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片刻,蕭莨到底鬆了手。


    祝雁停鬆了口氣,將茶遞給他,輕聲道:“聰王的目的應當就是這個,想要挑撥你與部下的關係罷了,鄭韜他從前是兄長的親信,他非要你殺了我,應當也有因兄長之死遷怒我的意思,也是人之常情。”


    眼見著蕭莨又要發脾氣,祝雁停趕緊拍拍他的手背:“我隻是這麽一說,我不會去死的,但這事已然發生了,總得有個解決的法子,……若是我就當那聖旨是真的,接了旨再禪位給你或是給珩兒,會如何?”


    蕭莨冷道:“你自己覺得呢?”


    祝雁停想了想,搖頭:“不行,如此一來,天下人必會認為這是你為了謀朝篡位搞出來的一出鬧劇,在天下未平之前,急著稱帝隻會惹來更多的麻煩。”


    當真認下了聖旨,他們就隻有兩條路可選,要麽他就此稱帝,日後再讓位,可如此一來蕭莨的部下和那些投靠他之人,必會心有不安,甚至生出異心,這顯然行不通。要麽他直接禪位,改朝換代,但天下未平,哪怕是掩耳盜鈴,蕭莨都還得先扯著祝氏的大旗,一旦現在就將江山改姓,總會有人不服、抵死不從,想要一統天下,遇到的阻礙和麻煩隻會比現在更多。


    蕭莨不欲多說:“不能認,別的我會處置,你不用管。”


    祝雁停乖乖閉了嘴,坐到一旁去調香。


    不用蕭莨說明白,他其實心裏都清楚,最好的自然是不認,他這個身份,日後哪怕蕭莨一統天下登基稱帝了,都是個大麻煩。


    祝雁停抬眸,偷偷看蕭莨一眼,他舍不得給蕭莨找麻煩,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他還想跟蕭莨在一起至少五十年呢。


    第96章 月夜螢火


    又過了兩日,下了快有一個月纏纏綿綿的雨水終於停了,放晴的第一日,太監洪全在景州最熱鬧的街市口,被以矯詔為名當眾處斬。


    外頭的流言蜚語自不會就此平息,種種謠言更甚囂塵上,蕭莨都不再理會,重新整頓軍務,定於十日後親自領兵往贛州去。


    因這一場連日大雨,大江水位線暴漲,吳州這邊僥幸隻有幾處小的決口,善後處置得妥當,並未生出什麽亂子來。聰王治下的歙、荊、贛、湘四周卻是傷亡損失慘重,數百村莊城鎮被洪水衝垮,災民遍野、疫疾頻發、民亂橫生。


    自雨停之後,蕭莨便下令各路兵馬,進軍同時沿途收攏逃難來的流民,有病的就地圈一快治病,沒病的遷往北邊各州,開墾荒田、建城鋪路,一時間這幾州無數百姓北上,無論受災的沒受災的,去了北邊至少還能有條活路。


    景州行宮。


    再過兩日就要重新啟程往贛州去,蕭莨的心思全放在行軍作戰安排上,一大早就去了外殿召見部下,祝雁停則忙著吩咐下人收拾行李,大小瑣事俱都親力親為。


    珩兒過來正殿這邊,一進門就咋咋呼呼地與祝雁停道:“爹爹、爹爹,珩兒昨夜看到一種會發光的蟲子,好漂亮!”


    祝雁停正在幫蕭莨收拾隨身之物,隨口說道:“是螢火蟲麽?”


    “螢火蟲是什麽?”小孩好奇問他。


    “螢火蟲就是會發光的蟲子。”祝雁停笑著捏兒子的臉。


    “噢,那爹爹,我想要那個蟲子,我昨夜自己捉了,沒捉到。”


    祝雁停好笑道:“行,夜裏爹爹幫你捉。”


    珩兒歡呼一聲,埋頭在祝雁停膝蓋上用力蹭了蹭,這孩子從小就這樣,高興了就用這招撒嬌,以前是對蕭莨,現在對祝雁停也是如此。


    祝雁停笑著將小孩摟進懷裏。


    晚膳之時,祝雁停的麵前多了碗長壽麵,他愣了一瞬,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生辰,心頭微動,下意識地看向蕭莨,卻聽珩兒驕傲挺起胸膛,高興與他道:“珩兒叫人準備的,爹爹生辰也要吃長壽麵!”


    蕭莨瞥了那麵一眼,麵上沒什麽表情,祝雁停頓時有些訕然,問珩兒:“你怎知道是今日?”


