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從前,他何須如此卑微,不過是兩個丫鬟而已,即便是衛氏送來的,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可如今……


    蕭莨的眸色更沉,祝雁停依舊跪蹲在地上,抬手欲要解他的腰帶,被蕭莨按著肩膀推開:“夠了。”


    祝雁停一怔,悻悻收了手。


    蕭莨的眼中有翻湧而起的怒意:“你這是在做什麽?你將自己當什麽了?!就為了你說的‘討好我’?為了討好我你連自己都肯出賣?然後呢?討好了我你想要什麽?!權勢?地位?還是別的?!”


    “我什麽都不要,我隻想陪著你,為我以前做過的錯事恕罪,彌補你和珩兒。”


    祝雁停看著蕭莨的眼睛,深吸一口氣,認真說與他聽,“我從前騙過你許多,但我說的心悅你,也是真的,我嫁給你,為你生珩兒,確實有私心,可我的私心並非是利用你欺騙你,而是傾心於你。從前我被那些心魔蒙蔽了眼睛,分不清好賴,更分不清什麽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做了許許多多的錯事,傷了你的心,你不原諒我沒關係,隻要讓我留在你身邊,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祝雁停的眼中隱有淚光,神情卻格外誠摯,蕭莨定定看著他,墨色雙眼中似有什麽情緒在激烈翻滾。


    他不信祝雁停,從前就是太過信他了,才會有之後那些年的痛苦煎熬。


    憑什麽祝雁停紅著眼睛在他麵前哭幾句,就想求得他原諒?他若是原諒了祝雁停,他這些年過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日子算什麽?他頭痛欲裂夜夜不能成眠的時候,祝雁停在哪裏?他家中出事舉步維艱孤注一擲的時候,祝雁停又在哪裏?


    憑什麽如今他大權在握,人人都來奉承他的時候,祝雁停也跟著那些人一起出現了,祝雁停與那些畏懼他、阿諛他、仰仗著他過活而不得不討好他的芸芸眾生,又有何區別?


    ……他絕不能。


    蕭莨的目光重歸平靜,冷道:“你先下去吧。”


    祝雁停輕閉雙眼,再睜開時眼中的淚已咽了回去,不想叫蕭莨看到更加煩躁:“到了今時今日我也還是有私心的,我知道終有一日你定能走到那個位置上,我做不到笑著看你收納三宮六院,如果、如果真有那一天,是不是意味著你對我的心思也淡了,連恨都沒了,到那時,你便行行好,放我去死,可以麽?”


    蕭莨的眼瞳倏然一縮,祝雁停趕忙握住他的手安撫他:“別生氣了,我隻是這麽說,我也不想死的,先前總以為死了就能解脫了,但這些日子日日夜夜守著你,我又舍不得了,你稍稍對我好一些,偶爾,隻需要偶爾心疼我一次,我便滿足了。”


    他說罷,跪直起身,貼近蕭莨,在他耳畔低語:“昨夜,其實特別疼,我都流血了,你今日不想再要,便算了,我就當你是在心疼我,等過兩日,過兩日我養好一些,再陪你,你且忍一忍,不要去找別人好不好……”


    蕭莨的眸光微微一滯。


    祝雁停的呼吸略微粗重,泛著水色的目光裏盡是懇求之意,僵持片刻,蕭莨轉開視線,重新拿起書。


    祝雁停鬆了一口氣,定下心,站起身,繼續幫他揉按頭部。


    亥時,祝雁停伺候蕭莨更衣,待他躺下又為他掖好被子,拉下床帳。


    將燭台上的燈熄了,祝雁停又在床邊站了許久,待到蕭莨的呼吸聲逐漸平穩,才輕聲喃喃:“夜安,表哥。”


    半個月倏忽而過。


    年邊之時,是蕭莨的生辰,他如今地位不一樣,自己不上心這日子,外頭卻人人都替他記著。


    蕭莨並無大肆操辦的意思,那各處送來的賀壽禮依舊每日如流水一般送進國公府。


    正日這天,一大清早珩兒便被嬤嬤送來正院這邊,給蕭莨請安祝壽。


    小孩似模似樣地跪下給蕭莨磕了個頭,軟聲道:“祝父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蕭莨與他招手:“你過來。”


    珩兒起身走去蕭莨身邊,送上壽禮,是他臨摹的百壽字帖。


    蕭莨接過,凝神一頁頁翻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祝雁停站在蕭莨身側,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孩,幾個月不見,他實在想兒子想得厲害,昨夜他苦苦哀求蕭莨許久,什麽工夫都用上了,又惹得蕭莨發了脾氣,總算今日蕭莨默許了他見孩子。


