莊嚴的口吻說:“趙衛東,你多心了。希望你能以較正常的心理想某些事。”


    肖冬雲也忽然大聲說:“你以為你是誰?是我的上帝?你我的關係,不過是三十幾年前同校初中女生和高中男生的關係,不過外加一層關係都是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一起長征一起遭遇了雪崩!但現在已經是2001年了。我們的關係和中國的‘文革’運動一樣,早已成為曆史了!你什麽時候能頭腦清醒,徹底明白這一點?”


    輪到趙衛東顫著雙唇不知說什麽好了。


    他刹時淚盈滿眶。


    他覺得肖冬雲的話語像刀子,一句一下,將他的心切碎了。


    而肖冬雲說罷,一轉身跑入樓裏去了……


    喬博士安慰道:“你別生她氣。你們之間,難道不比我們之間更容易溝通嗎?你應該主動找她……”


    趙衛東口中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字:“滾!”


    此時,有一名司機翻過院門跳進院裏,接著將院門打開了——於是司機們一擁而入,吵吵嚷嚷地朝趙衛東圍來。看樣子他們要教訓他一頓……


    喬博士挺身上前,橫伸雙臂加以阻攔,並厲聲喝道:“站住!你們也不先問問這是什麽地方!此地豈容你們撒野放肆!”


    司機們倒真的被鎮住了。一時的你望我,我望你,皆噤聲不再敢造次妄動……


    “老院長”率著一隊不同年齡男男女女的“白大褂”自樓內匆匆而出——此事最終以和解了結。司機們不僅得到了工具,還得到了人力支持。“老院長”自掏腰包,給了那名光頭司機一百元賠他半盒煙。他說他耳朵可能被震聾了,於是又為他檢查了耳朵,開了診斷,確保他的耳朵沒問題……


    趙衛東卻在交涉過程中獨自回房間去了……


    四名活轉來的紅衛兵都住單間。一則房間多的是。二則在最初的時日裏,也就是在他們都必經的昏迷階段,由於他們各自不同的狀況,需要極為細心的,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分別觀察和分別護理。所以住單間的“待遇”便繼續下來了,沒有什麽改變的必要。


    趙衛東進了自己的房間,見李建國順條筆直地躺在他的床上。李建國立即明智地坐了起來,關心地問:“你打針了沒有?”


    趙衛東不理他,接了一杯純淨涼水,一飲而盡。


    李建國一時覺得被冷淡得怪沒意思的,就挺識趣地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站住了。猶猶豫豫地轉過身,又問:“我怎麽你了,你連我也不理?跟我來的什麽勁兒呀?”


    趙衛東仍不理他,也順條筆直地往床上一躺,兩眼呆瞪天花板。


    李建國嘟噥:“你不理我,我還偏不走了。”嘟噥著,就當然而然地坐到一隻沙發上去了。


    房間裏沒電視,沒電話。隻有單人床、一對沙發、三十幾年前木製的老式衣架和書架。書架上擺著小型的毛主席石膏胸像、選集,以及一些三十幾年前的報刊。刊是從資料館借來的;報是請印刷廠專為他們按三十幾年前的幾份大報的內容板式重新印刷的。總之三十幾年前不該有的東西都沒有。該有的一般都有了。至於熱水器,那是今天才增加的。既然真相已經說明,假戲不必再演下去,省得仍指派一個人專為他們燒熱水了。


    李建國第三次發問:“你怎麽就忍心不打聽一下肖冬梅的情況呢?”


