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雁停拿起回來時隨手擱在桌上的竹筒,走回床邊,將紗帳拉下,盤腿坐上床,眼見著蕭莨的眉頭又要擰起,趕緊與他道:“是螢火蟲,我好不容易捉來的,給你看看啊。”


    他拔開竹筒塞子,十數隻螢火蟲倏然飛出,在紗帳之內飛舞,發出螢螢亮光。


    蕭莨斂了心神,安靜看了片刻,不期然地回憶起當年在山廟的那個深夜,祝雁停第一次為他捉螢火蟲,那也是他第一次無法逃避地意識到,他對祝雁停動了心。


    心頭原本的那一點火熱心思驟然淡了許多,半晌,他閉了閉眼,問:“好玩麽?”


    “珩兒喜歡這個,”祝雁停仰頭看著那些螢火蟲,輕聲喃喃,“我也喜歡,你呢,你喜歡麽?”


    蕭莨沒出聲,祝雁停笑了一下:“表哥以前還是挺喜歡的吧?”


    “……睡覺吧。”蕭莨淡道。


    祝雁停回頭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麽,將紗帳拉開一些,讓那些螢火蟲飛出去,趴下 身,輕拍了拍蕭莨的腰:“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蕭莨被他這麽一鬧騰,一時也再睡不著,閉著眼睛眉心微蹙著,似不大舒服,祝雁停見狀輕聲問他:“頭又疼了?”


    蕭莨不答,祝雁停坐起身,靠著床頭,側身過去幫他揉按。


    蕭莨這頭疼的毛病已經比從前好了許多,夜裏都甚少再犯,隻偶爾會有不適,通常祝雁停幫他揉按一會兒就能好,連禦醫都不需要請。


    按了一陣,祝雁停覺得這姿勢別扭,手酸疼得厲害,又往蕭莨身旁靠了一些,幹脆抱著他,讓他枕到自己腿上。


    祝雁停低下頭去,披散下的長發發尾落到蕭莨臉上,讓蕭莨又不由皺眉,睜開了眼。


    祝雁停放大的臉就在眼前,黑暗中看不大真切,隻那雙眼睛格外明亮。


    蕭莨不出聲地望著他,祝雁停柔聲問道:“還難受麽?”


    蕭莨淡淡“嗯”了一聲,繼續閉了眼。


    也不知是說還難受著,還是說已經沒事了。


    祝雁停也懶得猜,接著幫他揉按便是。


    小半個時辰後,蕭莨的呼吸逐漸平穩,祝雁停再次低了頭,不錯眼地看他半晌,在他眉心印上一個輕吻。


    第97章 陽奉陰違


    六月中,蕭莨率南征軍入贛,在彭澤與聰王麾下兵馬陷入鏖戰。


    軍營裏,祝雁停心不在焉地幫珩兒雕木劍,從前蕭莨給他雕的那把被他玩斷了,蕭莨不在,這活隻能祝雁停來幹,不過他是個手腳笨拙的,加上心神不定,都一整日了,還沒把木劍給雕出來。


    珩兒的嘴角噘得老高,鼓著臉問他:“爹爹為什麽一直走神?”


    祝雁停斂了心神,連珩兒都看出他走神了,可見他這副神不守舍的模樣有多明顯。


    祝雁停訕然一笑:“沒什麽,爹爹就是有些擔心你父親罷了。”


    小孩眨眨眼:“那父親幾時會回來?”


    “……我也不知道。”


    蕭莨已經領兵出去有兩三日了,七日前他們行軍至此安營紮寨,後頭蕭莨親率兵馬去爭奪彭澤要塞渡口,至今未回。


    恐怕是前線戰事不順,遇到了麻煩,但沒有壞消息傳回,就算是好消息,隻是祝雁停關心則亂,一直心靜不下來罷了。


    珩兒聞言也跟著擔憂起來,皺起了小鼻子:“那父親會遇到危險麽?”


    “不會,”祝雁停寬慰他,也是在寬慰自己,“你父親是戰神,戰無不勝,肯定不會有事的。”


    “真的麽?父親這麽厲害麽?”戰神是什麽珩兒不知道,但聽起來很厲害就對了。


    祝雁停用力點頭:“嗯,你父親就是很厲害,特別厲害。”


    跟兒子說了會話,祝雁停心裏好過了許多,趕緊將那柄木劍雕刻完,遞給珩兒:“做好了。”


    小孩一臉嫌棄:“好醜啊。”


    “哪醜了?”祝雁停好笑道,“我跟你做花燈你說醜,做木劍你也說醜,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挑三揀四啊?”


