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隻聞秋風吹打著枯枝的聲響,賀熤偏頭問他:“怎麽?”


    蕭莨在門邊站了片刻,重新將門闔上,走回榻邊坐下:“沒什麽,一隻野貓撓門罷了。”


    賀熤聞言一挑眉:“你這院子裏竟還有野貓?說來我這回來你這,倒見你這裏跟從前是大不一樣了,有花有竹,還有那養的鶯鳥,當真是有趣,你如今怎有了這份閑情逸致?”


    蕭莨垂眸,目光落到麵前熱氣騰騰的茶盞上,水霧嫋嫋而升,叫他眼中的晦澀看不分明。


    “……沒什麽,內子喜歡而已。”


    賀熤笑了笑:“原來如此,說起來,我還未與你道喜,原本去歲你成親就該來與你討杯喜酒喝的,無奈家中諸事繁忙,實在抽不出空來,聽聞你的孩子都已滿月了是嗎?”


    “嗯,如今補上也一樣,”蕭莨淡道,“這兩日你便在府上住下吧,我叫人給你安排住處,免得到處奔波被人瞧見。”


    “那也好,”賀熤說著一頓,好奇問蕭莨,“其實我還挺驚訝的,沒想到你最後會娶了懷王府的小郎君,這親王府出身的郎君,當真有那般好消受的麽?”


    蕭莨微怔,若是從前,他會與人說,雁停他很好,他是真心待我,我亦會真心待他。可現如今,哪怕是舊友一句並不過心的玩笑,他亦不知當如何作答。


    祝雁停說是真心喜歡他,他信,可這樣的喜歡太過淺薄,從一開始就摻著許許多多的算計。那日在萬般無奈下他答應祝雁停幫他,但當真要做出違背祖訓,置全家人性命安危於不顧之事,他卻又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祝雁停在欺騙他,他亦在欺騙祝雁停。


    這樣的僵局拖得一日是一日,最後會變成什麽樣,他不願想也不敢想。


    正屋裏,阿清走進裏間,到祝雁停身旁低聲稟報:“郎君,方才派去探聽消息的人差點被大人發現了,大人十分謹慎,一點動靜就出門來看,我們的人連個大概都沒聽清楚,隻隱約聽到他們似乎有提到首輔大人。”


    若非蕭莨向來不喜人在書房伺候,他們的人估計連靠近都難,饒是如此,也隻聽到了隱約幾個字而已,再多便沒有了。


    祝雁停抱著兒子倚在床頭,輕捏了捏小娃娃的手心,神色微沉:“與劉首輔有關?”


    “應當是的。”


    聞言祝雁停心思幾轉,想來想去也猜不著到底是何事,卻不能不引起警覺,能叫定國公府的人親自趕來京中說道的,想必不會是小事。


    “你派個人去王府……”祝雁停話說到一半,改了口,“罷了,隻怕你前腳派人出去,後腳就被他給發現了,去拿支筆和紙來,再喊隻鶯鳥進來。”


    阿清麻利地去辦事,不消片刻,便送來祝雁停要的紙筆,祝雁停提筆簡單寫下事情,將字條卷起,牢牢捆到鶯鳥的一隻腳上,再由阿清放飛出去。


    做完這些,祝雁停心中稍稍安定些許,低頭親了親兒子柔軟的麵頰,輕聲喃喃:“珩兒,你父親還是不肯幫爹爹,……爹爹該怎麽辦?”


    小娃娃無意識地捏著他的手指,祝雁停心中一軟,再次親了親他。


    書房。


    賀熤喝著茶壓低聲音問蕭莨:“這事吧,我曾祖父一貫不許我議論,但我還是想問問,你在京中,消息應當比我靈通得多,你覺著,如今皇太弟沒了,日後誰更可能登大位?”


    蕭莨抬眸望向他:“你是如何想的?”