    “我問嬤嬤,嬤嬤告訴我的!”珩兒眼巴巴地看著他,想要求表揚。


    祝雁停笑了笑,摸摸他的頭:“好孩子。”


    珩兒還想說什麽,蕭莨低咳一聲,提醒他:“食不言。”


    小孩果斷閉了嘴,再不敢說了。


    用完晚膳,蕭莨坐去案前批閱奏疏,珩兒黏著祝雁停跟他說話,從懷裏摸出個紅雞蛋,遞給祝雁停,害羞道:“送給爹爹。”


    祝雁停接過看了看,上頭還畫了張笑臉,與之前自己托蕭榮給他的一樣,頓時樂不可支:“珩兒還叫人煮了紅雞蛋啊?就這一個麽?你自己沒有?”


    “有的。”小孩點點頭,又從懷裏摸出一個。


    這孩子也不知怎麽藏的,祝雁停憋著笑,又問:“你父親沒有麽?”


    “有!”小孩再從懷裏摸出一個,高興道,“珩兒叫人煮了三個!”


    祝雁停哈哈笑:“好,你乖,你自己送去給父親,跟他說一會兒我們出門去園子裏捉螢火蟲,問他去不去。”


    小孩聽話應下,蹦蹦跳跳去了蕭莨身邊,將紅雞蛋舉到他麵前:“父親,這是爹爹生辰的紅雞蛋,你吃麽?”


    蕭莨沒有接,淡聲問他:“哪來的?”


    “珩兒叫人煮的!煮了三個!”小孩依舊舉著手,明亮的眼珠子瞅著蕭莨。


    蕭莨略一猶豫,終於將雞蛋接過去,握在手心裏,盯著上頭畫的笑臉看了片刻,將之擱到了桌案上。


    小孩見他收了,十分高興:“父親,我和爹爹要去園子裏捉會發光的蟲子,你去麽?”


    “……不去,你們去吧。”


    “噢,那珩兒和爹爹去咯。”


    祝雁停牽著珩兒出門去,聽著父子倆的說笑聲漸遠,蕭莨的目光又落至那個笑著的紅雞蛋上,頓了片刻,垂下眼。


    月上枝頭,臨水的樹林間果真有螢火蟲在漫天紛飛,如星光閃耀。


    珩兒瞪大眼睛,欣喜不已:“好漂亮哇!”


    祝雁停怔怔看著,憶起從前,一時感慨萬千。


    當年他的那些小心思,也不知蕭莨還記得多少。


    珩兒已經鬆開他的手,跑進林子裏,又蹦又跳地追逐著那些螢火蟲,大嘴巴那隻蠢鳥也跟了來湊熱鬧,撲騰著翅膀追著蟲子亂飛,嘎嘎直叫。


    珩兒樂得咯咯笑不停,祝雁停叫人拿來捕蟲網,動手幫兒子捉蟲子。


    捉到的螢火蟲盡數放進竹筒裏,再蓋上塞子,珩兒過一會兒便小心翼翼地將之打開看一眼,數裏麵的隻數,像看什麽稀世珍寶一樣。


    “爹爹、爹爹!這裏頭有十二隻!珩兒好喜歡!”


    “嗯。”祝雁停一笑,又拿了另一支竹筒,繼續捉蟲子。


    夜色更沉時,父子二人還在林中玩耍,珩兒這小孩興奮過了頭,仿佛不知疲憊,祝雁停卻是累得夠嗆,在林中的石凳上坐下,一手撐著頭,盯著兒子追著鳥和蟲玩兒。


    到後頭他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也沒睡多久,或許隻是打了個盹的工夫,又被珩兒的笑聲吵醒,再抬眼時,林中已然多了個人。


    蕭莨單手扶著珩兒坐在自己一側肩膀上,小孩終於伸手就能碰到那些螢火蟲,更是眉開眼笑玩瘋了,蕭莨的麵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小心翼翼地扶著兒子,神情比別的時候柔和許多。


    祝雁停怔然望著他們,那一瞬間心中最軟的一塊都似被觸動了。


    待到珩兒終於親手捉到了隻蟲子,才舍得從蕭莨身上下來,轉身見祝雁停已經睜開眼,高興跑過來,舉起手裏的螢火蟲給他看:“爹爹、爹爹!珩兒自己捉到的!”


    “珩兒好厲害。”祝雁停笑著誇他。


    珩兒小心翼翼地打開他的竹筒,將自己捉的蟲子也放進去,和祝雁停先前給他捉的一起。


    蕭莨走過來,淡聲吩咐伺候珩兒的嬤嬤:“很晚了,帶世子回去歇息吧。”


    小孩仰頭看著蕭莨:“現在就要回去嗎?”


    “你不困嗎?”蕭莨反問他。


    小孩揉了揉眼睛,確實已有些困了,於是不再耍賴,乖乖跟父親爹爹道別,抱著竹筒跟著嬤嬤走了。


    祝雁停站起身,蕭莨已轉身往回走,他拿起另一支竹筒,也趕緊跟上去。


    倆人一路無話回寢殿去,進了門,蕭莨去浴房沐浴,祝雁停跟過去,幫他脫衣裳,待蕭莨下水後,他又主動跪坐在浴池邊,幫他擦背。


    見蕭莨趴靠著浴池壁,已閉起了眼,祝雁停小聲問他:“先頭不是說不去麽?後頭怎又想著去了?”