    珩兒似又瘦了些,這冬日裏臉上都不見什麽肉,人也乖巧了許多,隻好在那雙黝黑的眼睛還是亮晶晶的。


    珩兒似有所覺,抬眸衝他粲然一笑。


    祝雁停一愣,這好像還是第一次,珩兒主動衝他笑。


    他有些失態地低頭拭了拭眼睛,平複心緒,也去看小孩臨摹的字帖,一百個不同字體的壽字,哪怕是臨摹出來的,對四歲多點的孩子來說都不容易。


    蕭莨將字帖翻至最後一頁,抬手摸了摸珩兒的腦袋,溫聲道:“好孩子。”


    珩兒上前一步,彎下腰,像小時候那樣,埋頭在蕭莨的膝蓋上蹭了蹭,蕭莨微怔,伸手將兒子抱起,讓他坐到自己腿上。


    “珩兒念書如何?”


    “師傅都說珩兒很聰明的。”


    “嗯,”蕭莨點點頭,“不可驕傲自滿。”


    “珩兒知道,”小孩小心翼翼地又問他:“父親,我以後能回來這邊,每日陪父親一塊用膳嗎?珩兒想父親了。”


    “好。”


    小孩頓時欣喜不已,終於眉開眼笑。


    祝雁停心頭大石落地,總算蕭莨不將氣往孩子身上撒了。


    用完早膳,府上長史拿了冊子來找蕭莨稟報,上頭記錄的俱是這些日子來收到的各處送來的賀禮,除了京中的官紳勳貴和北邊這幾州的地方官,南邊不少地方的人都偷偷派人送了東西來示好。


    蕭莨隨意看了一眼,扔回去,淡聲吩咐:“南邊送來的東西且都收著,將名單單獨整理一份給我,其餘的都變賣出去,換回的銀子拿去給京外那些流民多添置些冬日的禦寒之物,以這些送禮之人的名義捐出去。”


    長史喏喏應下,領命下去辦事。


    祝雁停聞言心中感慨,蕭莨如今越來越擅長馭人之術和平衡人心之道,曾經他說過走上那個位置的人終究都會變的,……那他自己呢?


    雖如此,祝雁停卻莫名相信,即便蕭莨已然變了許多,他到底還是會跟別的人不一樣,跟任何一個身居高位者都不一樣。


    蕭莨喝了半盞茶,起身準備出門。


    珩兒今日得了一日空,不用念書練武,蕭莨幹脆帶他去前頭聽政,父子倆午膳也是在前頭用的。


    用過膳食,珩兒被人送回來午睡,一進門就被祝雁停抱了起來。


    小孩攀著他的脖子小聲提醒他:“珩兒長大了,不能抱。”


    “可以抱,你在爹爹心裏永遠都是小乖乖。”祝雁停笑著用鼻尖蹭了蹭他柔軟的麵頰,他的孩子,他怎麽抱都不夠,隻恨不能將過去浪費的幾年都補回來。


    將孩子抱去東間,給他脫了衣裳讓他躺上床掖好被子,祝雁停就坐在床邊守著。


    珩兒揉了揉眼睛,問他:“你跟父親和好了麽?他還生不生你的氣?”


    祝雁停摩挲著小孩鬢邊的發絲,歎道:“還沒呢,沒有那麽容易的,爹爹做了很多錯事,你父親不該這麽輕易就原諒爹爹。”


    “噢,……那你加把勁。”


    祝雁停噗嗤一聲笑了:“嗯,我知道,爹爹會努力的。”


    小孩往被子裏縮了縮,有些不好意思。


    祝雁停摸摸他的臉,又問道:“珩兒跟著父親去前頭聽政,聽得懂麽?”


    小孩用力點頭:“聽得懂,父親說,我就聽得懂。”


    “我的珩兒果然是全天下最聰明的寶寶。”祝雁停誇他。


    珩兒紅了臉:“可父親說不能驕傲自滿……”


    祝雁停低笑:“沒關係,他不在這裏,聽不到的。”


    未時,珩兒一覺醒來,又去了前頭,祝雁停回去西間裏,取出他為蕭莨準備的生辰禮,是和當年蕭莨送給他的那個一模一樣的竹雕筆筒,原來那個被蕭莨踩碎了,他便又重新雕了一個,花了他許多的工夫,兩隻手上都因此滿是細小的割傷。


    祝雁停將之拿在手裏輕輕摩挲片刻,送去東間,擺上了案頭。


    日暮時分,蕭莨和珩兒回來,隻換了身衣裳,又要去衛氏的院子裏吃生辰宴。


    祝雁停伺候蕭莨更衣,蕭莨的目光掠過案邊,落至那同樣是雕刻有雁落竹澗之景的筆筒上,略微一頓,再移開。


    小孩乖乖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被蕭莨牽著出門時還忍不住回頭看了祝雁停一眼,小聲問蕭莨:“他不去麽?”


