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還未來,席上隻有冷菜,祝雁停隨意動了動筷子便擱下了,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落到某一處時,對方似有所感,微微抬眼。


    祝雁停勾唇一笑,舉杯與之示意。


    蕭莨眉目沉沉地看著他,片刻後拎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蕭莨雖是六部官員,但他代表著承國公府,與蕭榮一塊坐在一眾勳貴之中,蕭榮忙著與那些年歲相仿的世家子弟們把酒言歡,蕭莨卻鮮少與人交談,沉默喝著酒,顯得與周遭格格不入。


    蕭莨這副模樣分明是心情不佳,似乎還比上元節那會兒消瘦了些,也不知是這幾個月在外奔波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


    祝雁停歪著身子,一手支著頭,一手拎著酒杯輕輕晃動,一瞬不瞬地望著蕭莨,唇角始終噙著笑,時不時舉杯。蕭莨亦看向他,每每一杯到底,倆人隔著大半個宮殿,無聲地陪著對方,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皇帝姍姍來遲,身上道袍還未換下,整個人飄飄晃晃,渾濁的雙眼裏冒著精光,紅光滿麵得幾近異常。


    跟在皇帝身後的,是一身雪袍,看似仙風道骨、不沾煙火的國師,隻見他發須皆白,一柄拂塵搭在手臂,步履輕盈,仿若仙人之姿。從進大殿起,這國師便隻落後皇帝半步,目不斜視,竟是誰人都不放在眼中。


    祝雁停一聲輕笑,與祝鶴鳴低語:“當真是世風日下,一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道人,竟也能做國師,太祖皇帝有靈,怕是能再被活活氣死一回。”


    誰人不知大衍朝的開國皇帝尚佛,衍朝曆代皇帝都效仿先祖,推崇佛教、廣修廟宇傳播佛法,唯有他們這位當今皇帝,痛失愛子愛女後心性大變,醉心於修仙問道,對這不知打哪來的道人禮待有加、寵幸至極,還封了國師,甚至國事都時常拿去叫這位國師占上一卦,如同兒戲。


    祝鶴鳴低下聲音,提醒祝雁停:“慎言。”


    祝雁停眯著眼睛覷向坐於前邊的皇太弟祝玖淵,見他麵色如常,不由哂然。


    有傳言這國師其實是這位皇太弟引薦給皇帝的人,祝雁停原本不信,畢竟皇帝對皇太弟的戒備有多深,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怎可能這般寵幸他引薦之人。但細想起來,這道人能將皇帝哄得如此服帖,想必有幾分真本事,自古做皇帝的,哪個不渴求長生不老,若是當真讓皇帝看到了那虛無縹緲的希望,自能換得對皇帝的予取予求。


    祝雁停收回目光,側目之間,再次對上那頭蕭莨看向自己的黑沉沉的雙眼,他微微一笑,又一次舉杯。


    皇帝入席落座,國師的位置就在他手側,比皇太弟還要靠前一些,皇帝滿意地掃視過群臣,擺了擺手:“賜宴。”


    大太監朗聲重複:“賜宴——”宮人們魚貫而入,一道道熱氣騰騰的佳肴送上,看著精致可口,但嚐過的都知道,味道當真就隻是那樣,這宮宴上的菜,除了皇帝吃的那幾口,旁人的,能煮熟就已是不錯。


    祝雁停胃口全無,隻勉強吃了幾口豆沙軟粽,皇帝賜下的雄黃酒也隻嚐了小半杯。


    酒過三巡,皇帝喝得醉意醺然,歪在座椅裏,熱得扯散了身上道袍,全無威儀可言,到後頭竟拉著前去勸諫的首輔劉崇陽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朕不容易、朕不容易啊,你們隻覺得朕是一國之君,朕風光,你們誰又知道朕的苦處……”


    大殿裏一瞬間噤了聲,劉崇陽低聲哄著皇帝:“陛下您乏了,臣叫人送您回去寢殿吧?”


