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許攥緊拳頭,麵色愈加難看。


    “你要知道這事牽扯到多少人,兵部、戶部、西都府的其他地方官、戍北軍,還有……承國公府。”


    柳如許怔住,最後幾個字,瞬間擊垮了他強撐起的鎮定,不用這少年提醒,他自己又怎會不知,他祖父已逝,家中僅有父親一人在朝為官,朝中無人,若是別的事,看在他與承國公府的關係上,或許還有人願意相助,可偏偏這事正牽扯到戍北軍和承國公府,沒有人會肯再冒險趟這攤渾水。


    祝雁停啜一口茶,淡道:“戍北軍幾乎等同蕭家軍,沒了承國公便是一盤散沙,陛下還要靠戍北軍為他守住北方邊境,即便這次戍北軍敗了,陛下也不會治承國公的罪,可若是不治罪,朝廷便沒法與天下人交代,所以朝廷需要一個替罪羊,他做了沒做,做過什麽,並不重要。”


    見柳如許麵色惶然,祝雁停幽幽一歎:“你是否在想,那位蕭家二郎不是這樣的人,不會為了替父兄開脫,便將所有罪責都推卸到你父親身上?他會願意幫你父親說話?”


    柳如許猛地抬頭,泛著血絲的雙眼瞪向屏風之後的祝雁停,祝雁停輕蔑道:“也許吧,說不定他對你情深義重,當真會為了你大義滅親去幫你父親說好話找人疏通,但且不說陛下聽不聽是一回事,他這會兒出京辦差了,要到夏初才回,等到他回來,你父親應當早已身首異處,就連你自個,我猜最多再過個兩日大理寺的人就會上你家中抄家,隻怕到時連你也下了獄自身難保。”


    “……你到底想說什麽?”


    祝雁停低笑:“我說了我幫你啊。”


    “你又如何能幫我?”


    祝雁停的手指輕叩茶盞,慢悠悠地說道:“想要保下你父親我確實做不到,不過嘛,這罪名到底怎麽定,還是能稍稍運作一番的,你父親沒了,你還有祖母、母親和幼弟幼妹,你好歹為他們想想,是跟著你父親叫全家一塊死,還是留著性命苟且偷生,留得青山在,日後你柳家說不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條件呢?你要幫我總不會無緣無故,你到底是什麽人?”柳如許並非蠢笨之人,這一帶的私莊都歸屬那些皇宗勳貴,屏風後麵的少年究竟是何身份,他猜不到,但想必不是普通人,否則也不會誇下這樣的海口。


    “我是什麽人不重要,我說了能幫你便定能做到,隻要,……你將與承國公府的婚約退了。”


    柳如許的雙瞳倏地一縮,滿目不可置信:“退婚約?”


    祝雁停笑著重複:“對啊,就是退婚約。”


    “……我已是戴罪之人,即便不退婚,這婚約也肯定不會作數了,你又何須多此一舉?”


    “不,我要的是你主動去退,將婚書送還承國公府,不要與他們多言。”祝雁停嘴角微撇,這柳如許若是死了倒也省事,可他就這麽死了,他未婚夫不得心心念念他一輩子?


    柳如許眼中血絲愈加泛濫,顯是內心掙紮,祝雁停也不催他,慢慢品著茶,等他做出選擇。


    良久過後,柳如許耷下雙肩,啞聲問他:“你說的,可能保證?”


    “信不信在你,你也沒別的選擇了,要麽回家去和家中老幼一塊等死,要麽就去退了婚約,搏一線生機。”


    柳如許離去後,祝雁停自屏風之後踱步出來,走去窗邊。


    推開窗,外頭便是春日碧波蕩漾、花木蔥蘢的湖景。


    他輕眯起雙眼,望向遠處綿延起伏的翠綠山脈,耳邊隱約有山上寺廟的鍾聲響起。


    阿清將新換的茶遞過去,祝雁停沒有接,低聲感歎:“這處園子我有許久沒來了,這裏可是個好地方,是當年景瑞皇帝賜予先祖的私莊,據說還是景瑞皇帝和皇後最喜歡的一處莊子。”


    祝雁停說著又一聲輕笑:“說起來,這個地方最早應該是皇後的私產,那該是蕭家的東西,如今卻被我們懷王府給占著。”