    肖冬梅的不良反應已經得到了有效的控製,這使李建國和肖冬雲的情緒都大為好轉,起碼對各自麵臨的生死問題樂觀了些。再加“老院長”和喬博士又分別推心置腹地與他倆談了一番話,使他倆的思想方式更現實了。


    趙衛東繼續裝聾作啞。


    李建國終於火了,大聲嚷:“趙衛東你死了?沒死你給我聽好!三十幾年前我李建國尊敬你,不僅因為你是咱們紅衛兵長征小分隊的隊長,還因為你是縣‘紅代會’的常委!而我,是縣裏頭號‘走資派’的兒子!實話告訴你,我尊敬你那是違心的,形勢所迫的,不得已裝的!為的是向你們紅衛兵靠攏,混進你們的組織裏,取得你們的信任,或者能對解放我爸爸起點什麽積極作用?否則你一名當年連團員都不是的高三生,有什麽特別值得我尊敬的地方?我剛入校,‘文革’還沒開始那會兒,你見了我這個縣長的兒子,難道沒一副巴結的討厭模樣,搭搭訕訕地主動套過近乎嗎?現在已經是2001年了,‘文革’早成為曆史了!中國大變樣了!剛才‘老院長’告訴我,連‘右派’們都一律平反了!連地富成分都取消了!那麽咱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平等了!我這個‘走資派’的兒子已不是什麽‘黑五類’子女了!你‘紅代會’大常委的政治資本也等於是臭狗屎了!連我們三個初中生都不難明白的道理,你這名高中生怎麽偏不明白?!”


    趙衛東聽著聽著坐起來了。


    三十幾年前,當他剛升入高三,李建國當由小學生成為中學生時,他這個“小業主”的兒子,對李建國這個縣長的兒子,確乎是心存巴結之念的。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不是李建國的誹謗。而當他成為“紅代會”的常委以後,情況反過來了。李建國開始巴結他了,這也是一個事實。對李建國的巴結,他是進行過政治分析的。他分析的結論,與李建國自己三十幾年後的今天所“坦白”的,完全一致。但,兩個事實,經由李建國的口,大聲嚷嚷地說道出來,還是使他感到萬分的震驚。在人和人之間,某些虛偽關係不撕破,人和人之間還可靠另外的關係維持表麵的親和甚至親愛。而一旦撕破,就會使雙方陷入僵冷。就會使雙方都覺得,連另外幾重關係,哪怕是雙方都企圖維持住的關係,也會變得虛偽了,變得仿佛利刃劃膚一樣皮開肉綻怵目驚心了。此時,雙方都會感到心裏疼痛。區別在於,僅僅在於,主動撕破關係給對方看的一方,可能並不尷尬,反而快感。而對方卻會在心裏疼痛的同時,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


    李建國正是那麽地快感著。三十幾年前,他多想像今天這樣對趙衛東大聲嚷嚷地說出剛才那番話啊!但三十幾年前他哪敢?今天都2001年了,他怕什麽呢?他覺得他不但被在岷山的雪下埋了三十幾年,連他撕破虛偽扒開真相給趙衛東看的勇氣,也被粗暴地壓製了三十幾年似的。他覺得再不說出那番話,他的勇氣就會由於長期憋在心裏而變質了。他覺得自己好傻——“文革”成為曆史了對自己有什麽不好?中國大變樣了對自己有什麽不好?城市裏到處吃喝玩樂的地方了對自己有什麽不好?如果自己真能順利渡過眼前麵臨的生死關,當年的同代人都四十多歲五十來歲了,而自己卻仍是一名初二男生對自己有什麽不好?這一切加在一起對自己多好哇!可自己卻仍傻兮兮地跟著趙衛東的感覺對抗2001年的中國!是的,是的,他對抗那一座城市裏的現實,對抗2001年,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表演給趙衛東看的。是為了給趙衛東這麽一種深刻的印象——在政治上他是絕對可以信賴的……


    然而現在他急切地要擺脫趙衛東對他的思想的左右;急切地想要了解今天的中國;急切地想要了解2001年;急切地想要知道,在自己死了的這三十幾年中,是他祖國的這一個國家經曆了怎樣的一些事件怎樣的一些轉折?……