    蕭莨沒出聲,祝雁停笑了笑:“表哥也是口是心非之人,不過難怪珩兒最喜歡的還是你,我可沒力氣讓他坐我肩上捉蟲子。”


    蕭莨終於睜開眼,覷向他:“不然呢?喜歡你這個不要他的所謂爹爹?”


    這話雖有帶著刺,倒是聽不出什麽火藥味,祝雁停一歎:“嗯,你說得對。”


    蕭莨不接腔,祝雁停又道:“不過珩兒是個小傻子,不懂這些,你看他還惦記著我的生辰,記得叫人給我這個沒用的爹爹煮長壽麵和紅雞蛋,多好的孩子啊。”


    “他的氣性也沒你大,不高興的事情過個幾天哄哄他就又忘了,這點倒是不像你。”


    “他這樣的個性還挺好,傻人有傻福,心大一些日後哪怕遇上不順心的事情,也不至一直耿耿於懷,折磨自己。”


    見蕭莨皺起眉,似不高興,祝雁停又笑著哄他:“我沒有說你不好,你別這麽小氣嘛……”


    蕭莨重新閉了眼,再不理他。


    祝雁停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說話:“其實我好幾年沒過過生辰了,也沒什麽意思,現在想想我真正的生辰應當也不是這一天。”


    “不過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次生辰,是懷著珩兒那年,你親手給我刻了竹雕,還為我養了一院子的螢火蟲,……你還記得麽?”


    “……前些日子你不在京裏,我還悄悄去那個院子裏看了看,那裏每天都有人打掃,他們說是你吩咐的,你有心了。”


    “你去了西北的那幾年,每一年的今天,我都會去國公府的那片竹林裏坐一坐,我其實很後悔,當初沒有跟你一起走,真的。”


    察覺到蕭莨脊背僵硬 了一瞬,祝雁停手上的動作更溫柔了些,手指輕撫了撫他的肩胛骨,又說下去:“那幾年我過得一點不快活,當初你說的話一句句話都應了驗,全都是我的報應,是我自己太蠢了,分不清好壞,也分不清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麽,那幾年我幾乎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想珩兒。”


    “我其實想過給你寫信,你剛走的那年,珩兒周歲,我打了那把長命鎖叫人送去西北,當時我就想寫信給你,我想告訴你我很想你,可我寫了幾句,又怕你看到了會更怨我,不敢再往下寫。”


    “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我確實萬念俱灰,我不肯跟你留給我的人走,是以為你已經不在意我的死活了,活著沒有任何意義,才想要去死,是我錯了。”


    “後來看到柳如許出現在軍營裏,我其實特別怕,他那麽好,而我這麽壞,甚至一無是處,哪裏都比不上他,我怕你會對他動心,我怕你會有別人,那會比死還讓我難受。”


    祝雁停絮絮叨叨地說完,又繼續給蕭莨擦背。安靜片刻,蕭莨平靜問他:“你幾時學的這麽囉嗦?”


    祝雁停低笑:“表哥多包涵,我如今也就隻能跟你說說心裏話,不然跟珩兒說麽?那傻小子又聽不懂。”


    蕭莨忽地攥住他手腕,將他拖入了浴池中。


    祝雁停被壓在池壁上,嘴唇一痛,嘴裏很快嚐到了略帶血腥的味道,再是蕭莨灼熱的舌擠進來。


    祝雁停抬手摟住他的脖子,熱切地回應他。


    後半夜,外頭似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祝雁停被雨水聲吵醒,他其實也隻睡了一會兒,渾身還黏膩著難受,蕭莨就在他身側,依舊是趴睡著。


    祝雁停看他一陣,小心翼翼地貼過去,摟住蕭莨,親了親他汗濕的頭發。


    蕭莨被熱醒,不耐煩地轉過頭,啞著嗓子低嗬:“離我遠些。”


    祝雁停不肯,反貼著他蹭了蹭,軟聲道:“表哥你怎麽這樣啊,睡完了就變臉,我身上還難受著呢,你讓我抱一抱都不行麽?”


    蕭莨皺眉,祝雁停便貼上去親他蹙起的眉頭,又被蕭莨按著肩膀推開:“你給我安分點,不想睡覺就滾。”


    “你就隻會說這句……”祝雁停小聲嘟噥,眼珠子一轉,似想起什麽,起身下了床。


    他未著寸縷,赤著腳踩在地上,走去桌邊。


    蕭莨側過眼,看著他的背影,眼中隱有黯光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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