    賀熤猶豫道:“之前隻有一個皇太弟倒好說,現在可是有三個皇子,不過這三位小皇子出身的王府都不怎麽顯眼,最年長的偏偏又是身份最低的郡王府出來的,聽聞陛下也沒讓他們與那些後宮娘娘們沾上關係,每日隻圈在一塊念書,並未看出有再立儲之意……”


    蕭莨神色淡淡:“你何必憂心這些,無論最後登上大位的是誰,與你們定國公府又有何幹係?你們不也向來不摻和這些事情麽?”


    “我曾祖父自然不會摻和,”賀熤搖頭道,“他老人家向來不屑搞這些,可我家裏其他那些人可就不這麽想了,隻是現在曾祖父還在,誰都不敢明著做什麽,一旦我曾祖父百年,說不得他們就要各自押寶站隊,至於我……”


    “你如何?”


    賀熤的神情中有一絲微妙:“我也不瞞你說,我是個無甚本事的,待我曾祖父走後,兵權不可能落到我手中,我能保住定國公府必不容易,我總得為整個國公府考慮考慮。”


    “真為定國公府考慮就別貿然做什麽,”蕭莨勸他道,“三思而後行。”


    沉默許久,賀熤幽幽一歎:“我若是有你一半本事也不至於如此,你還有了不起的父親和兄長,我們賀家,可是什麽都沒了。”


    第42章 暗箭難防


    懷王府。


    祝鶴鳴盤腿坐在榻上,手裏握著個一對玉石球來回轉,神色微黯,半晌沒出聲。


    劉崇陽坐於他下手,喝過半盞茶,這才淡定問他:“王爺可是有心事?”


    “你可知,……南邊定國公府的小子前兩日來了京中,如今就在承國公府上,像是與蕭家人有要事相商。”


    祝鶴鳴說話間,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劉崇陽麵上神態的變化,但見劉崇陽一臉老神在在,道:“已有耳聞。”


    祝鶴鳴雙瞳一縮:“你知賀家人是為何事來的京中?”


    “嗯。”


    劉崇陽哂笑:“賀老國公畢竟年紀大了,做事再隱秘也總有疏漏的時候,自然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走露,早在他曾孫子到京之前,老夫便已收到消息。”


    祝鶴鳴聞言微蹙起眉:“你又究竟是做了何事,叫賀家的人都盯上了你?”


    “不過是賣了些不該賣的東西,給閩粵匪寇和北夷人罷了。”劉崇陽說得輕描淡寫,似乎並不覺得這是樁多了不得的事情。


    祝鶴鳴的神色一沉:“什麽不該賣的東西?”


    劉崇陽啜著茶:“王爺應當已經猜到了,又何必問得那麽明白。”


    “……你可當真是好大的膽子,”祝鶴鳴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下的不快和怒意,詰問他,“你就不怕他們當真打到京中來?到那時我等現下圖謀的這些還有何意義?還是說,你亦是在為自個尋求退路?”


    “王爺言重了,”劉崇陽搖頭道,“我能賣給他們的東西終究有定數,也不是什麽多好的東西,朝廷兵力始終占著上風,又何必那般悲觀,再者說……”


    他說著,抬眸望向祝鶴鳴,鎮定道:“王爺,要收買人心要圖謀大事都需要銀子,老夫為著王爺殫精竭慮,王爺您可千萬莫要誤會了老夫。”


    祝鶴鳴握著玉石球的手稍稍收緊,劉崇陽的話雖無多少恭敬之意,卻又是事實,他一無封地二無實權,百十年來累積的家底早已坐吃山空得所剩無幾,隻靠那點爵位俸祿,過太平安逸日子自然足夠,但想要做點別的,便差得遠了,尤其皇帝借蕭莨的手整頓宗事府司祿司後,王府之中是越發捉襟見肘。


    他這個王爺做得憋屈,若論風光,還遠不如劉崇陽這位權傾朝野的當朝首輔,劉崇陽雖是寒門子弟出身,如今卻穩居朝中第一人,隻因先前其與皇太弟不合,他才能將之拉攏,而他唯一能許諾給劉崇陽的,也不過是他日成大事後的高官厚爵,圓其世家夢。


    祝鶴鳴心中依舊有不暢快,但沒再表現出來,隻問他:“既然事情已被人知曉,如今你打算如何?”