    他的話不但使趙衛東尷尬極了,也憎恨極了。尷尬和憎恨摻對成的那一種震驚,如同液體毒藥迅速地流在他的血管裏,並通過血管注入他的每一髒器。他覺得他的身體內部在處處燃燒。他似乎能聽到燃燒的嗞嗞聲。似乎能感到煙和腥焦味兒一陣陣從胃裏從肺裏直衝口鼻。仿佛,毒藥就下在他剛剛喝的那一杯水裏;仿佛是李建國誘騙他喝的;仿佛李建國隻不過在反反複複地說著同一句話:我下的毒,我下的毒,我下的毒……


    他頭腦裏隻剩下了一個意識——開始了!眾叛親離開始了!先是一記耳光,然後是毒藥……


    “你究竟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你看你剛才,多習慣地就接出了一杯涼水呀!那是什麽水?那不是自來水!那是純淨水!那東西叫純淨水器!一按紅色的龍頭出熱水,一按藍色的龍頭出涼水,你看一眼想當然地就明白了是不是?可其實你第一次見識到了純淨水器,第一次喝了一杯純淨水!三十幾年前有那東西嗎?你享受著二十一世紀的成果你卻偏要與二十一世紀對抗到底似的,你怎麽回事?我們有何功德?你有何功德?配被高幹似的對待著?再看這些報,是專為我們印刷的!要花錢的!誰欠我們的債還不起,必得如此討好我們嗎?你知道為了使我們活過來,為了使我們繼續活下去,已經花了多少錢了?‘老院長’扳著手指頭向我算了一筆賬,一百萬都不止了!接下去還要花多少錢沒法兒估計!”


    李建國的這一番話,簡直等於在訓斥了。每一句都像一枚釘子,一枚接一枚“射”入趙衛東耳中,洞穿耳膜,釘入頭腦。如果將趙衛東的頭腦比作一塊木板,那麽它上麵怕是已經被釘子釘滿了。


    趙衛東表現得異常平靜。他離床開了門。


    李建國奇怪地問:“你開門幹什麽?”


    趙衛東說:“讓那些自稱為我們服務,自稱為我們花了一百萬都不止的人們聽聽。你多麽激動地充當他們的口舌啊。這證明你已經是他們的人了。他們不但應該信任你,還應該向你頒獎章。我不敞開門也讓他們聽到,你不是邀功無據了嗎?”


    李建國一下子跳起,衝到趙衛東跟前,反指著自己心窩,臉紅脖子粗地說:“我不是為了討好他們!我是為了你別再糊塗下去。”


    趙衛東以小學生在課堂上提問那種口吻問:“我糊塗不糊塗,是我個人的事,與你有何相幹?”


    李建國誨人不倦地說:“雖然我們不再是紅衛兵戰友了,但我們畢竟還是老鄉,而且是同命運的人!”


    趙衛東冷冷一笑:“我,你,無論我們過去和現在,談得上什麽同命運?”


    李建國也冷冷一笑:“起碼我們現在是同命運!都隻不過是僵屍複活。說得好聽點兒,都隻不過是‘文革’的活化石!”


    “你說完了?”


    “今天到此為止。”


    “那麽,滾吧!”


    “別忘了,這個房間並不是你家……”


    “滾!”


    李建國悻悻而去……


    李建國氣呼呼地走到自己房間門前,手已搭在門把手上了,卻不立刻推門進屋。


    他因不被理解而特別委屈,一轉身又去找肖冬雲。


    肖冬雲仍獨自在房間裏落淚。李建國問她怎麽了?她就將看見趙衛東揮舞鐵鍁朝鐵柵欄門發泄,以及自己如何扇了趙衛東一耳光的事,抽抽泣泣地說了一遍。李建國便將自己剛在趙衛東房間裏勸了些什麽話,以及趙衛東竟用“滾”字下逐客令的經過,也細述了一遍,未了問:“他是不是……”


    肖冬雲抬起淚眼望他,靜待他說下去。


    “他是不是……是不是那個那個……神經錯亂了呀?”