    阿清猶豫道:“小的聽人說景瑞皇帝和皇後對先懷王極為寵愛,將最喜歡的莊子賜給懷王府,也是理所當然。”


    祝雁停微微搖頭:“景瑞皇帝和皇後僅有二子一女,寵自然都是寵的,可偏心也確實是偏的,長子做了皇帝,給了整片江山,公主得到了傳國之寶,懷王府卻隻有這華而不實的莊園罷了。”


    阿清哪敢議論這些,低了頭不再接話。


    百年來一直有傳言,當年承國公主從景瑞皇帝和皇後那裏得到了一處傳國寶藏,有朝一日或許能在關鍵時刻改變大衍朝的命數。傳言虛虛實實,真假不辨,但空穴不來風,這幾代皇帝無不忌憚著承國公府,卻又動他們不得,蕭家手握西北幾州的兵馬,戰功赫赫,若非強主,誰敢動他們。


    更別說,如若傳言當真,蕭家真有那寶藏,誰知道逼急了,會否有朝一日蕭家便當真就此反了。


    怔怔看了許久窗外景色,祝雁停輕舒一口氣,無論如何,他們懷王府,一定要設法得到蕭家的勢力。


    第4章 有緣無分


    宣德殿。


    禦座之上,皇帝耷著眼睛,斜倚在一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仿佛入定了一般,群臣吵嚷皆不入他耳。


    大理寺卿正在稟報西都知府柳重諾貪墨軍糧案的審案結果,因為事情牽扯太大,大理寺不敢輕易結案,這便呈到了禦前。


    約莫過了一刻鍾,大理寺卿稟報完事情,稍稍抬眼,卻見禦座上的皇帝依舊全無反應,像是睡著了,大殿裏靜得針落可聞,無一人出聲。


    片刻後,首輔劉崇陽低咳一聲,道:“柳重諾既已認罪畫押,承認他確實扣下了戍北軍征收的稅糧,以致延誤軍機,如今證據俱全,那便依律處置吧。”


    大理寺卿喏喏應下,立於禦座左下手的皇太弟祝玖淵抬眸,斜睨向劉崇陽:“首輔大人前幾日不還說這柳重諾恐有通敵叛國之嫌,須嚴加審問,怎麽今日就改了主意,竟是要大理寺就此結案了?”


    皇太弟三十出頭,麵白有須,目光炯然,一臉福相,與禦座上臉頰凹陷、眼下青黑、形容枯槁的那位大不相同,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怕是過不了幾年,上頭那個位置就要易主,隻內閣首輔劉崇陽與這位儲君之間向來不對付,從不買他的賬。


    劉崇陽笑了一笑,不以為然道:“大理寺不是已經查過了,通敵叛國之事確屬子虛烏有,這柳重諾想必也沒這個膽子,既如此,何必揪著不放。”


    祝玖淵哂然:“先前一直揪著不放的不是首輔大人你嗎?若非首輔大人之前一直說這事蹊蹺,恐還有內情,這案子早就結了,現下倒是幹脆,問都不多問,便要將事情揭過了。”


    “殿下,此案牽連甚廣,老臣也不過是想謹慎一些,又何錯之有?”


    祝玖淵輕蔑道:“首輔大人前後態度變化如此之大,怨不得叫人多想。”


    劉崇陽不大的眼睛裏閃著精光:“老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還請殿下莫要冤枉了老臣。”


    祝玖淵不再理他,冷眼瞧向那位大理寺卿:“當真都查清楚了?”


    大理寺卿低下腦袋,額頭上隱有冷汗冒出:“……查清楚了,臣等已將方方麵麵都核查過,確實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柳重諾與北夷有染,私扣軍糧一事,當屬他心術不正,起了貪念,並無旁的內情。”


    祝玖淵的目光在大理寺卿與劉崇陽之間來回掃,一聲冷哼。


    劉崇陽老神在在,並不在意這位儲君殿下對自己的冷嘲熱諷。


    “行了,都別吵了,朕頭疼得緊,”皇帝終於開口,打斷二人之間的爭論,渾濁的雙眼緩緩掃過階下眾人,直接下了定論,“就按劉卿說的辦吧,參與貪墨案的西都地方官員俱按律處置,涉案兵部、戶部官員,以失察之罪論處,此次戍北軍戰敗,雖因糧草不濟、軍機貽誤所致,承國公亦有指揮不力之責,就罰俸三年,令其總結教訓,留待日後戴罪立功吧。”