    珩兒的嘴噘得更高:“父親做的比這好看多了。”


    祝雁停捏他的小臉:“那你以後都叫他給你做。”


    珩兒哼哼唧唧地收下了木劍,學著大人唉聲歎氣:“父親到底什麽時候回來,珩兒想父親了。”


    祝雁停托腮:“……我也想你父親。”


    傍晚之時,祝雁停正帶著珩兒用晚膳,有人來稟報,說是蕭莨帶的兵馬已經過了彭澤湖,蕭莨吩咐讓他收拾行李,今夜就先接他們過去匯合。


    帶回消息的是蕭莨身邊的一個親衛,帶了一隊數百人的兵馬回來接他們,祝雁停聽罷疑惑問道:“今夜就去麽?可是王爺出了什麽事?留下的這些兵馬幾時動身?”


    “王爺無事,”那親衛回話道,“王爺隻是想早些見到您和世子,故才讓卑職先來接您和世子過去,餘下兵馬自明日起會分批過湖。”


    祝雁停點點頭,沒再多問,他也想早些見到蕭莨,要不這心裏總是不得踏實。


    用完膳,迅速將行李收拾了,祝雁停抱著珩兒上了來接他們的馬車,趁著天色尚未全暗,離開了軍營。


    車行了一段,大嘴巴倏地從沒關嚴實的窗戶縫裏鑽了出去,撲扇著翅膀去啄來接他們的那親衛的腦袋,嘴裏大聲嚷嚷:“壞人!壞人!”


    祝雁停趕忙出言嗬斥:“大嘴巴回來!不許調皮!”


    他連著叫了幾聲,大嘴巴才不情不願地飛回車裏來,被祝雁停一瞪,蔫巴巴地落回鳥架上去,嘴裏依舊哼哼唧唧:“壞人!騙子!”


    祝雁停沒再理它。


    他抱著珩兒靠向身後的軟枕,閉目養神。


    小孩窩在他懷裏小聲問:“爹爹,我們能見到父親了麽?”


    “嗯,一會兒就能見到了,你父親在等我們呢。”祝雁停輕拍著兒子的背。


    說了幾句,祝雁停迷迷糊糊睡去,應當沒有睡太久,又被大嘴巴的叫嚷聲吵醒,珩兒在他懷中睡得正香,隻那隻蠢鳥不得消停。


    祝雁停覺著有些悶,推開車窗戶,朝外頭看了一眼。


    天色已然全黑,外麵盡是山路,看不到前方盡頭。


    他心裏莫名地有些不安,想要叫人來問一問,一直躁動不停的大嘴巴又開始嚷:“壞人!壞人!美人是笨蛋!氣死俺!”


    祝雁停的眉頭一擰,抬眼看向它,下意識地問出口:“……誰是壞人?”


    大嘴巴在鳥架上跳來跳去,已有些氣急敗壞,隻不停重複嚷著“壞人”。


    祝雁停心中一突,從包袱裏翻出自離京後就一直隨身帶的司南盤擺開,待看清楚盤中指向的結果,麵色瞬間沉了下去。


    他們現在去的方向,與彭澤湖的渡口完全相反。


    祝雁停將司南盤收起,吩咐人將那帶隊的蕭莨的親衛叫來,對方很快縱馬過來,在車外客氣問他:“郎君有何吩咐?”


    祝雁停沉聲問道:“我們幾時能到渡口?”


    “郎君稍安,子時之前應當就能到。”


    “王爺還與你吩咐了什麽?他為何不親自來接我們?”


    對方不急不慢道:“王爺抽不開身,卑職奉命來接您和世子……”


    “那為何我們現在去的方向,與渡口全然相反?”


    前進中的馬車陡然停下,安靜片刻,外頭說話之人的聲音已然變了,不複先前的恭敬:“郎君既已猜到,又何必多問。”


    祝雁停推開車門,那人下了馬,就站在車外,手握在劍柄上,神色冷肅,看向他的眼中隱有殺意。


    祝雁停鎮定問他:“你要殺我?”


    對方不答,像似默認了。


    祝雁停皺眉:“所以你借口將我騙出軍營,是要帶我去哪裏?去深山裏殺了毀屍滅跡嗎?……能帶這麽多兵馬來做戲,這事應當不隻是你一個人的主意吧?你背後還有誰?”


    “郎君不必多問,問也無用,我會給郎君一個痛快。”對方冷聲道。


    祝雁停不以為然:“死到臨頭了我還不能死個明白麽?你們是因為外頭那些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想要自作主張,替王爺解決我?”


    太監洪全雖死了,蕭莨也並不承認祝雁停的皇嫡子身份,可別的人不會這麽想,他們隻覺得蕭莨心虛,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下,流言已傳遍全天下,說蕭莨挾持了祝雁停這個長曆皇帝欽定的繼承人,欲要謀朝篡位,取祝氏江山代之。


    蕭莨完全不在意這些流言,隻一口咬定祝雁停所謂的皇嫡子身份是捏造出來的,傳位聖旨也是假的,可他的這些部下,顯然並不放心。


    “王爺想來理智沉穩,唯有在你的事情上,一再失態失控,王爺相信你,可我等不信,你是不是先帝的兒子,你自個心裏有數,哪怕你當真不是,如今也已有無數人認定你就是,你這樣的人留在王爺身邊,隨時都會是隱患,我等不能留你!”