    李建國本欲說“瘋了”,但又不願那麽說。吞吐之間,終於想起“瘋了”的另一種較好的說法。


    “胡說!再不許這麽說他。”


    肖冬雲當即對趙衛東的正麵形象予以嚴肅的維護。


    “那他是怎麽回事?”


    “……”


    “我勸他那些話有什麽不對嗎?”


    “你那是勸人往明白處想的話嗎?我要是他,你對我說那些話,我也用‘滾’字往外趕你!”


    “就算我的話說得太坦率了,那總比扇他耳光強吧?”


    “所以我正後悔呢。”


    聽肖冬雲這麽說,李建國也多少有點後悔了。


    二人相對著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肖冬雲長歎口氣,自言自語似的又說:“也許,他真的有理由蔑視我們?”


    李建國聽得不大明白,低聲“請教”:“他指誰?我們是我們四個,還是我倆?”


    肖冬雲又歎口氣,心存內疚地說:“他除了指衛東,還能指誰呢?我們當然首先指的是我倆,也可以包括上我妹妹。”


    李建國板起臉問:“他憑什麽?憑什麽輕蔑我們?”


    “與他比起來,我們是多麽輕意地就放棄了信仰啊!”


    “信仰?什麽信仰?”


    “就是我們在‘文革’中幾乎天天發誓的那種信仰啊!刀山敢上,火海敢闖,頭可斷,血可流,‘三忠於’、‘四無限’,‘文革’中我們不是幾乎天天這麽發誓的嗎?發誓時還熱淚盈眶,還寫血書……可現在呢,不須上刀山;不須下火海;不須斷頭;不須流血……我們隻不過好比睡了一長覺,一睜眼時代變了,我們就思想落後了似的趕快跟著變。別人認為我們當時荒唐,我們也馬上覺得自己當年可笑。捫心自問,我們又是怎麽回事兒呢?他就不像我們,他起碼還表現得是一個堅持信仰的人。僅就這一點而言,你總得承認他比我們可敬幾分吧?”


    由於肖冬雲說到了“血書”二字,李建國的臉紅了一陣。


    他也學趙衛東的口吻問:“你說完了?”


    肖冬雲點頭。


    “呸!”


    李建國的唾沫濺了肖冬雲滿臉。


    “當年那也叫信仰?”


    “……”


    “我問你,別人把你媽媽的頭發剪成鬼發了,往你爸爸臉上潑墨汁,狠踢他腿彎逼他跪下,你看著時,內心裏真的擁護那種革命嗎?”


    “你倒是回答呀!”


    “我……”


    “我什麽我?你們姐兒倆其實和我李建國沒什麽區別的!心裏在恨恨地想——他媽的,不怕你們鬧的歡,就等將來拉清單!凡是呸過我父母,淩辱過我父母,打罵過我父母的人,我將來都要一一替我父母算總賬!”


    肖冬雲被誣蔑似的叫起來:“你胡說,那不是我們姐妹的想法!純粹是你個人的想法!我們當年的想法和你的想法根本不一樣?!”


    “不一樣?怎麽不一樣?說出來聽聽嘛!”


    “我們姐妹想,想……我們的父母,肯定是有罪過的,要不‘文革’不會革到他們頭上……”


    “可你們父母第一天被批鬥時,你們姐兒倆在家裏相抱著哭作一團過,我到你家去安慰過你們,你能否認有過這件事嗎?那又怎麽解釋?!”


    肖冬雲忽然往床上一撲,嗚嗚痛哭。


    李建國頓時慌了,坐到床邊,輕輕推著她肩,變換了一種賠罪似的語調說:“你哭什麽呀你哭什麽呀?我隻不過是和你討論討論嘛,這也不能算是欺負你吧?”


    肖冬雲邊哭邊叫嚷:“你走你走你走!滾!滾!”