    劉崇陽眼中滑過一抹精光,略略咬牙:“定國公拿到的那點證據尚不足為患,老夫去歲才與那些匪寇搭上關係,本就沒過多交道,有虞國師幫著在陛下麵前說話,尚且能糊弄過去,但北夷那邊……”


    “你與北夷人早有往來?”


    他不但早就與北夷人暗通款曲,更甚者去歲戍北軍那場大敗,亦有他的功勞在當中。原本戍北軍是想趁著寒冬剛過,塞外正青黃不接時奪回失地,而他的人先前偷摸運送出關的物資,卻讓那些北夷人好吃好喝了一個冬天,人和牲畜都養得膘肥體壯,不但擋下了戍北軍的奇襲,還反過來又奪下了大衍的四座邊境城池。


    當然這些,劉崇陽並不打算與祝鶴鳴細說,隻道:“王爺,與北夷人做那一本萬利的買賣,我等才能迅速攥得如此多的金銀錢財,您如今一步步走得這麽順,處處都有人幫您,少不得其中的幹係。”


    劉崇陽的語氣讓祝鶴鳴心下愈發不快,冷了聲音:“所以你究竟打算如何?”


    劉崇陽不答反問:“王爺,您家中的小郎君嫁入承國公府也有一年了,您覺著,這蕭家人可願意助您?”


    祝鶴鳴冷笑:“蕭家人自詡忠君為國,隻擁護正統,自是看不上本王這般野心勃勃之人。”


    “不瞞王爺說,當初小郎君想著用這個法子去拉攏蕭家人,老夫便覺得不靠譜,如今,……隻怕被蕭家人查到北夷的那些事情,再知道您與老夫間的瓜葛,以蕭讓禮父子的秉性,他們肯為著小郎君不將您供出已是不易,更別提幫您了。”


    祝鶴鳴斜眼睨向劉崇陽:“那依你之見?”


    劉崇陽扯開嘴角,神色陰惻,道:“既不能為己用,不如將絆腳石除去。”


    祝鶴鳴一怔:“除去?如何除去?”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且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尤其是,……來自自己人的暗箭!”劉崇陽說著一頓,興奮道,“王爺,您何不想想,隻要除去了蕭讓禮父子,我等再運作一番,調自己人前去西北,他日邊軍盡在掌握,又何須再求人!”


    祝鶴鳴狠狠擰起眉,劉崇陽的提議顯然是他先前從未想過的。深思一番,他神色猶豫道:“戍北軍在蕭讓禮手中二十年,多少大將都是他的心腹,哪裏是別人輕易能指揮得了的,再者說,若是沒了蕭讓禮父子,萬一北夷人趁機大舉進攻,真打進來了又怎辦?”


    “老夫這麽說,自然是有把握的,”劉崇陽勸他道,“老夫前些日子已收到消息,北夷那位達利汗王半月前已病重去世,隻北夷朝廷秘不發喪,一直壓著消息,不過這事遲早要揭出來,如今北夷朝廷亂成一團,十幾位皇子皇孫在爭帝位,這些個人各自為政,卻無真正有雄才大略之人,北夷說不得又要四分五裂,短時間內決計騰不出空來再打大衍的主意,足夠邊軍喘口氣、休養生息。”


    見祝鶴鳴麵上已有動搖之意,劉崇陽又繼續道:“蕭讓禮這一年其實一直病著臥榻不起,領兵的都是他兒子蕭蒙,但這事從未上報過朝廷,連他們家人都未必知曉,一旦蕭蒙身死,蕭讓禮再受刺激,自然撐不了多久,隻要他們父子二人沒了,剩下蕭莨蕭榮兩兄弟,一個文弱書生,一個紈絝,戍北軍還能指望他們不成?等我們的人過去了,一年、兩年,總能漸漸將之收為己用,王爺,這個時候,你可萬不能心軟了。”


    “在戰場之上下手,……當真有那般容易?不會被人發覺麽?”