    那人咬牙切齒道,他名叫江濱,當初祝雁停去屈烽的軍營勸說對方,他也是護送祝雁停的親衛中的一個,根本不信祝雁停與長曆帝全無關係。


    祝雁停微眯起眼:“所以你們要將我殺了,豈不是更坐實了外頭那些流言,顯得你們王爺心虛?”


    江濱嗤道:“那又如何?想要成就霸業,背負些罵名算得什麽?待你死了,時間一長,王爺奪了天下,這些事情便不會再有人提起,你若是一直留在王爺身邊,誰能保證你不起歪心?誰能保證那些別有用心之人不會利用你對付王爺?王爺這樣的人,不應當有能被人拿捏的軟肋。”


    “我若是死了,王爺也必不會放過你,你當真以為你逃得掉?”


    “王爺要殺我便殺,死又何懼,隻要能為王爺清君側,死也值了!”


    祝雁停冷了聲音:“我記得,你從前也是國公世子的親衛,後頭才跟了王爺,你與鄭韜都是國公世子的人,這事是否他也有份?”


    江濱的麵色陡然一沉,眼中滑過一抹恨意:“是又如何?祝鶴鳴設計害死了世子,你與祝鶴鳴沆瀣一氣,你不該死麽?你敢說世子之死你不知情?憑什麽你還能這麽瀟灑自在地活著,享盡榮華?”


    蕭莨相信他,可顯然,這人與鄭韜一樣,並不信祝雁停與蕭蒙之死全無瓜葛,先前是迫於蕭莨,不敢拿他如何,如今知曉他真實身份,才終於找到了違抗上令名正言順將之除去的借口。


    祝雁停氣道:“說到底,你們口口聲聲為著王爺,實際還是因為私心,你要殺我也就罷了,為何要讓我將王爺的兒子一並帶出來?你們連他都想殺?”


    江濱陰著臉,不再出聲,祝雁停已麵若寒霜:“你們想的是,我兒子死了,王爺沒了世子,日後王爺打下的江山,就會給蕭玒,你們口口聲聲為王爺,實則在你們心裏,真正效忠的人,始終隻有國公世子,你們想要他的兒子日後做皇帝。”


    江濱陡然拔出劍,劍尖指向祝雁停,厲聲道:“是又如何!你該死!你兒子身上流著你的血,他不配繼承王爺的位置!”


    祝雁停冷哂:“你們是不是太過天真了?我死了,王爺不會再娶別人?不會再生別的孩子?王爺才二十幾歲,他哪怕想要一百個兒子都有大把機會,為何就一定要如你們所願,日後將位置給他兄長的兒子?”


    “你廢話太多了!死到臨頭何必嘴硬!你兒子沒了,玒郎君至少有了機會,我等自然會全力助他!”


    對峙中,珩兒已經醒了,被眼前的情形嚇得放聲大哭,祝雁停下意識地回身去護兒子,江濱的劍向著他刺去,千鈞一發之時,大嘴巴猛衝出去,瘋狂撲扇著翅膀,尖利的喙直接啄上江濱的眼睛,江濱猝不及防,手裏的劍一歪,一劍刺偏了。


    祝雁停抱著兒子堪堪避開,心跳如鼓,這一刻他當真萬分後悔,怎麽就這麽不小心,又著了道,若是他和珩兒真的回不去了,蕭莨怎麽辦,他會變成什麽樣……


    周圍的兵丁圍上來,大嘴巴瘋了一般見人就啄,還躲閃得十分之快,誰的劍都刺不中它,一片混亂中,不遠處的山路上忽見馬蹄塵飛,一支數千人之多的兵馬轉瞬出現在他們眼前。


    待看清楚那些人所舉的旗幟,祝雁停尚且來不及喘口氣,心下愈加沉重,冤家路窄,來的竟是聰王手下的兵馬。


    彭澤湖畔。


    蕭莨立在馬上,望向前方激戰正酣的渡口,他們已在此鏖戰三日,今夜就能突破對方防線,一舉將此處拿下,隻要過了彭澤湖,離聰王的老巢便又更近了一步。


    趙有平縱馬過來與他稟報:“王爺,斥候兵來報,他們有一隊援軍,已從臨川郡趕來,按著腳程應當最遲明日清早就能到,我等必須在今夜拿下渡口過湖。”


    蕭莨沉聲下令:“讓留在軍營中的後備軍去攔截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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