    李建國也像肖冬雲剛才那樣,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又長長地歎了第二口氣……


    他不勝憂傷地自言自語:“你還哭,我就不走。唉,還動不動就互稱戰友呢,才由僵屍變成活人不久,就倆倆的話不投機半句多了。再過些日子,還不誰瞧著誰都不順眼了呀。現在的人們也是的,何必多此一舉把我們全都救活呢?倒莫如讓我們還在岷山上做僵屍,也省得你煩我惱的了……”


    肖冬雲猛抬起頭嚷:“你才是僵屍呢!你願意再做僵屍,自己回到岷山上去!沒人攔你!”


    嚷罷,複埋下臉哭。


    李建國苦笑道:“我一個人回去多孤獨啊,要回去,也得動員冬梅陪我一起回去……”


    肖冬雲又猛地抬起了頭……沒等她口中說出什麽話,或對李建國怎樣,門一開,喬博士一腳邁了進來。喬博士見他倆那種情形,一怔,之後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事急忘了敲門了……”


    隨著喬博士關門退出,肖冬雲由伏在床上而坐在床上了。


    喬博士在門外輕輕敲門。


    肖冬雲趕緊掏出手絹擦淚,而李建國則去開門。


    喬博士重新進屋後,也不坐,連連又說:“我有失禮貌了,請原諒,請原諒……”


    肖冬雲大不自然,扭頭一旁,不吭聲。


    喬博士站在門口,望著李建國說:“你欺負冬雲了吧?”


    李建國也大不自然起來,訕笑道:“我沒欺負她。我欺負她幹嗎呀?我剛才隻不過和她討論問題來著。”


    喬博士也笑道:“既然是討論問題,而一方哭了,那就證明另一方的態度值得反省了。關係親密的人之間,討論問題更要心平氣和。”


    李建國覺得喬博士誤會了什麽,澄清地說:“我和她沒什麽特殊的親密關係。我和她妹妹是一對兒,而她和趙衛東是一對兒。”說完還看著肖冬雲問:“是這樣吧!”


    肖冬雲不但大不自然,而且大窘了。她怎麽說都不妥,狠狠瞪了李建國一眼,麵紅耳赤起來。


    李建國又說:“你臉紅什麽呀!都2001年了,誰喜歡誰,誰愛誰有什麽不能公開的呀?我不澄清一下,讓博士心裏誤會著,就對啦?”


    喬博士又笑了。他說:“其實是你誤會了。我沒誤會。我知道你喜歡冬梅,趙衛東喜歡冬雲。我說的親密關係,指的是你們一塊兒長征的關係,不是指你們誰喜歡誰的關係。”


    喬博士說這番話時,肖冬雲抬頭看了他一眼。她本想偷看他一眼的。不料他的目光也正望著她,她臉更紅了,頭也垂得更低了。不知為什麽,她心跳加快了。她自然是每每暗自承認,她和趙衛東之間,是存在著一種特殊的親密關係的。即使不一塊兒長征,那關係也是明明存在否認不了的。但畢竟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們之間的關係當著她的麵,用“一對兒”、“喜歡”、“愛”這種她覺得禁諱的詞說出來。她尤其不願喬博士認為她和趙衛東是一對兒,並認為她喜歡他愛他。不僅因為他的某些言行和表現使她大感牽連性的恥辱,似乎也還因為別的。還因為別的什麽呢?她自己對自己一時尚不能分析清楚。何況她不覺得有什麽分析清楚的必要。她本能地認為有些事還是模糊著好。至於李建國和妹妹的關係,照李建國的說法,仿佛他和她的妹妹已經是一種大人之間的戀愛關係了!一個才初一,一個才初二,虧他說得出口!何況他李建國憑哪方麵配和自己的妹妹是一對兒呢?如果不是喬博士在房間裏,她定會扇李建國幾個大嘴巴子……


