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克在一家小飯館吃完麵條,付了錢正等找頭,突然從窗外看見一個女人,雖然已有很久沒見過了,但他還是認出她是張萌。服務員過來對他說:“找你錢。”他有心接錢,又怕張萌走遠,揮了下手說:“算了吧!”匆匆向外追去。


    他在人行道上邊跑邊叫:“張萌!張萌!”


    張萌站住了:“徐克?”


    徐克走到張萌跟前,氣喘籲籲地說:“行,還能叫出我的名字。你哪去?”


    張萌說:“回家啊。”


    徐克大大方方地說:“我陪你走一段。”


    張萌好像不太樂意:“這,不耽誤你什麽事嗎?”


    徐克就跟沒聽出來似的:“我沒什麽事,剛才在前麵那小飯館裏吃了碗麵條,正巧你從窗前經過,我一眼就把你給認出來了。”


    張萌不無幾分勉強地說:“那……好吧。不過我走得可快。我剛下班,回家吃飯,吃了飯還得趕去上夜大。”


    “喲!”徐克肅然起敬,“考上夜大了?好樣的。”


    張萌淡淡地歎了口氣:“年齡過線了,要不何至於上什麽夜大。”她看了下表,抬起頭來,“我們別站著說了,走吧。”


    她確實走得極快,徐克還真有點跟不上她:“看來你的時間挺寶貴的。”


    張萌邊走邊說:“談不上寶貴,緊迫而已。”


    “當年,自從你離開連隊,我就再沒見過你。”徐克說完,看著張萌沒什麽反應,又接著說:“你一點兒沒變……”


    張萌說:“這怎麽可能?當年我才十八歲,現在我已經三十多了。”


    徐克多少有些討好地說:“我的意思是,你不像咱們那些別的女戰友,她們現在一個個連點水靈勁都沒有了……”


    張萌回頭:“我還有麽?”


    徐克說:“你還有,你當然還有,挺多的呢。”


    “謝謝!”張萌似乎還領情。


    “你在哪兒上班?”徐克問。


    “晚報社。”


    徐克更肅然起敬了:“唔?還是得有個好爸爸啊!”


    “這和我爸爸沒什麽直接關係,他們公開招聘,我去應聘,錄取了。”


    徐克忽然有些酸溜溜地說:“不少當官的在文革中死了,國家現在正缺幹部,你爸爸又高升了吧?”


    張萌冷冷地說:“我爸爸也在文革中死了。”


    徐克倒吸了口冷氣:“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


    張萌還是拒人千裏的口氣:“沒什麽,誰都得死。你在哪個單位?”


    “我麽……目前還沒有正式工作呢……做點搗騰服裝的小買賣……反正都是


    ,對不對?”


    “對。”張萌顯然不再想談什麽。


    徐克倒有點糾纏不休似的:“你就不想問問我別的什麽問題?”


    “還問你什麽?”


    “比如吳振慶、王小嵩、韓德寶他們的近況……”


    張萌幹脆地說:“不想。”


    徐克生氣了,他停下腳步;然而張萌仿佛根本沒有發現他站住了,繼續匆匆往前走。


    徐克追上去,一直跟她走到一幢新樓前,張萌站住說:“我到家了。”


    “你……住這兒?”徐克的口氣有些納悶,那意思分明是:你怎麽居然有幸住這兒!


    張萌抬頭仰望著說:“住這兒。”瞧著徐克又說:“你是不是又想說還是得有個好爸爸?”


    “沒有。”


    “你要對我說,就說。這時候說正對,房子是給我爸爸落實政策的名義分給我的——盡管他已經死了。”


    看著徐克一時語塞,張萌向徐克伸出了一隻手:“你要是沒什麽話可說了,我就該跟你說再見了。”


    徐克不握她的手:“張萌,我……想跟你到你家裏去談談……”


    “這……”


    徐克急急地補充了一句:“就占你幾分鍾時間……可不可以?”