    劉崇陽得意道:“混亂之中,誰還顧得那麽多,隨便一個小兵都有可能得手,何愁沒有機會。”


    祝鶴鳴眸色幾變,思索許久,終是點了頭:“你既有把握,那便去做吧。”


    劉崇陽撚了撚胡子,又提醒他:“王爺,此事,還望王爺瞞著小郎君一些。”


    “那是自然,”祝鶴鳴一聲長歎,“我那個傻弟弟,對人動了真情,可到底比不過人家的親緣骨肉,也罷,這事還是不要叫他知曉得好,免得他心中不安,還要與我鬧騰。”


    國公府。


    天愈發的冷,火盆就在榻邊,祝雁停身下墊著褥子,身上還蓋著厚重的皮毛毯子,抱著兒子倚在榻上發呆。


    小娃娃剛睡著,祝雁停沒將人交給嬤嬤,一直將之抱在懷中,呆愣許久,直到房門開闔,蕭莨進門來。


    蕭莨脫去身上沾了雪的大氅,在門邊烤了烤火,過來坐上榻,接過兒子,又攬過祝雁停的腰:“在想什麽?”


    祝雁停倚到他肩上,喃喃道:“沒什麽,日日出不了門,有些悶而已。”


    “先前不是說不悶嗎?”


    “先前是先前,懷著珩兒的時候好歹還能去院子裏走走呢,現在我連房門都出不了,”祝雁停小聲抱怨,“陳太醫說,不到開春轉暖,我都出不了這個門。”


    無端又想起那日祝雁停渾身鮮血淋漓的場景,蕭莨閉了閉眼,輕聲安撫他:“我之前答應過你,帶你去泛舟,等天熱了我們就去。”


    “那也還得小半年,大冬天的,家裏也怪蕭條冷清的,做什麽都提不起勁來。”


    “嗯,母親今日說,珩兒滿月沒有大辦,百日定要大肆操辦一番,熱鬧熱鬧。”


    祝雁停歎氣:“那熱鬧也是給別人看的,還要折騰我兒子。”


    “那你想如何?”蕭莨無奈問他。


    祝雁停笑了笑,抱住蕭莨的胳膊,與他眨眼:“表哥多陪陪我就好了,你在這屋子裏,我就不覺得悶。”


    蕭莨挑眉:“我不悶麽?”


    “怎麽會,我從來沒覺得你悶啊。”他的表哥一貫正經、不苟言笑,可他就是見之高興,比那些下人圍著他,為他說一百個笑話都叫他高興。


    蕭莨不再多說,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兒子,小娃娃睡得正香甜,麵有紅暈,臉似乎又比前兩日更圓了一些,他低聲一歎:“他長得好快。”


    “小孩子都這樣,一天一個樣,十天半個月不見,說不定你就認不出他了。”


    “那你呢,你會認不出他嗎?”蕭莨忽地問他。


    祝雁停一愣,又笑道:“怎可能,他是我生的,我怎會認不出他,再說了,這小東西明明是那些嬤嬤在喂養,卻黏我得很,一到我懷裏就乖了,我可喜歡他,我可舍不得十天半個月不見他。”


    “他現在還不會認人,這大約是父子天性。”蕭莨道。


    “嗯,我也覺著是。”祝雁停伸出手指,輕柔地拭了拭小娃娃的麵頰,笑意在眼中漾開。


    第43章 宵小之徒


    大雪下了一整夜。


    早起蕭莨出去辦差,祝雁停沒了睡意,坐起身叫人伺候自己洗漱,嬤嬤將兒子給他抱來,這小娃娃也才剛醒,喝了一道奶正精神得很,到祝雁停懷裏撲騰兩下,黑亮的眼珠子瞅著他便不動了。


    小娃娃比剛出生那會兒大了一圈不止,昨日陳太醫終於說這孩子可以停藥了,從胎裏帶出來的那些病症再過個三個月半年便能自愈,日後隻要多注意一些,必不會比別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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