    她暗問自己:肖冬雲啊肖冬雲,你究竟是怎麽了呢?從前你是一個多麽好性情的初三女生啊!別人成心氣你,故意逗你惱火起來,都是不容易做到的事,現在你怎麽動輒想啐人想罵人想扇人耳光呢?你的兩名當年的紅衛兵戰友,怎麽竟成了最惹你心煩的人了呢?他倆在長征途中是多麽關懷你和妹妹,多麽照顧你和妹妹呀?怎麽他倆的每一句話你似乎都不愛聽了呢?你其實是動輒想啐他倆想罵他倆想扇他倆的耳光呀!難道在你看來他倆竟是一無是處的兩個人了嗎?那麽你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比如在喬博士心目中,就不是和他倆一樣的人了嗎?喬博士……你為什麽在乎你在喬博士心目中是怎樣的人呢?……


    肖冬雲不禁呆呆地坐著,低垂著頭,陷入了自己對自己的迷惘與困惑。因為喬博士在,僅僅因為他在,她竟打算一直不抬頭了。


    喬博士說他剛才去了趙衛東的房間,親自請趙衛東去打預防針。而趙衛東閉著眼睛仰躺在床,似睡非睡的,根本不理睬他。


    李建國說:“我也剛從他房間出來。他肯定正生我氣。”


    喬博士就問為什麽。


    李建國再次將自己對趙衛東說過的一番話重複了一遍。


    喬博士連連搖頭道:“你不對,你不對。你怎麽可以說那些話呢?那樣說多破壞你們之間的感情啊!”


    李建國隻得連連認錯:“好好好,算我不對,算我不對。”


    喬博士又望著肖冬雲試探地問:“冬雲,我的想法是,你看你能不能去勸勸他呢?他不聽我的,但也許會聽你的話吧?”


    肖冬雲終於抬起頭,望著喬博士為難地說:“他肯定也生我的氣。我在院子裏扇了他一耳光,這您是看見的呀。”


    喬博士說:“是啊是啊,我當然看見了。你那樣對待他,也太衝動了。對親愛者,尤其要有雅量……”


    肖冬雲的臉倏地一下子又紅了。她打斷喬博士的話,低聲而態度明確地說:“我不是他的親愛者,他也不是我的。”


    李建國口中“友邦驚詫”地“咦”了一聲,眯起眼瞧著肖冬雲大搖其頭,那意思是進行著無言的譴責——這就不夠實事求是了……


    肖冬雲隨著他那一聲“咦”,迅速將頭朝他扭過去,目光很是嚴厲地瞪著他,顯然在用目光進行警告:你“咦”的什麽?我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尤其我在說我和趙衛東的關係時,你少插嘴!


    李建國識趣地低下了頭。


    肖冬雲隨即又將目光望向喬博士,仿佛也在用目光對喬博士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在原則問題上我可不是一個態度曖昧的人!


    那時的她嗔而不怒,羞而不窘,盡管臉紅著,但紅得並不尷尬。目光坦坦率率的,臉也紅得煞是好看。


    喬博士迎著她的目光微笑了一下。他歉意地說:“既然你表示反對,那麽我承認我用詞不當,收回我的話。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去勸勸他。我對你兩個都講了打那種預防針的重要性,你兩個也都打了。如果他不打,對他意味著什麽,你兩個都清楚。”


    肖冬雲又低下了頭。


    喬博士接著說:“你有考慮之後再決定的權利。但我的責任要求我必須等著你的答複。而且,隻能容你考慮五分鍾。”


    博士說完,就抬起手腕低下頭,看手表。


    畢竟事關趙衛東的生命。李建國聽“老院長”講了,那種預防針是對付一種腐蝕人的肉體的凶惡病毒的。它們進入血液,藥力對它們還能起殺滅的作用。而它們一旦進入人腦,藥力就拿它們沒辦法了。它們會在一小時內裂變為千萬,將人的大腦噬食得千瘡百孔。那麽人隻有一個下場了——成為植物人。


    李建國雖然是縣長的兒子,也沒有一塊手表的。他曾為他們四個從家裏偷出過一隻叫“馬蹄表”的鬧鍾。其實就是表殼之上有自行車鈴那種雙鈴的鬧鍾,響起來特別擾耳。但在長征路上遺忘在一個村子的一戶老鄉家了。所以他望著喬博士的臉,一手按著自己的脈搏判斷時間。


    一會兒,他說:“過了一分鍾了。”


    而喬博士眼望著手表說:“一分半了。”


    又一會兒,他問:“過了兩分半了吧?”