    張萌隻好說:“可以倒是可以,不過絕不能耽誤我去上夜大。”


    《年輪第四章》14(2)


    徐克趕緊答應:“當然。”


    走到樓梯上時,徐克叫了一聲:“張萌……”


    張萌轉身看著他,徐克問:“你……結婚沒有?”


    張萌反問:“你要和我談的,跟這一點有關?”


    徐克馬上賠笑:“無關無關!不過怕你已經結婚了,我和你愛人不認識,他不歡迎,顯得我很冒昧的……”


    張萌也笑了:“我和我愛人也不認識呢,現在還不知道他在哪兒,是幹什麽的呢!”


    徐克說:“這樣就好……”


    張萌站住了:“這樣就好,怎麽好?”


    徐克立刻解釋:“我的意思是……這樣,我就沒什麽不方便的感覺了……”


    到了張萌家門口,張萌掏出鑰匙,猶豫著並沒有馬上開門,問:“你究竟想和我談什麽?”


    徐克說:“進了屋再說不行麽?你看你這個人,難道我還能對你起歹心麽?我要是這樣,當年不就……”


    張萌笑了:“我可沒這麽想,我不過有點兒好奇。你的樣子使我覺得,你可能碰上上了件糟糕的事兒,而我現在又幾乎沒有任何幫助別人的能力。”


    她開門,讓進徐克。


    這是一間兩居室的房子,水泥地沒油過,


    裏隻有舊沙發、舊書架、舊桌子、舊木茶幾,都是以前張萌家的老家具。桌上除了台燈,什麽也沒有。書架上隻有幾冊數理化方麵的書。


    “隨便坐……”張萌一轉身進了廚房。


    臥室的門半開著,隻能見到一張單人床,床頭是一隻皮箱,張萌帶著它下過鄉。徐克顯然對它並不陌生,他嚴肅地、認真地望著它。


    張萌拿著一個饅頭、一雙筷子和一碗菜走了進來,她坐在徐克對麵的沙發上,邊吃邊說:“說吧……”


    徐克開門見山:“你不至於忘記吳振慶是誰吧?”


    張萌默默地吃著,沒有什麽反應。


    “他進公安局了。”徐克說。


    張萌一愣,“他……他幹什麽違法的事了?”


    徐克像得了理:“他替人打抱不平。”


    沉吟了一會兒,張萌說:“你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徐克靜靜地說:“我們一些當年的兵團戰友,想聯名把他保出來……”


    張萌不等他說完,便說:“請替我到廚房把暖水瓶拿來……”


    徐克站起來,從廚房捧來暖水瓶,並將水倒入張萌舉手托起的碗裏。


    徐克說:“他是為了我,才進公安局的……”


    張萌突然問:“他……不會是和火車站那件事有關吧?”


    徐克說:“正是和火車站那件事有關。今天我偶然碰上了你,希望你能在這張紙上簽個名。簽名的都是些下裏巴人,正缺少像你這種人……”說著從兜裏掏出兩頁紙給張萌看。


    張萌接過紙看了一遍,還給徐克:“我不能簽。”


    “為什麽?”


    張萌說:“晚報上那篇文章是我寫的。”


    徐克大驚:“你……原來是你寫的!你知不知道,沒有你那篇文章,他也許已經放出來了!你那篇文章等於火上澆油,公安局的頭兒們看了,要嚴辦他們幾個兵團戰友……”


    張萌急了:“可我當時怎麽會想到是幾個兵團返城的知青呢?更不知道他也在其中……”


    徐克說:“不管怎麽說,那你更應該簽名了!”


    張萌沒接徐克遞過來的紙,輕輕說:“我不能簽。文章是我寫的,我再參與簽名保他,我究竟算怎麽回事?我這記者今後還當不當了?我今後還希不希望人們關注我報道的事了?”


    徐克盯著她,緩緩折起了那兩張紙,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張萌低下頭,默默吃著。


    徐克走到門口,叫了一聲:“張萌……”


    張萌抬頭望他。徐克咬著牙,從嘴裏迸出了幾句話:“我早就明白,你們這些大官小官的兒女,和我們普通老百姓的兒女,就是他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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