    “不去,走吧。”


    祝雁停目送他們出門,到底有些難過,他其實,也是想去的。


    第84章 我已有妻


    蕭莨的生辰宴擺在衛氏的院子裏,連那些旁支家的都未請,隻有他們自家這幾個人,關起門來一塊吃個飯。


    蕭莨牽著珩兒過來時其他人都早已到了,幾個孩子乖乖環坐在衛氏身側,衛氏正拉著楊氏的手在與她說話,楊氏這些日子安靜了許多,不再時時哭鬧,大多數時候都隻是坐著發呆,要麽就低聲絮語,沉浸在自個的世界裏,並不會擾著其他人。


    衛氏與她說話時,她也隻是安靜看著衛氏,神情懵懂,也不知聽進了多少。


    蕭莨與珩兒坐下,衛氏望向他身後,沒見著祝雁停的身影,心下一歎,但沒說什麽。


    還沒到開席的時候,衛氏喝著茶說起蕭榮的婚事,說幫他相中了一戶門當戶對的貴女,是夏南侯府的嫡女,那女郎她瞧了許久,性情相貌都是頂好的,等過了年,就叫媒人上門去說親。


    蕭榮其實早該成婚了,隻是之前幾年家中出了太多事,在西北又找不著合適的,才耽擱下來。


    “我瞧著準備個把月,入夏時就能將人娶進門,快的話,明年家裏就又要添丁了,如此我也總算能將這肩上的擔子都撂下了,待阿榮的媳婦過了門,這家中的大小事情就讓阿榮的媳婦去操持吧。”


    蕭榮鬧了個大紅臉,老老實實地低下頭去,不知當說什麽好。


    蕭莨淡淡看他一眼,與衛氏道:“阿榮的婚事我心中有數,母親暫且不用操之過急。”


    衛氏一愣:“夏南侯府不好麽?你是有何打算?”


    她自然也知道兒子如今身份不同,將來……,她雖憂心萬分,但蕭莨已然決定那麽做了,就不是她這個後宅女眷能說得什麽的,若真能成事,日後蕭榮的身份亦不會低,故在婚事上她也是考慮再三,夏南侯老實低調,從前與他們國公府就是交好的,那女郎也確實是百裏挑一,她原以為再沒比這更好的了。


    蕭榮遲疑地看著蕭莨,同樣不解其意,蕭莨問他:“你見過那女郎?可是心悅於她?”


    “沒,”蕭榮趕忙解釋,“我今日也是第一回 聽伯娘提起,我如今每日都早出晚歸在衙門辦差,哪裏來的那個心思啊。”


    蕭榮在戶部當差,是蕭莨特地安排他去的,與賀熤私下的對接,也一直都是他在做,從未出過什麽岔子,他雖無什麽大才,倒也是成器的。


    蕭莨見他言語間不似摻假,點點頭:“那便再看看吧。”


    衛氏看蕭莨已有主意,自知自己多說無用,便不提這個了,問起他另一件事情:“前些日子我叫人給你送去的那兩個丫鬟,……可還合用?”


    蕭莨淡聲道:“母親,那兩個人我讓了她們看顧院中花草,下次您別再給我送人了,還是都留著您自個用吧。”


    衛氏聞言眉頭一皺,像是生了氣:“我一個老婆子還會缺那兩個人麽?你如今官大了,別的事我是管不了你了,可你這後院的事情我難道也不能管?這裏都是自家人,我便也直說了,我知道你將雁停關著,且就關在你自個屋子裏,我見不得你這副做派,你要是還想要他,就將人放出來,給他應有的尊重,你要是因為先前那些事情覺得心中難平,沒法再跟他做夫妻了,也大度些將人放了,跟他和離,從此一刀兩斷,別一直這樣吊著,上不上下不下的,叫人看笑話。”


    蕭莨垂了眼,未有接話。


    蕭榮有些擔憂地看著他,想要幫腔,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你倒是說話!”衛氏低嗬。


    沉默一陣,蕭莨道:“母親,我與他的事情,您就別再過問了。”


    “你——!”


    衛氏氣不打一處來,坐在她身側的珩兒忽然攀住她的手,軟聲道:“祖母,珩兒餓了,我們去用膳吧。”


    那些沒衝出口的訓斥之言被珩兒一打斷,又生生咽了回去,衛氏心神疲憊,蕭莨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更是叫她覺得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也懶得再說了,捏住孫子的手,緩了聲音:“好,去用膳。”


    餐桌上,蕭榮與蕭莨敬酒,似是看出他心情不好,陪他多喝了幾杯,衛氏懶得再管他們,未有製止,到後頭兩個人都有些喝高了,被下人攙扶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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