    喬博士說:“已經過了三分鍾了。”


    李建國大為急躁,猛地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肖冬雲,你如果不去,你就等於見死不救了。趙衛東要真成了植物人,我也會替他恨你的。”


    李建國賭氣而去後,喬博士不看手表了,抬頭看著肖冬雲了。


    他以請求的口吻低聲說:“好姑娘,我知道你是特別仁愛的。也知道你是特別懂事的。別再慪小孩兒氣了。快去吧,啊!”


    肖冬雲並非在慪氣。她實在是覺得為難。在院子裏扇了趙衛東一耳光,這事兒過去還不到一小時,她覺得簡直沒勇氣麵對他,也不知出現在他麵前後該怎麽勸他,萬一他更加輕蔑地對待自己,自己可如何是好呢?但博士的催促,不容她再顧慮下去了。從前她覺得趙衛東一開口對她說話,她就被催眠了似的。甚至今天上午他的話語對她還有那樣的魔力。但此時情況變了,似乎博士一開口對她說話,她就被催眠了。她覺得博士的話語,才是她所熟悉“文革”中又漸忘了的一種話語。一種在異國聽到了久違的鄉音似的話語,一種屬於人類的話語。博士除了在講解他們的命運時,對她所說的話語外,句句都像糖水滴進幹渴的口中。其實博士並沒有企圖通過自己的話語向她表明自己是一個溫柔多情的男人。他基本上是以很平常的語調和她說話。隻不過有時為了安慰她,必須把話說得溫柔一些罷了。在博士,那一種溫柔是責任,是義務,是起碼的道義的要求。而在肖冬雲,他的話語仿佛是天堂之國的語言,使她聽了有一種受感動的感覺。因為,自從“文革”一開始,另一種話語成了時代的主流話語。它一出自“造反派”們之口即咄咄逼人,強硬得具有明顯的霸悍的意味兒。在一般情況下也是冷漠的,目空一切的。在不一般的情況下,則便是嗬斥的,氣勢洶洶的了。相對應的,產生了另一種話語。它是卑怯的,忐忑不安的,甚至是驚慌失措的,低聲下氣的。更甚至是罪人認罪式的,它是普遍的“文革”之革命對象們的話語。他們明智地那樣說話,他們的日子就好過一點兒。他們若逞一時之勇不那樣說話,那麽他們所淪的境地就更悲慘了。即使在革命“造反派”們之間,以及紅衛兵們之間,隻他們所配的話語,亦即第三種話語,也是表演性的。戲劇台詞式的,起碼不是自然的,是刻意的,甚至是矯揉造作的,裝腔作勢的。仿佛彼此那樣說話,乃是一種語言特權。好比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隻有貴族才配才有資格說法語,哪怕說得語法蹩腳,也是一種身份的榮耀。成分問題,政治立場,劃清界線或者“同流合汙”,使夫妻之間、父母子女之間、親戚朋友之間,兄弟姐妹之間,乃至同校同班同學之間,以及街坊鄰裏之間,都不能再操他們出生以後所慣用的日常語調說話了。


    是的,喬博士的話語,對肖冬雲而言,確乎是一種久違了的,更喜歡聽的話語。相比之下,趙衛東的話語怎能不失去魔力呢?她一想到就在今天中午,趙衛東還曾以從前那種話語關心自己的靈魂,就不能不因自己對他的話語的入迷而暗羞。


    多麽裝腔作勢的話語啊,自己怎麽竟會對那麽一種話語入迷呢?