    皇帝幾句話,便將戍北軍戰敗的原因定了性,率軍的將領隻罰俸三年,掉腦袋的卻是旁的人,事情聽起來不免荒謬,但在場之人都清楚得很,大衍如今能打仗的武將一個巴掌就數得過來,定國公在南邊疲於周旋壓製那些匪軍調動不得,除了蕭讓禮父子,竟是再沒人能指揮得動那支戍北軍,當真要問了蕭讓禮的罪,怕是不出一年,北夷人就得打到聖京來。


    誰都不是傻子,皇帝雖然鎮日忙著修仙,也當真沒有蠢到不知曉他坐下龍椅,究竟是靠誰人才能勉強坐得安穩。


    事情處置完了,皇帝不再給群臣煩著自己的機會,打著哈欠揮揮手,宣布退朝。


    當日大理寺便雷厲風行地將案子結了,柳重諾被判處斬立決,籍沒家產,全家流放雍州。


    懷王府,翠竹院。


    宣紙攤開在桌案上,祝雁停握著筆,細細描摹腦海中的那個影子。


    落雨天,那人撐著一柄竹傘,在國子監的巷口等人,細風斜雨沾濕了那人的發絲,冷峻的麵龐上更多了些出塵氣息,唯有在他等的人出現時,眉目間才似沾染上煙火之氣,變得柔和繾綣。


    最後一筆落下,祝雁停怔怔望著筆下畫作,輕閉雙眼。


    阿清來叩門,祝雁停回神,將已經幹了的畫作卷起,收到一旁的書架上,淡聲道:“進來。”


    阿清進門,將手中的信遞與他:“郎君,這是剛截到送來的。”


    祝雁停接過,隨手拆去封蠟,是柳如許出京之前托人送與還在外辦差的蕭莨的信。


    那日柳如許被他請去私莊一番敲打,回去第二天果真將婚書退還了承國公府,再兩日大理寺上門抄家,及到判決下來,昨日柳家人已被押解出京,踏上去往雍州的流放之路。


    這是柳如許在家中出事之後寄與蕭莨的第二封信,前一封是剛出事時的求助信,已被祝雁停燒毀,這封則是解釋事情原委與道別,字字情真意切,飽含眷戀不舍,祝雁停冷眼看完,須臾的沉默後,將信紙送到一旁的燭台之上。


    火苗舔吻而上,火光映在祝雁停的眼中,燒著隱匿其中的情緒,晦澀難辨。


    國子監。


    晌午十分,學生們在後園湖邊小憩,消磨著難得春光明媚的午後時光。


    國子監自前朝開國起始建,數百年間幾經修繕,規模一再擴大,無數仕官出身此間,但凡讀書人,無不對其心向往之,仿佛進了這裏,半隻腳便已踏上仕途,任他外頭風吹雨打,這裏始終是一方世外桃源。


    蕭榮臉上蓋著書冊,翹著腿躺在湖邊草叢裏,迷迷糊糊地聽著周遭蟲鳴鳥語,睡意襲來之前,身旁的同伴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低聲提醒他:“懷王府的郎君來了。”


    蕭榮愣了愣,掀開書冊坐起身,祝雁停已行至跟前,正與他的同伴互行揖禮,蕭榮懶得做這些虛禮,依舊懶洋洋地坐在草地上,微抬起頭,望著祝雁停笑道:“難得見郎君出來溜達,今日可巧。”


    他與祝雁停並不算熟,自數月前在上元節花燈會上見過一次,他二哥蕭莨提醒他不宜與之深交,這之後他們偶爾在書院裏碰上,也不過相互打個招呼,這還是第一回 ,祝雁停主動過來與他說話。


    “難得今日風和日麗,念書乏了,便出來走走。”


    祝雁停隨口解釋,泰然自若地與他們一塊席地而坐,身旁小廝鋪開席子,從食盒裏取出幾樣精美點心並果茶擺上,祝雁停笑著示意蕭榮與他的同伴:“嚐嚐?”