    “朕不回去,朕不願回去!朕就要說,南邊在打仗,北邊也在打仗,到處是戰事,到處都是天災,朕知道你們都在罵朕,罵朕昏庸無能,罵朕敗壞了祖宗的江山,可朕能怎麽辦,國庫空虛,連年入不敷出,拆東牆補西牆,朕也沒辦法,朕也沒辦法啊!你們各個人吃的用的比朕這個皇帝還好,朕能拿你們怎麽辦,朕動得了你們一個,動得了你們所有人嗎?”


    皇帝這麽說,誰還吃得下東西,紛紛歇了筷子低下頭,皇帝似渾然不覺下頭人的難堪,一抹臉,繼續哭訴:“你們隻看朕非要修這別宮,罵朕窮奢極欲,可朕能不做嗎?太祖皇帝當年在遺旨裏言明後世子孫定要妥善看管這座宮殿,朕能忤逆太祖皇帝的旨意嗎?朕哪怕從牙縫裏擠出銀子也要將這裏修好,不然待朕過身之後,怎還有臉去麵對列祖列宗麵對太祖皇帝?朕不過是叫你們幫朕略微分擔一些,你們便一個個指著朕的脊梁骨罵朕,你們其心可誅、其心可誅啊!”


    這下,群臣當真隻得跪下去請罪了:“臣等有罪。”


    “你,你,還有你,”皇帝隨手點出幾人,聲淚俱下,“你們個個過得都比朕好,府上日日鍾鳴鼎食,你們以為朕都不知道嗎?朕不說你們,你們怎麽就不能體諒體諒朕,體諒體諒朕啊!”


    被點名的幾人暗歎倒黴,低了腦袋再三請罪。


    祝雁停虛跪在地,心下不快,今日這場宮宴可不隻有文武百官,他們這些宗親都在,皇帝這是故意指著鼻子罵他們全都不忠不孝,忘了太祖皇帝的遺命。


    太祖皇帝至死都放不下這座宮殿,那是因為皇後最後幾年病重之時一直在這裏養病,也是在這裏故去的,這裏還有太祖皇帝親手為皇後種下的石榴園,是太祖皇帝對皇後一片情深義重。


    隻是數百年過去,還有幾個人記得當初的這些典故,後世皇帝修繕別宮,為的無非是享樂,皇帝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卻將太祖皇帝同樣親口說過的“國朝當以佛法為尊”忘得一幹二淨。


    說到底,皇帝不過是為自己敲詐臣下找個借口罷了,這番誅心之言一出,他們這些人回去恐怕還得再捐一回銀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卻偏偏隻能陪著皇帝演下去,大殿裏一時間隻有皇帝斷斷續續的哭聲,直到那一直端坐不動的國師淡聲開口:“陛下,您醉了。”


    皇帝漲紅著臉嗬嗬幾聲,驟然泄了氣,放開揪著劉崇陽袖子的手,歪回座椅裏,國師遞了個眼神給隨侍的宮人,終於將皇帝攙扶回了寢殿去。


    待禦駕遠去,原本寂靜無聲的大殿重新沸騰起來,有人低聲抱怨,有人罵罵咧咧,誰都沒了吃酒席的興致,時辰一到,便各自散了。


    祝雁停跟著祝鶴鳴離開,倆人緩步走出庭院,正值夜色低垂之時,但見庭燎繞空、香屑布地,處處是火樹琪花、金窗玉檻。祝鶴鳴駐足在垂拱橋上,望著遠處的綽約琳宮、巍峨桂殿,眼裏隱約有躍動的火光。


    祝雁停一聲嗤笑:“這皇帝老兒當真會享受,聽聞這別宮的修繕完全比照著景瑞朝時的規製,沒有盛世皇帝的命,他倒是做著盛世皇帝的夢。”


    祝鶴鳴彎了彎唇角,沒說什麽:“走吧。”


    從別宮裏出來,祝雁停停下腳步,目光落到前頭不遠處,是承國公府的馬車,蕭家兄弟二人正站在車邊,不知說著什麽。


    祝鶴鳴丟下句“別耽誤太久”,先上了車。


    祝雁停提步走上前。


    “蕭大人這是喝醉了嗎?”


