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位男教師正在講解李商隱的詩——這首《錦瑟》,是李商隱的代表作,古今愛詩者無不樂道喜吟,堪稱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寓意較深的一篇詩。自宋元以後,揣測紛紛,莫衷一是。下麵,我先將這首詩讀一遍: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教室裏幾乎座無虛席。然而學生們都不是十八九、二十來歲的青年學子,而是一些早已應該工作有成的男人和女人。相當多的人穿著工作服。看得出他們是直接從班上趕來的。他們聽得極認真,滿目求知的渴望。後排座有人在邊聽邊啃燒餅——張萌端坐在他們之中……


    張萌旁邊有一男一女在悄語。


    那女的說:“能把你前幾堂課的筆記借我抄抄嗎?”


    那男的問:“你前幾堂曠課了?”


    “不是,我是替我丈夫來聽的。他改夜班了,這個月上不了課了。”


    男的有些同情了:“我的筆記太亂了。不要緊,我替你向別人借。”


    “那太謝謝你了。”


    那男的向張萌借筆記,張萌將自己的一本筆記遞過去。


    對方感激地朝張萌笑,塞到了她手裏一點兒什麽,她低頭一看,是一小瓶樟腦油。張萌往自己太陽穴抹了抹,正欲還給對方,不料被另一隻手接過去了。


    樟腦油在一隻隻手中傳遞著。


    男人和女人,張萌的同代人,紛紛往太陽穴上抹……


    有一個男的伏在桌上睡著了,他旁邊的人捅醒他,遞給他樟腦油,但小瓶裏已滴不出來了。有人悄悄將茶杯遞給他,示意他往小瓶裏倒點兒水。


    他照辦。終於從小瓶裏倒出了茶水和樟腦油的“混合劑”,然後將手心往臉上一抹。


    張萌望著這一切情形,不禁想起當年的小學課堂上,韓德寶分拋豆餅給同學們的情形。


    老師嚴肅地問:“後幾排的同學怎麽回事兒?”


    在張萌的回憶中,小學女教師變成了現實中的男老師,那老師問:“我講的有問題麽?”


    一位女學生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老師……不是……我們……大家在抹樟腦油……”


    老師點了點頭:“明白了……還有人在偷偷吸煙是不是?”


    幾個男學生慚愧地暗暗將煙掐了。


    老師苦口婆心地說:“我知道,你們全體能坐在這裏的,既是你們同代人中的幸運者,又是克服各種各樣困難的人。我的兒子和女兒,也是你們的同代人。我多希望他們也有幸坐在你們中間。可是,兒子埋在了北大荒,女兒嫁在了北大荒。所以,我給你們講課的心情,很特殊,很複雜。我不在紀律方麵過分苛求大家,但是,大家可千萬要對得起這種幸運……一弦一柱,猶言一音一節。瑟具弦五十,音節最為繁複。聆錦瑟之發音,思華年之往事,音繁而緒亂,情惘以難言。年華——正所謂美麗的青春……”


    在老師的講述聲中,張萌又陷入了回憶,她想起了自己當年和那個市“紅代會”的頭兒徜徉在鬆花江畔,遭到郝梅譴責,遭到吳振慶等敵視的情形;又想起她要離開連隊,遭到吳振慶等阻攔的情形,還想起她和吳振慶因救火在森林中發生的種種情形……


    忽然張萌前排一片騷亂,使她回到了現實——原來是一位母親帶著孩子來聽課,而孩子發起了高燒。那母親叫著:“小強!小強!小強你怎麽了?”


    另一位女學員用手試孩子前額,吃驚地嚷起來:“哎呀,這孩子在發高燒!”


    母親都要急哭了,她像是在對誰辯解:“我……我沒注意到他在發高燒……小強,小強你醒醒呀!媽媽對不住你,媽媽太自私了……”


    一位男學員說:“還哭什麽呀!快送孩子去


    啊!”


    老師踏下講台,走過來,感慨萬千地:“這太過分了!不,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太委屈孩子了……哪位同學去給攔輛?”


    《年輪第四章》15(2)


    張萌站了起來,她跑下樓梯,跑出校園,在馬路上攔住一輛汽車,司機搖頭不拉。正欲開走,張萌拉住了車門,一些學員陪著那位母親走來,母親抱著孩子坐入車裏,大家夥兒將錢一一塞在母親手中,車在夜幕中開走了。


    張萌駐足目送,良久,她發現身旁已無他人了——她想著什麽,沒有回學校去。轉身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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