    蕭榮沒有推拒,撚起塊烤餅扔進嘴裏,嚼了兩口讚歎道:“果然這王府裏做出的點心,都比別處的好吃些。”


    祝雁停失笑:“哪裏。”


    蕭榮的同伴姓趙名允術,父親是個朝中四品官,此人個性與蕭榮相似,也是個跳脫的,喝了幾口茶,吃了幾口點心,話便多起來,問祝雁停:“郎君在這國子監裏念書,莫不是也打算參加科考?”


    祝家宗室之人走科舉入仕的並非沒有,隻是極少,且多半都是遠支宗室,像祝雁停這樣的王府嫡係子孫還能安得下心念書的,怕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到第二個。


    祝雁停莞爾:“若有機會,自可一試。”


    蕭榮歎氣:“你可真有誌氣,我都不願考,鎮日吃喝玩樂多好,不過我家裏人都不答應,我二哥一直盯著我的學業每日耳提麵命,可我又不是這塊料,有幾個人能跟他一樣,十六歲就中了探花啊。”


    這位蕭家三郎與蕭莨是堂兄弟,父親死在西北邊的戰場上,母親不到半年也跟著去了,他這一房僅剩他這一根獨苗,蕭家人既寵著他,卻也不會放鬆對他的管教。


    “蕭大人想必也是為了你好。”


    提到蕭莨,祝雁停狀似不經意地問起:“聽聞蕭大人出京辦差去了,應當還沒回來吧?”


    “是啊,他出京勘察河道去了,不過也快了,月末應該就會回來,家裏最近出了這麽多事……”


    蕭榮說到一半沒再說下去,鬱悶地耷拉下腦袋,他從先頭起興致就一直不高,想來是因為這段時日家中之事煩心。


    戍北軍戰敗,即便皇帝輕描淡寫地將事情揭了過去,於蕭家人而言,陰霾短時間內卻不會消散,尤其他們這些留在京中的家眷,對戰場之事一竅不通,什麽忙都幫不上,隻能幹著急。


    更別說,柳家因著這事徹底敗落,柳如許送還婚書,蕭莨人卻還在外頭遲遲未歸。


    趙允術拍了拍蕭榮的肩膀,安慰他:“等蕭二哥回來就沒事了。”


    “但願吧……”


    祝雁停的眸光微動:“蕭大人會在端陽節前回來?”


    “嗯,伯娘已經給他去了好幾封信,讓他務必趕在節前回來,二哥再不回來,伯娘該急了。”


    蕭榮說著一頓,又小聲嘟噥:“家裏原本都開始籌備喜事準備下聘了,誰知道會出這樣的變故,唉……”


    祝雁停端起果茶,抿了一口,甘甜滋味在唇齒間蔓延開,叫他唇角不由上揚三分:“或許是,有緣無分吧。”


    第5章 端陽宮宴


    端陽節前一晚,皇帝在北海別宮賜宴宗親勳貴、文武百官。


    北海別宮是大衍曆代皇帝的夏日避暑之所,近十年來因國庫空虛,年久失修,已逐漸荒廢,去歲年末,皇帝心血來潮,硬是使了個法子,逼著京裏各世家勳貴捐了筆銀子,將此處重新修繕一新,半月前才徹底完工,今日皇帝大擺宴席,為的無非是與臣下炫耀一番。


    祝雁停跟著懷王祝鶴鳴一同前來,他二人坐在一眾宗王中,因祝鶴鳴年歲尚輕,位置被安排在偏角處,並不顯眼。


    大衍朝的爵位是世襲罔替製,皇子皆封親王,親王嫡長子年六歲立親王世子,餘下諸子年滿二十,則封郡王,郡王嫡長子為郡王世子,諸子授鎮國將軍,以此類推。祝鶴鳴自是親王爵,而祝雁停隻要滿二十歲行了冠禮,也可得封郡王,因此王爵,在整個大衍朝來說並不稀奇。


    隻是環顧四周,那幾位上了年紀的老親王,王位竟都承繼自景瑞朝之前,這一點,遲早有一日會引人注意,又或許早有人注意到,隻緘口不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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