    但是她又不免的內疚——才幾個小時過去,自己與自己所一度暗暗崇拜的,也明知暗戀著自己的人之間,竟彼此嫌惡起來了。不,不,不是彼此嫌惡起來了。他並沒有嫌惡自己,他隻不過是妒火中燒。而是自己嫌惡起他來了,連他的話語都不能再忍受了……


    這麽快的感情的背叛,難道是道德的嗎?


    她又不由得在內心裏審問著自己了。


    喬博士的手臂不橫貼在胸前了。那自然意味著五分鍾過去了。他腳步無聲地走到她跟前,又一次將雙手輕輕按在她肩上。而她扭向一旁的頭轉正了,不但抬起,而且微微地後仰著了。她知道那樣他們的目光是會注視在一起的。她忽然非常渴望那樣。非常渴望被他注視著眼睛,聽他用溫柔的語調說話。哪怕是告訴她關於她命運的無法改變的劫數。


    “考慮好了嗎?”


    她本想說“我去”的,卻沒說,點了點頭。不吱聲是為了聽他對自己多說一句話。


    “那麽,去,還是不去?”


    “……”


    “即使你還是不去,我也不會對你不滿的。確實,你剛剛扇了他一耳光,你有理由在乎自己麵對他時的感覺。”


    “……”


    “隻是,連你都不去勸他,我會很失望的。那麽誰勸他,他還聽呢?他不打那種預防針不是等於不想活了嗎?”


    她終於開口說:“李建國認為,他精神錯亂了。我不許李建國在背後這麽議論他,可我心裏,也……也不由得這麽想……”


    喬博士慢言慢語地說:“我可以保證他的神精並沒有錯亂。你禁止李建國是對的。精神錯亂四個字是不可以隨便往別人頭上安的。”略作沉吟,又說,“麵對毫無心理準備的現實,每個人的思想狀態是不同的。受教育越高的人,思想轉變過程往往越痛苦,越長。他是高三生,他在‘文革’中的思想陷入的激情投入自然比你們三個要深要多。即使三十幾年後的今天,中國也仍有某些人的思想固定在三十幾年前的‘文革’時期。隻不過絕大多數人的思想跟著時代了,適應著時代了,沒有他們聚合思想的空間了,所以他們明智地沉默著了……”


    這一點是肖冬雲怎麽也想不到的。


    她忍不住問:“真的?”


    喬博士說:“真的。以後我們可以找時間長談。談‘文革’,談現在,談政治,談愛情,談毛澤東,談蔣介石,談誰談什麽事都行。但這會兒,我們必須解決如何讓趙衛東打預防針的問題。”


    “博士,您再允許我發問一次。”


    “此時此刻的最後一次。”


    “談蔣介石也可以?”


    “我不是說過了嗎?當然可以。比如我就認為,蔣介石和孫中山毛澤東一樣,也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沒有他打著孫中山‘三民主義’的旗號統令割據八方的各路軍閥,中國共產黨要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是會更有難度的。”


    肖冬雲聽得瞪大了眼睛。


    她又忍不住貿然地問:“博士,您是黨員嗎?”


    喬博士平淡地說:“我永遠不會加入任何黨派。盡管各民主黨派,包括共產黨,都熱情地動員我加入過。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我最討厭政治企圖滲透各個領域的現象。”


    “可你……你已經在發表危險的政治言論了……”


    “發表政治言論是我的權利和自由。誰企圖因此而把危險強加在我身上,那我是要和誰鬥爭到底的。不管是誰。”


    肖冬雲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覺得,你其實已經答應了我的請求,是嗎?”


    博士的語調又溫柔起來了。


    “是的。我心裏早就決定去了……不管他怎麽對待我……”


    於是博士的雙手從她肩上放下了……


    於是她站起來了。


    “真懂事。”


    博士的口吻,聽來像誇獎小女孩兒似的。


    肖冬雲心理獲得滿足地微笑了。她緩緩走到門口,不由得回頭望博士。那一種目光,如同第一天入托的孩子回顧爸爸媽媽……


    博士鼓勵地說:“我就在你房間裏等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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