    聽到聲音,扶著蕭莨的蕭榮轉過身,見到祝雁停,有一點意外,順嘴告訴他:“是啊,我二哥也不知喝了幾杯,我都沒注意他怎麽就喝醉了……”


    蕭莨抬眼,他醉得並不明顯,麵色如常,隻那雙黑眸幽沉,一瞬不瞬地望著祝雁停,眼中隱約有血絲,泛著叫人看不懂的情緒。


    祝雁停輕聲喊他:“蕭大人可還安好?”


    蕭莨輕閉雙目,再睜開時,眼裏已恢複一片平靜,啞聲道:“勞郎君掛心,我無事。”


    祝雁停取下掛在腰間的香囊遞過去:“這裏頭有艾草、甘菊、白芷和佩蘭,能清神醒腦,你要是覺得難受,嗅一嗅這個味道會舒服些。”


    蕭莨垂眸,目光落到祝雁停手裏捏著的香囊上,頓了頓,伸手接過:“多謝。”


    祝雁停莞爾:“蕭大人客氣。”


    車行得緩慢,蕭榮靠在窗邊,望著依舊站在原地目送他們的祝雁停,小聲嘀咕:“這懷王府的小郎君人挺好啊,還把自己的香囊送給二哥你。”


    蕭莨摩挲著香囊上金絲線鏽的蠍子,久久不語。


    第6章 落花有意


    翌日,端陽節正日,皇帝與民同樂,禦臨北海太液池賞龍舟賽。


    落日時分,湖上人聲鼎沸,水麵映著晚霞,湖光塔影,遠山如黛水如煙。此情此景,便是一貫懶怠的皇帝都難得興致高昂,仿佛他治下正值盛世,處處繁華喧囂,叫他開懷至極,不時撫掌大笑,賞賜不斷。


    祝雁停吃了兩口點心、喝了小半盞茶站起身,祝鶴鳴看他一眼:“去哪裏?”


    “這裏沒什麽意思,我到處走走。”


    “叫人跟著,別走太遠。”


    祝雁停微頷首,從人群中退出,下了觀景台。


    沿著湖岸信步往前走,熱鬧逐漸遠去,夏日寂靜,耳畔唯有偶然拂過的風動聲,祝雁停歇下腳步,抬眼望向前方,目光落到某一處,停住。


    阿清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略有疑惑,隨即了然,前頭高處的亭台裏,那位蕭家的二郎君正獨自一人飲茶,身影看著,似乎過於寂寥了些。


    祝雁停不錯眼地看了他許久,提步上前。


    聽到腳步聲,蕭莨微微側目,看清來人,怔了怔。


    祝雁停含笑注視著他:“蕭大人,我能坐這裏嗎?”


    蕭莨回神,輕點頭,祝雁停在他身旁坐下,蕭莨給他倒了杯茶,祝雁停的目光滑過蕭莨線條分明的側臉,唇角上揚:“蕭大人不去觀景台隨侍陛下左右,怎一個人躲這裏偷閑?”


    蕭莨目視前方,淡聲道:“你看前邊景致,是不是比在觀景台上看要好上許多?”


    祝雁停抬眼望去,這頭沒有人聲喧鬧,湖光山色隱在嫋嫋煙雲間,倒是有幾分脫離塵世的意境。


    祝雁停輕笑:“果真不錯,蕭大人選的好地方,榮小郎君說蕭大人你隻喜鑽研匠事,原來也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嗎?”


    蕭莨不答,凝視著遠方,眸色中隱約有些許落寞。


    祝雁停低下眼,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輕啜一口茶。


    倆人安靜坐了許久,一聲悶雷過後,落雨了,細細縷縷的雨水順著亭台廊簷而下,連成一片雨簾,將亭內亭外隔成兩處。


    祝雁停喃喃出聲:“先頭天色還好好的,怎麽這雨好端端的說下就下了。”


    空氣裏彌漫著雨水的潮濕之氣,夾雜著淡淡花草清香,蕭莨神情微動,終於偏頭看向祝雁停:“你還不回去嗎?”


    祝雁停眼睫翕動,笑望著他:“我沒有傘啊。”


    蕭莨將擱在腳邊的竹傘遞與他:“你拿去吧。”


    祝雁停沒肯收:“蕭大人身旁連個跟著的人都沒有,傘給了我,你打算冒雨回去嗎?”


    “等雨停我再走。”


    祝雁停隻是笑:“那我也等雨停再走啊。”


    僵持片刻後,蕭莨將傘收回,淡道:“這雨應當很快就停了。”


    他的話果真應驗,夏季雨水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消兩刻雲消雨歇,又是彩霞滿天。


    祝雁停放下茶杯,咂了咂嘴:“總喝茶也沒什麽意思,不如叫人上壺酒來,我與蕭大人共飲兩杯可好?”


    蕭莨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昨日宮宴,郎君還沒喝夠嗎?”


    四目相對,祝雁停的眼中隱有促狹之意:“蕭大人,昨日我一直喝的是果酒,喝再多都無事,陛下賜下的雄黃酒也隻嚐了一口,倒是蕭大人,一副借酒澆愁之態,後頭果真就醉了,還是榮小郎君將你扶回去的,你可還記得?”


    憶起昨日之事,蕭莨的眸光微動:“昨日,……多謝。”


    “蕭大人是說那個香囊嗎?你昨日已與我道過謝了,後頭蕭大人回去可還有頭疼?夜裏睡得安穩嗎?”祝雁停笑語盈盈,關切之意溢於言表。


    蕭莨點點頭:“尚好,多謝郎君關切。”


    “我說了,不必再提謝字,”祝雁停輕歎,“蕭大人可還願意再陪我喝兩杯?”


    蕭莨沒再拒絕,祝雁停讓阿清去討來酒,茶杯換成酒杯,清冽酒香隨著自壺裏淌出的酒水蔓延開。


    祝雁停舉杯,眸中帶笑,蕭莨望著他,頓了頓,舉杯同飲。


    半壺酒下肚,蕭莨原本略顯冷峻的眉目逐漸緩和,眼中的愁緒卻似更濃,見他又要倒酒,祝雁停按住酒壺,低聲勸道:“蕭大人,說好了兩杯,再多便不要喝了。”


    蕭莨抬眸,漆黑雙瞳一瞬不瞬地看著祝雁停,祝雁停與他微微一笑:“再喝你又要醉了,你總不能要我將你扶回去吧?”


    “不會。”蕭莨聲音低啞,顯是情緒低落,並未將祝雁停的玩笑之語放在心上。


    安靜對視片刻,祝雁停到底讓了一步,鬆開手。


    看著蕭莨再次將酒杯送至唇邊,祝雁停躊躇問他:“你……有心事嗎?是因為那柳家郎君?”


    蕭莨一怔,眸色黯下,祝雁停歎道:“果真如此。”


    蕭莨放下酒杯,沉默半晌,低喃:“我與他……我倆自幼指腹為婚,原本今年底之前便會完婚,如今他家裏出了事,事情還是因蕭家而起,我卻束手無策,他父親砍頭、全家流放,我在外辦差一無所知,直到前幾日歸京,才被告知。”


    祝雁停輕聲安慰他:“好歹他保住了性命,人還在,日後總還有再相見的時候。”


    “……終歸是承國公府欠了柳家的。”


    “話不能這麽說,”祝雁停不讚同道,“柳知府確實貪墨了,並非冤枉了他,隻是不湊巧,碰上西北戰事失利,要他做替罪羊的是陛下和朝廷,與蕭家無關。”


    蕭莨微微搖頭:“若當日我在京中……”


    他本是工部營繕司的主事,先頭一直負責北海別宮的修繕重建,幾月之前上頭一道調令將他調去都水司,後頭便被派出京勘察河道,直到前兩日歸京,才知曉這些時日以來發生的事情。


    家裏人瞞著他是擔心他在外頭出什麽事,蕭莨卻很難不去想,若是當日他沒有離京,事情是不是還有轉圜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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